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晓望了一眼钟思贤手中的信封,像被烫到似的突然别开了视线,强忍情绪,说:“你搞错了,这些都不是我的东西。”
钟思贤说:“怎么不是你的?当初你跟敏敏离婚的时候说好的……”
“当初什么都没说!”
当初闻晓甚至没想过要离婚,因为生下女儿之后,钟思敏立即就因为精神方面的问题住进了疗养院,一直是钟家在照顾她,加上岳父岳母莫名的仇视和疏离,闻晓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甚至一年到头也很难见上自己的妻子一面。妻子、女儿、学业和工作,那段时间闻晓真是疲于奔命,顾得了这头就顾不上那头。是钟思贤做主,让他带着女儿继续住在原来的家里。等一切都慢慢上了轨道,闻晓都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他也不想再去经营一段新的感情或是组建一个新的家庭,所以离不离婚都无所谓,就这么带着囡囡好好过吧。他还想过如果有一天妻子的病好了,一家人还能破镜重圆。
谁知道妻子的病情刚刚有所好转,所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跟他离婚!这个消息对闻晓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他接到钟思贤的电话,连夜坐车去疗养院找妻子,一路风尘仆仆,谁知妻子连见都不想见他,只委托律师给他看了一份精神鉴定报告,以及已经签好了字的离婚协议书。
对于前妻,闻晓时至今日依然心存愧疚,他和岳父岳母一样认为是自己的疏忽直接导致了前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一切都是他罪有应得。离婚既然是前妻自己的意思,闻晓只能无条件配合。
那天签完字,闻晓的魂都丢了,钟思贤真怕他一个人回去会出事,一直送他到家门口。本来钟思贤还想跟进屋的,但一路沉默的闻晓开口道:“大哥你回去吧,放我一个人待会儿。”钟思贤只能眼睁睁看着闻晓把门关上,关上门闻晓就哭了,控制不住,靠在墙上嚎啕大哭。
钟思贤在门外听见他的哭声,也跟着难受,想不出这时候还能为他做点什么,只能打电话让秘书从父母那儿把孩子给他偷出来。
当时钟家父母就不太愿意把孩子还给闻晓,认为他不配抚养孩子,他们根本不相信一个连怀孕中的妻子都照顾不好的男人能照顾好自己的女儿。在他们眼中,闻晓完全就是“懦弱”、“无能”等等一切负面词汇的代言人,当初瞎了眼才会把女儿嫁给他!
钟思贤在中间周旋了很久都没能取得突破性的进展,反而把自己跟父母的关系也搞僵了。有一次在家里吃着吃着饭,老太太就开始骂他:“别以为我们老了,不知道你存的是什么心思!钟思贤,你很好!你为了个男的,连父母和妹妹都不要了!你说你对得起谁!”
钟思贤是一致公认可以立牌坊的孝子,从小到大没有做过任何让父母失望的事情,可是那一次他当着父母的面把碗砸了,一半是愤怒,一半是心虚。
钟思贤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人点破那点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心思。他自认已经很不明显了——因为不满意闻晓和妹妹结婚,起初对这对小夫妻的很多帮助和支援都是父母主动提出来的,而他半推半就地做尽姿态。
闻晓要娶钟思敏,当年也算是一桩奇闻。别的不说,钟思敏长得漂亮性格好,家世、学识、人缘,要什么没有?多少人想不明白她是怎么看上的闻晓这个一穷二白的傻小子?
钟思贤很严肃认真地问过妹妹这个问题,还记得当时钟思敏蜷在沙发上边啃苹果边看电视,闻言转过头来看了哥哥一眼,又回去看她的电视,钟思贤等了半天只等到一句话:“安全呐,带得出去还带得回来,多好!”
倒不是因为偏心,钟思贤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妹妹不一般,没想到她这么不一般!那一双眼睛看人忒准!嫁给闻晓那是太安全,就是你残了疯了,他也从没想过要离开你。——也是他从来没有安全感,突然拥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当然攥得紧紧的,死也不肯撒手。
钟思贤有时想想觉得不光是妹妹,自己不也是挺喜欢闻晓的吗。大概这世上就是一物降一物,闻晓再怎么平凡不起眼,也是生来克他们钟家的。
钟思贤今天不想跟闻晓谈论离婚啊、孩子的抚养权啊之类的破事儿,一看风头不对立即再转舵:“你急什么,坐下来,坐下来。”
闻晓跟只斗鸡似的瞪了钟思贤半天,他也累了,肚子又饿,更不想提这些不堪回首的糟心往事,气鼓鼓地坐下来继续啃他的凉拌鸡。
钟思贤把信封直接扔到他面前,趁着闻晓嘴里包着东西没法说话的机会抢白:“你先听听我说什么行不行!”
闻晓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既然他想说,那就听听他到底怎么说,埋头苦吃的同时竖起耳朵洗耳恭听。
钟思贤喝口茶润润嗓子,也摆出循循善诱的架势:“我知道你现在不愿意回去,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现在囡囡还小,成长的环境非常重要,你总不可能带着她老住在你同事那里吧?毕竟不是自己家,你无所谓,别人也无所谓吗?”
闻晓扒口米饭,恶狠狠地嚼了咽下去,对钟思贤说:“这您就不用担心了,我今天就搬出去。”
“搬到哪儿去?”
“我刚租了套房子,我和囡囡,我们自、己、的、家。”
钟思贤很久没见这么认真、这么执着的闻晓了,仿佛时光倒转,他来跟他说要和钟思敏结婚。
事到如今,拦是拦不住的,钟思贤知道自己但凡是说出一个反对的字眼,闻晓虽不至于当场摔碗走人,肯定也是不欢而散,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租在哪儿啊?”
姜存辉的殷鉴不远,闻晓都做好承受钟思贤熊熊怒火的准备了,没想到等来的确实一杯温开水,长大了嘴巴发出一个单音节:“啊?”
钟思贤拿出纸笔递过去:“地址,写下来给我。”
闻晓写了地址,钟思贤一看就是他们学校的教师宿舍,挺好找,默默收好,拿起筷子,说:“吃饭吧,菜都凉了。”
闻晓拿起信封,说:“这个你还是收回去吧,反正我也用不到了。”
钟思贤说:“你拿着吧,我也用不到。本来就是当初买给你和敏敏的,敏敏也不要,你随便怎么处理——爱住不住,爱开不开,卖了,送人,随便。”
说着说着又有点管不住脾气。
闻晓想想说:“那你帮我卖了吧,钱给敏敏。她如果不要,你就帮她存上。”
钟思贤嗤笑一声:“她稀罕要你这些钱!”
闻晓不羞不恼,认真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不稀罕要,我稀罕给行不行?”
钟思贤觉得遇上这么一个人真是折寿,但台阶都已经给到这地步了,他再端着也没意思,只能收起信封,想起此行还有一个目的,道:“今天晚上让囡囡去我那儿住。”
“为什么?”闻晓如临大敌。
“不为什么,我想我侄女儿了不行啊?”钟思贤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放心,明天就给你送回来。”
下午一点,刚好是吃完午饭找个地方美美地睡上一个午觉的点儿,生化系新任书记李健平忍着连天的哈欠慢悠悠地爬上楼。姜存辉正在药品室里配溶液,听见身后有响动,以为是闻晓,便没有招呼。
李健平先上大实验室里走了一圈,没找见人,然后转到办公室,又转到小实验室,最后才找到药品室,吆喝一声:“原来躲在这里!”
姜存辉手一抖,差点打翻容量瓶,回首道:“原来是你啊!”
李健平乐了,说:“你以为呢,不是我还能是谁?”
姜存辉没理他,把配好的溶液装进试剂瓶里,贴上写好的标签,冻进冰箱,转过身来,边走边摘乳胶手套。他引李健平去他办公室坐,脱了实验服,拿一次性纸杯给客人泡茶。
李健平说:“不用客气,我坐会儿就走。”
姜存辉泡好茶放在茶几上,坐下来说:“别客气嘛,来来来,请喝茶!”
李健平说:“谁跟你客气!我就是来问问你:今天上午的生化是你让小闻去上的?”
“是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问问。”
姜存辉最烦有人跟他这么似是而非的打哈哈,立即严肃道:“我这事儿要是做得不对,您只管告诉我,我才好改正啊。”
李健平笑笑说:“你是系主任,课时本来就该你来安排,我能有什么意见?”
姜存辉的语气那叫一个诚恳:“我毕竟年轻,没有经验,难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您是老前辈,我要向您学习的地方太多了,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学起!您要是看得起我,就多指点指点我呗。”
这番话李健平听着窝心,他深深的庆幸当初没有看错这个人。现在的年轻人,有能力的不少,可是又有能力又有分寸的就不多了。生化系的主任不大不小也是个官儿,多少人眼红,姜存辉毕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虽然之前并没有太深的交情,现在也算是一条绳子上拴着的蚱蜢了。说白了,姜存辉现在跟他的儿子似的,姜存辉好,就是他老李有眼光,能举贤,姜存辉不好,那就是子不教父之过,他是要负全责的。
李健平心情一好,也就不介意跟姜存辉交底:“你把常越的课交给小闻上,我本人是没有任何意见的。之前的情况我也不怕跟你明说:每年上课的来回来去就是那几个人,都不用我这个系主任操心,人家自己就分好了,所以造成一个什么结果呢——小闻这样的年轻老师一直没课上,常越呢,活活给累进了医院!老教师虽然好,但是新教师也是需要培养和锻炼的嘛,不然过了这几年,老教师都退下去了,新教师却顶上不来,人家不是要说我们生化系青黄不接没有人了嘛!所以啊,年轻人,有活力,有冲劲,把老规矩改一改,很好,很好!”
李健平连说了两个“很好”,足以显示他的支持态度。
姜存辉本来还有些担心他偷偷把常越的课要过来又转交给闻晓上这事儿会招来什么非议,但是现在连系书记都表了态,他连那一点点可以忽略不计的担心都没有了。送走了李健平,他就忍不住想跟闻晓通报这个好消息:让他只管上好课,别的什么都不要想!
拿起手机他才想起一件事情:都这个点儿了,闻晓怎么一点音信都没有,难道上课上到异次元去了?
闻晓一听钟思贤今晚上要把女儿接走,顿时就没心情吃饭了。钟思贤是个太过强大狡猾的敌人,闻晓在他那儿讨不到任何便宜,没把自己赔进去算是不错了。这是他无力改变的事实,只能默默承受。耐不住饥肠辘辘,勉强吃了几口,也是味同嚼蜡。正琢磨着怎么脱身,姜存辉的救命电话就打过来了。
姜存辉先问他在哪儿,闻晓老老实实地回答在外面。姜存辉又问他吃了没,闻晓说正在吃。姜存辉恨恨地想:好哇,一个人就吃上了!闻晓问他吃了没。姜存辉说废话,这都什么点儿了!说完又觉得口气太冲了,缓了缓说,吃完了快回来下午还上班呢。
挂了电话,钟思贤问:谁啊?闻晓说:一个同事。钟思贤又问:什么同事啊,还关心你吃没吃饭?闻晓心说这不很正常吗,没说话,低头又盛了碗饭,默默拨拉。钟思贤碰了个软钉子,也埋头吃东西。
闻晓吃饱了起身告辞,钟思贤跟着放碗筷说我送你。
闻晓说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消消食。
闻晓回办公室没见姜存辉,往楼上实验室去,只见这人穿着实验服颠儿颠儿地摆弄他的气相色谱,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示意闻晓去办公室。
闻晓以前从来没来过姜存辉楼上的办公室。只有楼下那间的一半大,到处都是东西,显得有些乱糟糟的,有些不常用的地方还蒙着灰尘。
姜存辉脱了实验服走进来,见闻晓抱着手臂站在屋子正中,突然想起他每天早上一进办公室就打扫卫生侍弄花草的一串动作,忍着笑地说:“有点乱吧?”
闻晓勉强道:“挺好的。”
姜存辉指指沙发:“坐。”
闻晓坐下后,忐忑道:“你找我,什么事啊?”
姜存辉一愣:“没什么事啊。”
“啊?哦。”
姜存辉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开始收拾他那些乱七八糟的资料啊文具啊之类的东西。
闻晓呆呆坐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其实我觉得你也挺好的。”
姜存辉“啪”的一声,立正了。
闻晓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感情,总是词穷,更多的时候他不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而是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是这一次,他很清楚。
他抬头问姜存辉:“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姜存辉放松全身关节,说:“这我好像说过吧。”
“是哪种喜欢?跟男女一样?”
姜存辉翻着白眼想这我好像也做过吧,虽然没有做到底,不过他知道他的人生道路已经来到一个十分关键的分叉口,不好好把握太不是他的风格了。
“跟你从前喜欢你前妻一样。”
“怎么会这样呢?”闻晓虽然早已猜到答案,但是姜存辉如此坦荡地当面承认,还是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姜存辉轻松地耸耸肩,极其西化地表示:“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这样了。”
闻晓又茫然了。
姜存辉虽然不知道闻晓这是怎么了,但是他突然间的转变很明显是有事。姜存辉是个温柔体贴地好情人,挨着他坐下,右手自然而然地往闻晓的腰上搂,好像要把人整个抱在怀里似的,他的动作那么轻,声音也那么轻,可是却莫名地叫人觉得踏实安心。
“怎么了?”
“没事,”闻晓说,“就是有点累。”
Send someone to love me ,I need to rest in arms.——《Better man》
姜存辉有点飘飘然,这时机,这场合,不做点什么实在是有点浪费。但是这种清醒放在别人身上或许行得通,但对闻晓是万万不行的。姜存辉想着想着就郁卒了:真不知道这人的闺女是怎么生出来的!
闻晓从没有这样依靠过一个人,从前是没有人可以依靠,现在有了,好像又有点不真实,不敢靠。这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不知何时就会放开,想到这里他突然清醒了,端正做坐好。
姜存辉这会儿也回过味来了,他还没天真到以为闻晓就这么突然转性开始依靠他了,肯定是遇到什么事了。姜存辉顿时豪情万千,这世上哪有搞不定的事儿啊!就看闻晓乐不乐意跟他说!
姜存辉兴致勃勃地想挑战mission impossible,却没想到闻晓主动把机会送上门:“今天晚上去我家吃饭。”
注意,是“我家”,就在今天上午,闻晓把他那一小包行李轻轻松松地拎上了姜存辉的大切诺基,又轻轻松松地拎下来,放进了他刚租的小屋子里。“我家”这两个字闻晓头一回说得这么有底气。
姜存辉觉得这样也行,你不过来,我过去也是一样,话说他还没去过闻晓那小屋呢。
下午姜存辉要做实验,闻晓去楼下办公室处理一些学生的事情,因为不用接女儿,五点一刻了他还稳坐江山。姜存辉算好了时间给他打电话,问在哪儿,闻晓说在办公室,姜存辉就纳闷了:不是应该在幼儿园门口吗?
姜存辉开车载闻晓去附近的超市买菜,闻晓在前面跳,姜存辉推着手推车跟在后面。闻晓买东西特别麻烦,比来比去挑挑拣拣,最后放下,不买了。闻晓说这里的菜不新鲜。姜存辉看着都一样,能吃进嘴里就行了,不过他挺享受跟闻晓一起买菜的感觉,跟一家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