两辆车到镇上的时候顾航的二叔已经扶着往78岁上跨的老太太在门口等着了。街上人不少,即使是早些年就发展起来的镇,镇上的人还是保留着站大街的习惯。顾航一下车就听见邻居打趣,大声冲老太太喊:“大娘,看你孙媳妇儿来了没,天天念叨。”
老太太耳朵背,还有点糊涂。牙齿也掉光了,倒是配过一副牙,嫌磨牙龈,基本没戴过。这时候说话就有些不清楚,可还是知道谁亲谁远,看见顾航停车让叶川先下来,等叶川走过去牵着他的手就冲人家邻居说:“嫉妒吧你,我孙媳妇比你们谁家的都好看。”
叶川一张脸瞬间红了个通透,冲邻居点点头低声喊了声“奶奶”,扶着她往里走。老太太攥着他的手絮叨:“你咋都不回家来?么得让他们都说俺孙媳妇不知道惦家。”
顾伟业在一旁笑着说:“这是航子同学,来咱们家玩儿呢。”
“咋的不让来?”老太太捣着拐杖就往二儿子身上招呼,“一顿饭你管不起啵,让俺们俩吃公社去?”
顾伟业抓抓额头冲叶川抱歉地笑笑,扭头去帮自己哥哥拿礼物。这边老太太开始盘问:“孩子叫啥?记性不好了啵。”
“叶川,我叫叶川。”
“钏好,贵气。”老太太捣着小脚一面往里走又问:“快点给奶奶添了重孙啵,怕抱不上喽。”
叶川舔舔嘴唇接了句,“奶奶身体好。”
“那也要抓紧喽。航呢?也不知道都干啥呢,你二叔家孙子都好几岁了,你也得催催。”
顾航停好车跑过来,抱住老太太的胳膊高声说:“这呢,想嘱咐啥?”
叶川瞪顾航,被选择性无视。老太太拍着顾航的手背说:“抓紧生孩子啵,奶怕等不及喽。”
“生,忙完就生。”顾航躲开叶川打过来的手,逗着老太太问:“孙媳妇漂亮啵?”
“好看。”老太太指指自己的头,“头发短啵,洋气。”
“奶的眼光不是盖滴,外国模特都剪这发型,好看。”
顾航婶婶在那边笑,“妈你真是男女都不分了,看看把人家小伙子骚的。”
顾伟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干脆进屋和弟弟说话去了,眼不见心不烦。刘冬梅接了一句,“叶川要是个姑娘,也不比别人家差,多漂亮啊。”
“那不是个男娃嘛?”婶婶仔细打量垂着眉眼白皙的脸颊红通通的叶川,啧啧嘴道:“男娃也长这么标准,小芹(女儿)要是有他一半好看以后我就不做难了。”
一旁个头不高的小芹华丽丽地翻了个大白眼,打了个大大的“且”音。
从内心里讲,叶川还是把自己当作是顾家新人对待的。特别是老太太把他当成长孙媳妇塞了个大红包时,叶川心里滋味已经不能用蜜炙酸梅来形容了。叶川按着老家的规矩给没成亲的小辈们发了红包,婶婶一开始还不让,刘冬梅说,这也算是半个儿子了不用客气,那边便也接了。吃饭的时候婶婶还和刘冬梅咬耳朵,说要是叶川是个女的,当老太太孙媳妇还怪好。刘冬梅心里直叹气,这事儿她不是没想过,想到都想把叶川塞回去重新生一回。
老太太也是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楚,到晚上的时候又清楚了,拽着叶川的手问考的哪个大学,说当年叶川有多乖。叶川抿着嘴坐在一旁听着,心里却想着,其实奶奶糊涂点更好。
镇上从过了年三十就陆陆续续有小孩子开始玩烟火,天彻底黑下来小孩子便开始满大街的跑。屋子里支了麻将桌,小辈一桌长辈一桌,老太太早早的就搬着凳子在桌子旁等着,被小芹坏心眼儿的哄到顾伟业那桌,这边呼啦啦就坐满了。
婶婶要给老太太看着牌,这边顾航摁着叶川的肩让他玩。叶川确实不会打,自小没有经历过妈妈打牌抱着自己的看的经历,叶耀堂也不摸牌,上学后也没见过。后来大些就学习打工学习,摸着麻将怎么都不像个样子。好在脑子聪明,顾航趴在后面大咧咧的把下巴往他肩上一搭,指挥了两局就明白了个大概。
有本家的亲戚过来想请顾伟业开车把喝醉的新女婿送回去,看看这边这架势,也没好意思说,还是顾伟业一边等老太太出牌一边问了一句。空下来的只有顾航一个,首当其冲的就被派了出去。顾航揉揉叶川柔软服帖的短发嘱咐,“好好打不能输听见没,把送出去红包钱赢回来。”
好嘛,顾航不说这句话的时候叶川还赢了一局,他说过一走,叶川那牌就跟长个反骨似的不往点儿上走。连着两圈儿都没开胡,顾航留下来一沓十块的新币已经剩下没几张。叶川终于忍不住问:“不是不带庄?怎么我输要出双倍?”
小芹眉毛一挑说:“伯那桌不带庄,这边可没说,你赢的时候我们不也给了双倍?”
叶川皱眉,“我也就赢了一局,算平赢。”
“对啊。”小芹摸出一张二十的给他,“我忘了,那一局我的庄,我以为不好意思问我要呢。”
叶川不说话了,开始专心对付手里的牌,结果发现不管自己多么早有听,都会有人早他一步赢。
叶川抬头看钟表,错过了雷雷和小芹堂哥对视抿嘴笑的情节。顾航大步跨进来的时候留下那一沓钱已经没有了,新放上去的是叶川从钱包里抽出来的百元人民币。时间已经十点半,叶川扭头看顾航,嘴微微抿着,表情很可爱。顾航看看叶川面前的大钞,夸了一句:“真厉害,开始回本了?”
那边小芹哈哈大笑说:“你们那五百输完了,嘎嘎。”
叶川瞬间就觉得自己矮了一截。顾航把他替下来,自己亲自上场,叶川得了空帮婶婶扶着该休息的老太太去卧室睡觉,顺便去为他和顾航准备的房间收拾一下。楼下牌声还哗啦啦的响着,叶川拉开窗帘看看街上偶有一两个小孩子甩着滴滴金跑过,银白或金黄的火花在空中绕成一个完整的圆,一时竟然看得痴了。
躺倒在床上的时候叶川还在想,顾伟国兄弟两个都是会生活的人。镇上的两层小楼一般都是严严实实的,只有正面对着自己的院子留两个大些的窗户,里面一个楼梯通上下。他们两兄弟却都是住偏欧式的别墅,不但外观美,二楼还有露天小阳台,合适的大窗户让住在哪一层的人都可以看景。当然,这种设计虽然出挑,也许在镇上的人眼中并不实用,因为窗太多,会觉得冬天不防寒。
迷迷糊糊入了梦,梦里顾航把自己输掉的钱一张一张又赢了回来。一片混沌,还是在牌场,这次却是吞云吐雾,一群男人说着不堪的笑话,他推门进去就有人对那个陌生的顾航说,你们家娘们回来了。顾航头也不回的叫唤,让他去买一件啤酒。叶川看见自己模糊的背影往里面更小的房间走,还没走过去就被身后一脚踹到,头重重的磕在门框上。
叶川疼得厉害,想醒过来,可不管怎么努力眼睛都睁不开。梦中他满脸血的扭头,也许是眼神太倔强,接下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行了行了,早晚叫你打死。”模糊的声音。
“川儿,醒醒,快醒醒。”清晰的召唤。
叶川大口呼吸,满脸冷汗,顾航脚再一次落下来的时候哑叫一声剧颤一下猛地睁开眼。灯光有些刺眼,叶川眯眯眼,灯瞬间就被关掉了。顾航干燥温暖的大手摸上他的额头,擦着冷汗贴着他的嘴唇轻吻着问:“做噩梦了?”
顾航刚刷过牙,淡淡的薄荷味很好闻。叶川舒展了一下身体问:“几点了?”
“快一点了。那群小王八蛋,合起伙来哄你钱,都被哥赢回来了。”顾航脱了衣服钻进去,将叶川搂进怀里,没提他做的噩梦,反而问:“还怕不?有哥呢,哥身上有龙气庇护,小鬼小妖都不敢近身。哥搂着就不做噩梦了。”
顾航语气恶心吧啦的,纯粹是哄小孩子用的。叶川被逗的笑了两声,闭着眼偎进他怀里,眼睛一闭上刚要接着睡觉,先前的梦就想要跟上。叶川干脆睁开眼没话找话的问:“你困不?”
顾航眨眨皱巴巴勉强睁开的眼皮,“不困,要不是他们要睡,还能再来两圈。”
“聊天吧。”
“聊什么?”
“不知道,睡不着。”
“聊点有意思的吧。”
“嗯?”
叶川仰头去问,正好被顾航擒住双唇,等一个吻结束叶川才喘着气说:“在叔叔家里,你别胡闹啊。”
“唔。”顾航语义不详的应了一声,却没影响他亲亲摸摸,但并没有欲望的味道,倒像是在安抚。叶川被顺着脊柱游走的手摸得软绵绵的,重又闭上眼趴在顾航胸口,熟悉的体味和熟悉的抚摸反而促进他入梦。
顾航等叶川呼吸平稳了也跟着打了个哈欠,摸摸他后腰和臀部完美的曲线砸吧砸吧嘴也跟着闭了眼。
102、恒县
恒县这个保存着两个人大部分美好回忆,包容他们茁壮成长的地方,对于顾航和叶川来说,本身就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告别奶奶和顾叔叔,顾航载着雷雷和叶川还是直奔恒县老家。刘冬梅最近一次回去,还是石榴该熟的季节,回来只摘了石榴,院子里随便打扫了一下,又晒了一遍留下来的被褥。距现在也有三四个月了,院子里本来被踩的硬实的地面翘着干皮,配合上一地落叶和风中妖冶的几株荒草,倒显得有几分荒凉。好在顾航房间窗外那株桂花树,依旧苍翠如夕。
雷雷高中同学聚会,下午就跟着几个男生出去了。顾航出去买食材,准备晚上在家里吃火锅。叶川便留在家里收拾房间,顺便打扫一下那个自己向往了那么多年的窗户,把窗台擦得干干净净的,然后把半个身体探出来,融进桂花树墨绿的叶子里。
初六逛超市的人不算多,偶尔碰上个老同学,寒暄几句而已,时光打磨后的人,已经找不到当年高中和初中的样子。顾航推着手推车去买羊肉片的时候前面被一男一女给挡住了,两个人穿的衣服也并不好,女人跟在旁边拽着男人的袖子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和她睡了?”
虽说是压低声音,走在后面的顾航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听到这里嘴角就抽了抽,倒是给无聊的购物加了个小插曲。顾航在后面慢悠悠的跟着,就想看看女人和男人遇见这事儿该怎么解决。女人不依不挠,声音渐大,“你说啊,是不是和她睡了?”
男人像是没听见,依旧走自己的。顾航好奇地看着淡定男的背影,人少的地方加快脚步超过去,超过的一瞬回头去看,自己竟先愣住了。男人不是别人,就是叶川同母异父的兄弟,叶帆。这么多年不见,变化倒是不大,还是那张脸,只不过稍微长了一些。
顾航想走,被叶帆盯着反而不好抬脚就走。这都是什么狗屎运呐,顾航心里想。
女人倒是没有再喝问,看着顾航的眼神倒是充满疑问。顾航以为叶帆会和自己打招呼,不料他慢悠悠的甩开女人的手说:“睡了,满意了?你想干嘛干嘛,想好了说一声就成。”
女人一张脸瞬间涨红,意料之外的,没有再发飙,反而捂住嘴视线在顾航和叶帆之间来回转了两回才哭起来。
顾航尴尬地笑笑,推着车继续往前走。叶帆状似无意地跟上,直到顾航拿了两包羊肉卷才问:“吃火锅?”
“哦。”
“没想到啊,还回家过年。”
“顺道。”
“叶川还活着?”
顾航眯眯眼睛,“托福,没死。”
叶帆把手里的一包甜玉米扔回冰柜,冲顾航勾了下嘴角说:“他后爸快死了,要是他还活着,问问他要不要回来看看。”说完也没等顾航表态,插着口袋又走了。
顾航回去的时候叶川已经收拾好了房间,开了窗坐在一角的太阳光里,从二楼看整个院子。顾航把东西扔在楼下,洗了手脸才上楼去,从背后搂着叶川透过繁茂的桂花树看外面的葡萄架,还有葡萄架下那口昭示父爱的大瓷缸。
顾航一直觉得叶川身上有一股香味,不同于柯睿刻意用了香水后的味道,也不同于刘冬梅身上衣物清洗后太阳晒过的清香。他说不上来,但这种味道让他安心。初高中的时候他以为是小孩子没有长大的时候才有的奶香味,后来抱过王文钊家的皓子,才知道那不是奶香。顾航着迷地嗅着他的脖子,叶川被蹭得痒了,夹着脖子躲了一下,笑着说:“怪不得都说物以群分,你怎么和金毛四越来越像了?”
顾航深深吸了口气,做出很享受的表情边摸边低声问:“真香,你身上藏什么好东西了?”
“滚!”叶川微嗔。
顾航嘿嘿笑,挤到一旁坐下,等把叶川挤掉凳子的时候一把把人抱到自己腿上。叶川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叶川,也不敢全都坐上,两脚着地半靠在他腿上。实木椅子够大,顾航往后靠了靠,干脆让叶川坐在自己腿间,下巴搁在他肩头问:“看什么呢?”
叶川指指被桂花树挡去大半的葡萄架,“我初二下学期那年夏天,是第一次吃到葡萄,特别甜,现在还记得呢。”
顾航想起那个暑假临近结束,叶川才穿着大裤衩到家里找他,然后告诉他可以去下乡捉鱼。又想起乡下露宿时贴在一起看夜空的场景,心里软绵绵的便化成了一潭糖水。谁能那么走运的在意识到自己错误之后从新来过一次呢?只有他顾航了,这么大的幸运!
“明早去看看妈妈吧。”
“好。”
叶川手无意识的摩挲着顾航搂在自己小腹的手背,沉默良久忽然笑了一声说:“我这么多年,一次都没回来看过妈妈,她该恼我了。”
“不会。”顾航亲亲叶川的耳唇,舒口气说:“我替你看了。”
“那她说你是儿媳妇还是儿子?”
“我每次去喊一声妈,她就答应一声说——诶,好女婿。”
叶川身体微微颤动起来,顾航看不到他的脸,但也知道是在笑。可当胸腔贴着的位置渐渐安静下来,随着轻浅的呼吸闷闷的气氛晕散开来时,顾航知道,怀里人是哭了。顾航收紧手臂,仿佛是无意识的,就哼了那首差不多算是定情的情歌风雨无阻。重新来唱,顾航才发觉歌词写的很好——给你我的全部,你是我今生唯一的赌注,只留下一段岁月,让我无怨无悔,全心的付出……可不就是这样吗?顾航也是下了一个赌注,赌期是一辈子。
叶川回头轻轻吻上顾航,两人唇舌纠缠间仿佛就回到那个雪夜。顾航仿佛又看见那个调皮地趴在单杠上啃雪吃的叶川,只是他不知道,在叶川心里,又看见了那个带着一身光彩,仿佛阳光一样存在在他世界里给他温暖的顾航。
“川儿还恨叶耀堂吗?”
叶川睫毛颤了颤,低垂着眉眼良久才说:“好像,从来都没恨过。”
“想见见吗?”
叶川想起往事,想起叶帆这个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弟弟,不知道怎么心里就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照理说,他确实该回来看看。那个和大多农村走出来的父亲一样的后爸,爱护自己的亲生孩子,对他即使会冷漠,可还是把他养大了。至于他和母亲的纠葛,叶川无以置评,但有一点不可否认,他给了母亲些微活下去的希望,也给了他这个理应死在胎儿时期的孩子活下来的可能。可即使那些好的都刻在石头上,坏的写在沙漠里,风吹过坏的回忆了无痕迹,要做到承欢膝下还是不可能的事。
叶川摇摇头,“再说吧。叶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