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崇南端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头。’金蟾香‘燃着,黄铜碳炉子烧着,梁上吊着的一只漆黑八哥儿拢了翅膀眯着眼角睡着。花梨木书架子旁有一’游园记‘四开云白大理石屏风,屏风正面挂着一副’工笔人物‘图,远远望去,仙姿绰约。
燕崇南的视线瞄到了那副图上,图上只一白衣素袍散发的青年,临江而立,手执玉箫,斜身站着,衣袂发梢随风翻飞。半敛的凤目如泣如诉,满是忧伤,紧闭的嘴唇微微上翘,又似含笑翩翩,真真一个仙客般的美男子,晃眼一瞧,颇有些眼熟,那份浑然天成的姿态倒与’天下第一美‘的夭红公子很是相似。
那是燕崇南八岁那年寻了帝京最好的画师,跟了那人十数日才绘成的大作,普天之下只此一副,画中人当年不过二十来岁,却有着’当世第一才子‘之称,同时也身兼太学太傅一职。
八岁还是稚嫩孩童,不过对于燕崇南来说,那却是他第一次心生爱慕、狂热倾恋一个人的年龄,不对,除了他,还有燕崇北。犹记得那年’百花会‘上,听到父皇轻唤那人’彤儿‘之时,他与崇北也是心心念着那个’亲热‘的名讳,并在无人之时,霸道地用此名唤着他们的恩师,那人总是无奈地一笑置之,从不答应。
如今十年转瞬即逝,那人早已化作了山上的泥、天上的云,再也寻不着痕迹了。他与燕崇北也一日日长大了。几乎是疯狂的,他们收集着那人留下来的一切:书、字、画、杂记、笔谈……甚至是相似的人,却怎么也抓不住那抹轻飘飘的影子,只能看着他成为一个美好的回忆。
“彤儿……”想起那日崇北竟然如此叫那个男倌。燕崇南的思绪一下子转到了’藏娇阁‘住着的那位少年身上。不可否认,那位夭红有七分像当年的那人,这也是他那么执着要掠他回来的原因,甚至他比那人更加美貌惑人,就是少了几分出世的淡然清新,多了些戾气与执着在眉目之间。
十年前他和崇北曾定下赌约:谁若夺得太子之位,谁就拥有夺取那人的资格,当年是他输了,可最终崇北也和他一样,只能回忆着那人。如今,一切循着旧日的轨迹,不管是出于对往事的弥补,还是出于男人之间的尊严,他都不想再输一回。
晌午饭一过,燕崇南就踏着雪过来’藏娇楼‘了。在门外问了问夭红今日的膳食情况,下人们推了门,解了裘袍,人就进了楼里。
彼时夭红正在凝神发呆,半靠在床榻上,看着噼啪作响的黄铜碳炉发出红通通的火光,心内是烦乱不已。今日已是二十三,自那日他受伤又过了五日,他已在榻上躺了这么多时日,身子还是恢复得不甚完好。这几日那位太子与康王总是前后脚赶来看他,安得甚么心思,不用明说,这院子里无人不晓。因此,夭红一面想着早日养好身子寻机逃跑,一面又想着借机拖些时日,好不教那两人再动歪念。
燕崇南扶着围屏观望了夭红好一阵,见他陷入沉思,一丝一毫也没发觉自己的到来,燕崇南也不言语,顺着势就如此打量起来。
美人蛾眉微蹙,红唇半抿,流光溢彩的眼睛里酝酿着一泓清泉,冷冽而清幽。不知心想何事,半垂的睫毛上都结满了哀愁。
彤儿!燕崇南仿若见到了那人再世,一样的神情,相似的容颜,清冷的气质。
风流天成的美目稍稍一瞥,突然见到了掠了自己前来的人。夭红满目的愁思一下子消散得干干净净,化作了熊熊的愤恨与不甘,整个人就像是周身燃着红莲业火一般,冷漠之中带着浓浓的火辣戾气。
燕崇南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从来没有人同时兼备着冰冷与火爆两种气息,还如此自然完美的。那种极端的矛盾在这个少年身上散发着诱惑人心智的气场,让人一瞬间就有拜倒在他纤足之下的冲动。
燕崇南一步一步地朝着夭红走去,慢慢地伸出了手,似要捉住甚么一般。
夭红眼中的愤恨之火烧得更加厉害,脸上的冰霜也结得愈发厚重起来。他背靠着床柱,藏在棉褥下的手使力握在了一处。
“彤儿……你回来了?”燕崇南入了魔障一般,一面走一面喃喃叫着。
夭红脸色大变,“你怎知我的名讳?”
燕崇南神情一晃,“你的名讳?你姓甚名谁?”隔着两尺远的距离,燕崇南的脸一下子变得阴沉。
“哼!”夭红冷笑一下,为自己方才一瞬间激起的念头嗤鼻。方才听燕崇南叫着他原本的小名,他还以为他们相识?
“临彤,你是不是叫赵临彤?”燕崇南神情急切又带着期盼的问着。
夭红转过头颅,半闭上眼睛,不加回应。
“彤儿!彤儿!”燕崇南发了癔症一样,喜得四下转了转,三两步上前一把搂住了夭红,身上都在轻轻颤抖。
“松手!我不是!”夭红挣了两下,被燕崇南的猿臂锁得更紧了。
“十年了,你总算是回来了!彤儿,你瞧瞧,崇南长大了,有力量保护你了……”燕崇南陷入了自身的臆想之中,根本没有多想若眼前此人就是那人的话,该是多么无稽的一件事。
“松手~~~~~~”夭红扭着肩挣扎着,肋骨处一阵阵抽痛。扯着伤口了,疼痛一下子袭上脑袋,头也开始发昏了。
“彤儿~~彤儿~~~彤~~~~~~”
“二弟~~~~~~”身后传来了燕崇北冷若冰刀的声音。
随后是婢女碧云尖叫了一声,“王爷!王爷请快快松手,公子……公子快晕过去了!”
燕崇南猛然间惊醒,见怀中勒紧的夭红,疼得半瘫了身子,眼珠犯白,连忙松了胳膊,去掐他的人中。
“彤儿~~~~~~”
“二弟!你莫不是疯了?”燕崇北上前冷冷地质问道。
“太子,他是彤儿!是彤儿啊!”
“糊涂!彤儿已经往生十载,你我亲眼所见,他怎会是彤儿?”燕崇北讥诮地冷笑。
此言一出,燕崇南有些恢复了神智,他狠狠地拍了拍夭红的脸颊,又掐了掐人中,总算是把人弄清醒了过来。
“本王问你!你姓甚名谁?”凶狠的表情和霸道的语气。
夭红抬了一只眼睛,奄奄一息地说道:“齐——子、彤!”
燕崇南原本搂着他的手一下子松了开来,任由夭红跌落床榻之上。“齐子彤?不是赵临彤!不是彤儿,你不是彤儿!”
燕崇北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夭红,那一瞬间,夭红似乎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杀意。
呵呵!赵临彤……’翩然公子‘赵临彤!原来这两人将他看作了那人。夭红静静地斜躺在床上,带着一片的冷漠望着床前的那两人。
“二弟!”燕崇北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了燕崇南的肩头上。
燕崇南身体僵硬了一阵,渐渐抬起头来,脸上又挂起了平常的神态。
“从今日起,你就叫彤儿!”镇定十足的声音一点也不见方才的癫狂之态。
夭红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无暇在顾及其他。
倒是燕崇北若有所思。燕崇南的心思他明白,他是想寻找一个完完全全的替身,好叫自己渐渐地解掉那人在他们心中落下的毒。而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正是难得一遇的一味药!无论是外形还是偶尔的气质,还有那相似的名字。
“罢了!彤儿就彤儿吧!”燕崇北转身,一脸无奈的神情低声言道。
第十四章
正月二十六,天色清朗,日头高照,庭院里堆了几日的雪总算是有了消化的路子,在暖日的照射下,水声淙淙。一片温暖之中又夹带着些化雪时的清冷。
夭红斜靠在抱厦的长凳之上,臀下铺垫着厚厚的虎皮毯,手上仍旧抱着手炉,笼着袖笼。他的身子已经无碍,就是比之从前更加惧寒了,就今日这天气还得多加件棉袄方觉舒适。
抱厦左面的花圃旁,碧云与秋痕正趁着天暖洗头,端了水盆,拿了皂角并头绳子,解了棉袄只穿着夹袄并牙白撒花弹墨裤子,互相梳洗着。
夭红瞧了瞧立在她们不远的小厮,一个个被太阳照得昏昏欲睡的模样。夭红眼珠滚了两滚,放下对着右边花圃的这扇帘子冲下面的二婢说道:“我乏了,就在这儿躺些时辰,你二人不可吵我!”
秋碧二婢笑着回道:“公子可仔细些,化雪寒气大,不若回房内歇着舒坦。”
夭红眉毛一竖“叫你们多嘴,我不过寻着此处日头暖和,屋内气闷,等放了这三面的帘子,只留向阳的一处就好!”
二婢不敢造次,每每这位公子板起脸来训人之时,都很有种不容抗拒的贵气,让人心内不自觉就俯首帖耳。
秋痕碧云只顾着洗头,换水的当头,秋痕使了个心眼儿,悄悄地去了亭上掀了帘子瞧了瞧,见夭红正躺在虎皮毯上,搭着康王赏赐的’火牛‘皮裘袄,睡得正熟。
秋痕放下了心,转头又去洗第二道了。
待秋痕一下亭子,夭红的眼睛一下就睁开了。此间抱厦四面通透,挂满了湘妃竹编织的竹帘,内里挡着毛毡,在冬日里放下四处就同间居室无疑,偏偏这三面都通着抄手游廊,唯独那向阳的一面,亭外就是花圃。
如今看守着他的两个婢女都在洗头,其他的打杂小厮也都在她们一处守着,正是无人之际。虽说此间地形夭红还未弄得十分清楚,少不得也要冒个险尝试一回了。恰好今日雪化了不少,林子里的路也现了出来,不至于白茫茫一片不着边际。
廊下婢女还在嬉笑,夭红偷偷地爬将起来,垫了些棉衣在那’火牛‘裘袄内,充了个人形,自己只脱了毛靴,套上两只袖笼,用头绳扎结实了包在脚上,又保暖又无声响。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夭红蹑手蹑脚地偷摸着掀了右边的帘子,轻轻地走了出去。连接在游廊上转了几个弯,脚下一点动静也没有,夭红转个身子下了游廊,朝着茂密的林子里跑了进去,因着脚上弄得精致,一路跑下去倒没见留下脚印,只些坑坑洼洼的痕迹在化雪的雪地上很是常见。
夭红手抄在袖子里不停地跑,没多大功夫,就在林子里消失了踪影。耳边也没听到什么动静,估摸着那些人还没发觉他的行踪。沿着北边,夭红几乎是直线在奔跑。林子里树枝头上的雪簌簌落下,水滴声不断,地上到处是压断的枝条和一些经久的朽木。约莫跑了两刻钟,突然就看见了一堵一丈多高的灰砖院墙,夭红心中大喜,知道自己是已到了边际了,只需翻过墙,逃出升天就有望了。
跑近了那院墙根下,仰头一望,夭红才气喘吁吁地扶墙而立,胸口处开始隐隐作痛。边呼着气边看着这墙,四下里没有什么可供攀爬的物件,这丈余高的墙他一瘦弱少年如何才能翻将过去?
心中正在大失所望,忽然自身后突然窜出一庞大雪白的影子,一下子将夭红给推倒在雪地上,夭红心中大骇,唬得四肢乱动,睁了眼一瞧,竟是不知从何处来的一只狗,浑身白毛,此刻正压着夭红,呼呼得吐着猩红的舌头,扭腰摆胯地摇着尾巴。
夭红大骇,急急就要爬起,奈何那犬很是亲密,伸出了长舌就去舔夭红的脸面,尾巴摇得欢腾。
“松、松开!”夭红左躲右闪地扭着脖子。那犬’呜呜‘叫着很是一副急切的样子,就是不松开夭红。
“雪獒?雪獒?”院子外面有一女声清脆地唤着。
那大犬一听有人叫唤,“咣、咣”叫了两声,声大如雷,震得夭红耳根子发麻。
夭红屏住了呼吸,看着那大犬,那犬着实壮实,身长三尺有余,眼如铜铃,头大如盆,嘴阔耳耷,浑身白毛,脊背若夭红两人粗壮,毛发厚重密实,颈部尤其丰厚,远望去像头雪白的雄狮。
“雪獒!个畜生,快快从那院子里出来,若叫人瞧见,不把你扒皮下油锅炸了算完!”院墙对面那个女音还在说着,听动静正在夭红的对面。
夭红一听,这狗儿莫不是偷跑进来的?它既能进来定有出去的路,狗儿擅刨,少不得我今日要学它以窥逃生之路了。
果然,那大犬一听主人叫唤,马上就站起身来,松开了夭红。夭红也紧跟着站了起来,伸了手,试探地摸了摸大犬的大脑门儿,“狗儿乖!带我逃出这里罢!”
那狗很是灵性,立着身子两腿搭上了夭红的肩,那脚掌比夭红的手掌还要宽厚,一下子搭上去,夭红顿时身子被压矮了一截。
好沉实!好高!
大犬摇着尾巴往在前面走,夭红跟在它身后,见它时不时地回头望自己,想是叮嘱他跟上一般。
走了没多远,大犬在墙根底下用肥爪刨了两刨,刨出些陈年的枯草出来,那堆枯草掩映下的正是一处一尺多宽的窟窿,想是那狗儿刨出来的狗洞。
那狗儿望了一眼夭红,矮着身子钻入洞中,四脚滑动,出溜了过去,夭红估摸着那狗儿跑远了,歇息了片刻之后也矮了身子一瞧,那洞过个自己绰绰有余。当下也顾不得甚么君子礼仪了,伸了脖子探了过去,稍稍的挤了一挤已然爬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