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老同学约好,钟思贤让秘书去订餐,选了一家以做家常菜著名的私房菜。在主城区的一条老街上,由二十年前的老房子临街的一楼改造而成,里面还是普通人家的二居室布置,中等价位,菜品实惠,环境温馨幽雅,很适合老朋友叙旧。钟思贤吃腻了应酬场上的山珍海味,就爱来这里吃。
对于钟思贤来说,家常菜就是他经常光顾的那几家餐馆做的菜。有时候难免也羡慕嫉妒恨,他累死累活的打拼,到底是为了什么!钱超过一定数量,就只是一串数字而已,这个世界上连个白天帮他花钱夜里点着灯等他回家的人都没有。
钟思贤问他的老同学最近学校里面有什么最新情况。
老同学当然是知根知底的,也不废话,只捡跟闻晓相关的说。说起新提拔上来的生化系系主任姜存辉,钟思贤心里的算盘拨得噼啪直响,生化系上上下下的关系他是早就打点好了的,除了这个姜存辉,新来的不了解情况,居然拿课闻晓上。这都是其次的,他不仅跟闻晓一起上餐馆吃饭,还去他家借宿。这不得了,钟思贤太了解闻晓了,这人自卑,表面上看着和善,但是很难跟人真正亲近起来,姜存辉能登堂入室,他俩的关系真的非比寻常啊。
从前钟思贤没放在心上,现在他可记住姜存辉这个名字了。
学校网页上有教师简介,钟思贤粗略了一下,非常标准的学者型履历表,某年某月至就读于某某学校,跟随某某名师,研究某某领域,拿到过某某课题,在某某杂志上发表过某某文章,曾获得某某奖。钟思贤非专业,兴趣不大。倒是网页左上角的姜存辉的大头照,他多看了几眼,莫名地觉得此人面带桃花,太过风流倜傥,不是什么善人。
姜存辉当然不是什么善人,半流氓半土匪地在闻晓那儿吃了个饱,隔天神清气爽地上班去,可怜闻晓站在讲台上还腰酸背痛腿抽筋,心虚气短地硬撑着,生怕别人看出他纵欲过度。
讲完一个知识点,闻晓问同学们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一般来讲都没有问题,他讲得浅显又细致,认真听的都能听懂,不认真听的更不可能会当场提问。
闻晓正准备过渡到下一个知识点,最后一排有个孩子突然举手。闻晓立即停下来,示意他起立提问。那孩子居然问:“老师,常老师呢?”
闻晓说:“常老师生病了,这学期你们的分子由我接手。”
讲台下面立即炸开了锅,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常老师到底生什么病了?”“很严重吗?”“严重到需要换老师吗?”“那他康复了会不会又换回来?”“老是换来换去的,期末考试怎么办?”
闻晓理解也尊重学生们的心情,没有立刻制止他们在课堂上的议论,决定干脆给他们五分钟,把话都说完了,再安安生生地上课。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很大声地说:“闻老师,你不是辅导员吗,怎么来上专业核心课了!”
另一个孩子问:“辅导员怎么了?”
“别的课都是教授上,分子让个辅导员来上,学校是不是对我们太不负责了?”
“没有吧,我觉得闻老师上得挺好的,比常越好,常越讲的东西我听都听不懂!”
“就是嘛,闻老师人最好了,期末考试也不要出太难嘛,干脆开卷好了啦。”
闻晓站在讲台上,听到这些议论的声音,嘈杂如同夏夜虫鸣,心情不禁有些羞愧和烦乱。他当然知道自己不够上课的资格,不然也不会坐那么多年的冷板凳。这是他自身的问题,能力有限,还不思进取,怪不了任何人。
“好了好了,讨论到此结束,我们接着上课。”闻晓拍拍桌子,示意学生们安静。
姜存辉给了他站上讲台的机会,他站在更高的角度看到更多的风景,明白人生的路不止一条,他可以像从前一样庸庸碌碌的走,也同样有机会像姜存辉一样风风火火的走。一切都是暂时的,他现在只是一个辅导员,但他不可能一辈子只当一个小小的、被人看不起的辅导员。
姜存辉正做着实验,手机响,一看来电显示是“张宣”,他就忍不住犯恶心,心想这人真是忒不识趣,上次给他的暗示已经够明显了,这才消停多久,又来了。
烦归烦,电话还是照接。姜存辉会做人,心里再讨厌也不会当面给人难堪,无论如何,面子上要过得去。尤其是对张宣这种看上去有些“混”的人,你要是一脚踩不死他,就得随时当心他复活过来,不反咬你一口,也能恶心你一辈子。
张宣也是一根筋,盯死了姜存辉就不松手。姜存辉答应了他1,他就想要2,有2就有3,就有千千万万,姜存辉要是不给,他就认定是自己哪里没有做好,活动得不到位,就想着努把力,再努把力一定能成功。也怪姜存辉是个有缝的鸡蛋,惹来了一只苍蝇就想甩也甩不掉。
张宣约姜存辉晚上吃饭打麻将,姜存辉转头就给邹学明打电话,死也要拉个垫背的,谁让邹学明是中间人呢!
自从定下了闻晓,姜存辉简直脱胎换骨,摇身一变成为打着灯笼也难找的新世纪好男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姜存辉有段时间没出去混,猛地想起从前那一千瓦灯泡似的存在感,其实心还是有点落寞,要不是恶心张宣,随便换个别人来,他保证答应得干干脆脆。
三个人不够一桌,姜存辉不想再让夜总会那些乌七八糟的小姐做陪,姜教授真变成姜叫兽了。他琢磨着还是找个高档点儿的茶庄,要一个小包厢,清清静静的,也适合把闻晓带出去见见世面。姜存辉本来就不怎么回避闻晓这种无害动物,现在更是一家人了,闻晓要是想走这条路,有些东西还真是他无论如何都回避不了的,姜存辉有心提携他,颇有点联起手来做鸳鸯大盗的意思。
结果闻晓一句话就给他回绝得干干净净:“晚上不行,我要带孩子。”
姜存辉猛抽一口烟,把剩下的烟蒂摁灭了,缓缓吐出云雾,说:“那我也不去了。”
闻晓说:“你干嘛不去啊?都跟别人约好了,不去多不好。”
姜存辉说:“本来我也不是很想去。”
闻晓天真地以为他是说给自己听的,这段时间他们好得蜜里调油,姜存辉想多陪陪自己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不能耽误正事啊!
“你不想去你跟别人约什么啊?行了,别啰嗦了,你想去就去吧。”闻晓摸摸渐渐开始发烫的耳朵,放低了声音道,“你打完牌还过来么?我给你留着门。”
姜存辉真想仰天哈哈大笑,忍不住出言调戏:“我有钥匙啊,你是要给我留门,还是给我留别的什么啊?”
“那我把门反锁了,你回你自己家睡去吧!”
姜存辉的心情实在是太好了,连带着那些糟心事也变得没那么糟心了,推开包厢门的时候,他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张宣到得挺早的,一个人在包厢里傻等着,听到门口有动静,就跟望风的土拨鼠似的,腾地从沙发上立了起来。
姜存辉笑着打招呼:“张总,好久不见,最近在哪儿发财啊?”
邹学明被堵在路上,一时半会儿到不了,屋子里就张宣跟姜存辉两个人。张宣给姜存辉端茶递烟,只差没揉肩捶背。姜存辉受不了他这样,逼上梁山一样,忙走到窗台边,把手机摸出来催邹学明快点过来。
一个电话还没讲完,又有人推门进来,姜存辉眼角余光一瞥,是个学生打扮的小男孩儿,以为是走错地方的,也没管,眼睛转回窗外继续看风景,又跟邹学胡说八道起来。
谁知那孩子来了就不走了。他好像也不认识张宣,在门口傻兮兮地站了一会儿,跟张宣大眼瞪小眼,突然开口问:“哪位是张老师?”
张宣顿悟似的一拍大腿,走过去拉他:“你来啦?过来,过来。”
那孩子似乎有点怕他,躲了一下,最后还是让张宣拉住了胳膊,几乎是被拖到包厢正中。
邹学明还在电话里贫嘴,姜存辉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看好戏似的直盯着那一大和一小。
张宣抬头看了一眼姜存辉,姜存辉正讲得热火朝天,正眼都不瞧他一下,于是又把那孩子带到角落,压低了声音交代着什么。说话间邹学明就到了,扫了一眼屋里这情况,反手带上门,径直走到窗边,向姜存辉递了个眼色。都是常出来玩的,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
姜存辉觉得张宣真不是个东西,自己的学生也好意思叫出来陪客!胆大妄为得忒过了!这还不是他的研究生,论文奖学金公派名额什么的利益关系都在他手里攥着,一个小本科生,又不求你什么,凭什么乖乖听话任你摆布?这年头但凡是手里有点小钱小权的,是不是同性恋都好点这口,要是运气不好碰到个坏人,姜存辉真想指着张宣的鼻子问:你怎么办!就你这怂包样也不会是为了个无亲无故的孩子去得罪人的人,难道真要祸害了人家孩子?你良心亏不亏!你晚上做不做噩梦!
邹学明口型示意:怎么办?
姜存辉撇撇嘴,意思是:能怎么办?我也是毫不知情的受害者。
明白地说,换了从前,这个人张宣敢送他就敢玩。姜叫兽不是白混的,这点自保的本事还是有的。
他不想追究张宣是从哪儿打听到的他好这口,反正他是不会再碰了,怎么也得对得起家里给他留门的闻晓是不是?
麻将肯定是不会打的了,姜存辉无论如何得让人家孩子在寝室熄灯之前回去,还得让张宣亲自送回去,不然明天姜存辉肯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要不是人都到了,姜存辉本来是连这顿饭都不想吃的,吃也吃不好,增加胃溃疡风险。
一共就四个人,坐一张四方桌,正好一个人一个方向。邹学明也有将功补过的意思,卡在姜存辉和小孩之间,姜存辉于是就跟那孩子坐了对面,各自埋头吃饭,谁也不搭理谁。张宣没话找话,拉着孩子介绍道:“他叫‘李想’,我们学校大四的学生,我上他们班的课,就他最属优秀,最勤奋,最踏实。好好培养一下,是个做科研的好苗子,可惜我手上没项目。咱们当老师的,对学生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似的,其实也是为了国家培养人才嘛。姜主任有没有好的去处,给推荐一个?”
姜存辉看这孩子最多也就十七八,面嫩得像个刚进校门的新生,没想到竟然已经大四了,打扮地规规矩矩,但直觉上不是个踏实做科研的孩子。张宣说了一大通,姜存辉没吭声,他的好战友邹学明很自觉地把话头接过去,笑眯眯地说:“真想搞科研啊?来考我们研究院的研究生嘛!天天做实验,年轻人不要怕辛苦哦!”
这个叫做李想的孩子一直低着头,但姜存辉看到他翻了个白眼,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没一会儿就站起来,对张宣说:“老师你还有没有事?没事我回学校了!”
张宣猛地拉他坐下来,责备道:“怎么没有事?这不是正在问姜主任有没有课题给你做吗?给我坐下,正事还没办呢走什么走!”
李想冷笑一声,明知故问:“课题?什么课题?不是说来陪重要人物吃饭打牌睡觉的吗?我怎么不知道今天来还要说课题这回事?”一瞬间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再羞羞怯怯唯唯诺诺,变得锋芒毕露光彩照人。
张宣脸上挂不住,也顾不得还有姜存辉和邹学明在场,正想好好收拾他一下。李想一直藏在裤子兜里的手终于拿出来,往桌上一拍,一个袖珍型的录音笔从他掌心滚出来。张宣还没反应过来是个什么事,李想气定神闲地缓缓开口道:“从我进门开始,你们三个衣冠禽兽说的每一个字都已经被录下来了。谁也别想跑掉!尤其是你,张宣,张乌龟,别忘了你刚刚交代我那一堆话,你不配被我叫一声‘老师’!我今天就替天行道,铲除你这个人民教师的败类!除非你弄死我,不然我一定会为小敏讨回公道!”
“写!”李想从包里拿出纸笔,外加一盒印泥,冲张宣晃晃手里的录音笔。
张宣都快把后槽牙给咬碎了,虽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但他怎么可能想到会被一个还没毕业的毛头小子给摆了一道!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这个李想从自己这里讨不到一丁点便宜,但他现在是投鼠忌器,李想录下不仅是自己的声音,还有姜存辉和邹学明的,他要是弄不死李想,姜存辉和邹学明转头就能弄死他。不划算。
张宣决定忍辱负重,拿过纸笔,问李想:“怎么写?”
“写你欠冯慧敏三十万,本周内务必还清,写完了按手印,别想赖!”
张宣根本想不起李想口中的“冯慧敏”是哪路神仙,他也是造孽太多,罄竹难书,但是三十万,也太狮子大开口了!张宣可不想当冤大头!
“别磨蹭,写!”李想见张宣不听话,一把攘在他的后脑勺上,像个悍匪。
他很紧张,姜存辉看出来了。到底是孩子,怕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表面凶悍,其实心里没底。身体绷得笔直,像张弓,再拉一点弦就该断了,另一只藏在桌子底下的手一直在发抖。但他很有干大事的潜质,再紧张害怕,也硬撑着那一口气不松,气势十足,也不冒汗也不红脸,乍看上去,谁也不会觉得他紧张。
“三十万,你不如去抢。”张宣每写一笔,心就被刀割一下,痛得想哭,忍不住小声抱怨。
李想又在他后脑上砸了一下,恶狠狠道:“反正你的钱都是抢来的!你还有脸当老师!你祸害过的学生你数得过来吗?小敏才二十岁,流产手术失败,这辈子都不能生育了!你个混账把命赔给她都不够!”
李想越说越激动,开始拳打脚踢。
张宣当然不会傻站着任一个小毛孩子打,立即扔了纸笔换衣颜色,嚷嚷道:“她自己愿意出来做,我又没逼她!”
姜存辉眼见事情就要闹到无法收场,赶紧给邹学明递眼色,把两个人给拉开了。
邹学明领着张宣往门外走,李想不肯这么轻易放他走,想追,身形刚一动,就被姜存辉给挡了下来。
“你让开!”李想的双眼里开始喷火。
小破孩儿一个,姜存辉会怵他才怪了,轻描淡写道:“行了行了,见好就收。”
“什么见好就收!我说过了,今天只要你们弄不死我,我就一定要替天行道!”
年轻真好啊!天不怕地不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真好!姜存辉在心里感慨。转身在沙发上坐下来,摸出一根烟来,慢条斯理地吞云吐雾起来。
李想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反而不动了。
姜存辉夹着烟的两根手指往门的方向潇洒地一指,提醒道:“去追啊!我弄不死你,我怕了你了,不敢拦你,快去追,不然一会儿人跑远了想追也追不上了。”
嘴上说着“怕”,可他浑身上下哪有一丝半毫怕的样子,完全就是在戏谑,甚至是讥讽!
天真而热血的李想小同学的矛盾焦点顿时被转移了——这也是个衣冠禽兽,跟张宣蛇鼠一窝,比张宣还坏!要不是为了他们在这种人,张宣也不祸害那么多无辜的同学!
“你别以为你能跑掉,今天的录音里面也有你一份!”李想有把好嗓子,说起话来铿锵有致,听起来实在是悦耳。
“哦,”姜存辉把烟头摁进烟灰缸里,眉梢眼角好像都带着笑意,“都录了些什么劲爆的,我听听。”
“你、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姜存辉的笑容更深了:“搞清楚,不要脸的是张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也是无辜的受害者!”
李想从没见过这么颠倒黑白的人,太震惊了。
“胡说!张宣今天找我来就是为了陪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