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炉走出‘广仙宫’在宫门口停顿了一下,瞥了一眼石柱后面隐藏着的一个黑衣人。
“夜大人!”云炉挥动拂尘颔首道。
黑衣人的身形一直躲在巨大的石柱背后,他从不在光线下现身,他半哑着声音说道:“道长似乎做出了逾越之举。”
云炉高傲地扬了扬脖子,山羊胡随风拂动,他以不在意的口吻道:“老夫只知道为了燕家江山付出一切。皇上定会体谅老夫的用意的。”
“圣上的事,老朽不敢妄断,老朽与道长不同。老朽只听圣言行事,不敢有半分自身判断。”黑衣夜大人苍老的声音里是对燕氏皇族的至高遵从。
“圣上也是人,也有行差就错的时候。所谓‘忠言逆耳’,身为人臣,老夫要在一切有碍王朝的人事出现时,替皇上做一柄‘屠刀’。而不是只是‘愚忠。’”云炉讥诮着黑衣夜大人。
“就因如此,五娘才要死是吗?”黑衣夜大人突然有些激动地说着。
云炉脸色一变,“五娘是死在她自己的手上!若不是她用了禁忌的‘巫蛊’之术,她怎么会产下那种孩子?”
夜大人突然开口:“闭嘴!你这奸恶之徒,怎配提五娘?五娘难道不是你派人诛杀的?你连五娘的孩儿都不肯放过!”
云炉气得胡须乱飞,“胡言乱语!老夫不同你这蛮人多作言语,你且听着,当年你还欠老夫两件事未办。”
夜大人一直藏在暗处的身影也有些微微激动,他一听云炉提到他当初许下的誓言,就知晓这云炉的用意了。
“你想叫老朽当作不知晓你的计划?”夜大人问道,语带嘲讽。
“老夫正是此意。你答应了,那当初的两个誓言皆可抵消,如何?”云炉讨价还价。
夜大人沉默了片刻,皇上只教他派人盯着那位公子别让他自残,并未提及其他。况且,云炉虽与他有私人恩怨,但本意也是为皇家江山着想,冲着此一点,让他保持沉默也够分量了。
“老朽甚么都未听到!”夜大人身形一闪,人已经从那大石柱后面消失了。
云炉站在宫殿高高的台阶之上,一直垂着的眼珠子里闪过得意的光芒。
午夜时分,夭红躺在床榻之上正作假寐姿态。突然听到暗夜里一阵‘啪’的声音,像是有甚么重物倒落在地上。他心中一片紧张。
来了么?
正在竖着耳朵细细聆听之时,眼前突然一个黑影闪过,他下意识要发出声音,嘴随即被人给用手按住了。
“公子!道长派我来的!”黑暗中响起了一记低低的声音,听上去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夭红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腹中。
“公子请伏于小人身上,待小人送公子出宫。”那个年轻的声音又说。
夭红与黑暗中也顾不得问仔细,见那人已然背朝内跪在床头等待夭红爬上去,他也便道了一声:“失礼!”随即伏在那人的背上去了。
“公子千万莫要出声。道长已经安排好路线,小人定能安全送公子离开。”那人不知用了条甚么绳索将个夭红的身体同他自己的身体绑在一处,一切备妥之后,那人背着夭红就悄悄潜了出去。
夭红借着走廊上的灯火隐约瞧见殿内的宫人们都昏睡在了地上。他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人的下场如何?相信皇帝便要处死这么多宫人,也定会有道长那般‘慈悲’的人前来劝阻吧!
一路上果真如那人所言,所行之处都是顺顺利利。夭红爬伏在那人背上,一路连喘息都不敢大力,再有惊无险绕过几队卫兵之后,那人带他来到一处稍稍低矮的院墙边,道了句“得罪了!”用两手护住夭红的腰背,提气纵身一跳,人踩上那墙壁再借力两回,已然翻越了墙头,落在了院墙之外。
恍如隔世一般,夭红愣愣地看着宫墙外普通的街道。
背着夭红的那人道:“此处仍旧不安全,待我送你去到僻静的地方。”那人背着夭红在黑暗的街道中到处穿行,约莫跑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在一处偏僻的巷子中停了下来了。
夭红从那人背上下来,对此人感激万分,“侠士大恩,夭红磨齿难忘,请受我一拜!”他盈盈躬身就要拜下。
那人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两人这才在惨淡的月光照射下瞧清了对方的面孔。
夭红发觉那是个相当年轻的男人,约莫二十来岁,却一脸的风霜感,似乎经历了许多。
那个年轻男人也瞧清楚了夭红,他板正的面孔上莫名其妙地热了一热,随即松开了搭在对方胳膊上的手。若不是天黑,怕是可见他面上飞起的红光了。
“侠士大名可否告知于我?”夭红睁着魅惑清灵的凤眼望着那人。
“胡……胡碟!”那人支吾着说出名讳。“古月胡……碟子的碟!”
“胡侠士!”夭红微微一笑,轻声细语叫道。
胡碟的脸热的更厉害了。他背在身后的手在摸上腰间的匕首时,正在轻轻地颤抖。
“再次多谢胡侠士!也替我多谢道长,夭红就此告辞!后会有期了!”夭红看了看天色,要趁着天黑赶快躲起来才是。待天明后,他可涂黑了脸面,换掉衣物,混在早起出城开路的工匠中看看能否逃出城去。
夭红转身就走。他并不知道,在他身后,那位可怜的受了迷惑的‘胡侠士’正从腰后缓缓地摸出匕首来。
杀了他!要杀了他!胡碟脑中一直回荡着云炉道长的声音。
胡碟狠狠心将匕首横在胸前。他正准备飞身上前趁那少年不备,从背后快速解除他的痛苦。
就在此时,夭红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来。胡侠士连忙将匕首飞快藏回身后。
皎白月光下,夭红伸出了皓月般的手臂,微微笑了笑向胡侠士摇手道别。
胡碟脑中一片空灵,半晌之后,他暗自咬了咬牙齿——已经下定了决心。
第三十一章
夭红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遇上了好人。因此他毫不吝啬地用真诚的笑意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谢和喜悦。虽然不知前路何方,但他真的在此刻觉得,自己可以真正的自由了。
他沿着街道的墙根不分方向地往前走着。
约莫走了十来步,他突然觉得自己身后有一阵风声。他懵懂地回头察看,刚一回头,眼前一片黑影闪过,人就顺势倒在地上没有知觉了。
胡碟做出了他杀手人生中第一桩毁约的决定。
就在他感受到夭红真挚的诚意,看到那张美丽的脸上荡漾着绝世的笑容时,他毁约了。
他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对着这样美这样纯的少年下手。因为少年对他付出了全部的信赖。为了这份信赖,胡碟觉得就算自己从此被杀手组织追杀也在所不辞。
他想让那样的笑容永远在这世间鲜活地存在着。
他看着倒在自己怀里的绝美少年。喃喃地对昏迷着的他说:“你这般的单纯,若无人护着你,该如何在这世道上生存?没有‘户籍身分’你一人又能走得了多远?为了你好,不要怪我送你去那个地方。那里虽杂乱,眼下却是唯一能护着你的地方了。”
胡碟抱起了夭红,他决定将夭红送到他最开始的地方——长乐街‘赏菊楼’。
夭红醒来之时发觉身旁有人伏在床头正在埋头睡觉。他微微动了一动,那睡觉之人随即抬起头来揉了揉眼。
夭红惊诧地睁大了眼睛。“黄妈妈——”
“夭红我儿——你可算醒来了!呜呜……”那一直照料夭红的不是‘赏菊楼’的鸨母又是哪个?只见她穿着葱绿的撒花褂子,褂子里面是鹅黄的湘裙,头上扎了朵黄绿的绢花,面上抹了厚厚一层胭脂,口上学如今正风行的法子画了个樱桃小口,红彤彤的。加之爬在床头睡觉弄得发髻散乱,整个人瞧起来像一只炸了毛的金刚鹦鹉。
夭红以往瞧见黄妈妈是百般的难以忍受,如今经了前番遭遇,再次遇见熟悉的面孔时,却有一股子酸涩的感觉。
“我儿!你饿了不曾?叫人蒸蛋羹于你吃!”黄妈妈这段时日一直挂记着夭红。夭红是她花了大本钱用心栽培的,她又尤爱他高洁孤傲,一身冰肌傲骨。平日里虽教训的最勤,私下里最偏爱的却也是他。哪知晓平白无故失踪了好些时日,突然又在自家后院里被潋滟儿给救了回来,黄妈妈怎生不欢喜?原以为被哪个采‘草’的给捉了,这么许久定是人早没了的,她还偷偷给他立了牌位烧了不少元宝蜡烛。黄妈妈拉着夭红细细地察看,边看边是流了几滴泪来“活着便好!活着便好!倒还知晓回来的路。”
夭红瞧着许多日不见,黄妈妈竟是换了个人一般,不知是此番心灵受创让他也软了心肠,夭红也任黄妈妈拉着,满面的唏嘘。
他不知自己如何回来的,隐约觉得是有人送的他。他想起了那个胡碟。会是那人么?
“我如何回来的?”夭红问。
黄妈妈怜惜地摸着夭红的手,“我儿!你是昏倒在咱家后院林子旁,叫你潋滟哥哥经过给救回来的。”
夭红对此均无印象。他想起自己是逃走的,连忙拉了黄妈妈的手:“有谁知晓我回来的?”
黄妈妈瞧见他的样子,就长叹了口气,“你身上穿戴都是宫里面的东西,妈妈我还会不知晓厉害吗?只你潋滟哥哥并管家知晓,其余人我都特意瞒住了,待我差人将隔壁园子里收拾一间房儿出来,你就天黑时搬去那边住,躲过一阵子也便换了名姓重新过活吧!”
“重新过活?”夭红望着黄妈妈,“您要我再接客么?”
“我儿!你想忒多了!你潋滟哥哥把自己攒的钱都给了我,替你赎了身,你放心吧,妈妈虽不是甚好人,也没坏到烂肚肠,你得罪了天家,便是想吃这碗饭,祖师爷也不赏赐了。”
夭红眼睁得大大的,“潋滟?他……”他从来不知晓潋滟是如此仗义的人。“他赎了我,自己如何是好?”
“你潋滟哥哥是个认命的人,如今他正红,钱钞赚来不成问题,我也有意叫他做我的接班人,他也应下了。他愿救你,你便欢喜受了吧!不枉你们五个一场兄弟。”
兄弟?夭红此番再听到这两个字,倒是与之前的心境大不相同了。那是许久未曾有过的类似‘亲人’的感觉。叫他心内热哄哄的,舒适极了。
二人正说着夭红这些时日来的遭遇,门外传来一阵叩门声,潋滟公子的声音在门外轻声响起,“妈妈,潋滟来了!”
稍顷便有一青衣少年提着食篮,半推了门闪身进来。不是那风头正利的红牌潋滟又是哪个?
夭红身子微微一顿,素日里他最瞧待不起的便是这潋滟,没曾想如今救了他的也是潋滟,他心里百感交集,本自觉无颜面见潋滟的,因此多少面上瞧着有些许的尴尬。
“红弟弟!”潋滟大大方方地绕过屏风走进内室,“身子可好些了吗?我叫厨房炖了些鸡汤,刚炖好你尝尝吧!”
夭红更加无颜了。潋滟待他如此之好,为何他以往却将此等情谊看作‘虚假做作’的呢?
“潋滟……哥哥!”夭红从床上坐正了身体,羞愧地将脸别开,低声叫了一句。
潋滟一听夭红竟然第一次唤了他一声‘哥哥!’他也是心里激荡不已。他一贯是个随与而安,不问不求的人,早就看清了自己的命数,从未有任何奢求。五年的相处,他早将这楼当作了自己的‘家’,也将这楼里的人当作了自己的‘家人’,尤其是与他同日进来的四个,他更是将他们当作了‘亲兄弟’,以往他总想向夭红表示自己的亲密,却总是遭人所据,没料到也有同夭红‘冰释前嫌’的时刻。
潋滟随即放了食篮,快步走到了夭红身边,主动捞起了夭红的手。
“你受苦了!红弟弟!”
潋滟柔声说着,夭红秀眉一瞥,再也保持不住他素日的孤傲冷漠,想起自己所遭受的委屈,的确是吃了些苦头,他回握住潋滟的手,“哥哥!我对不住你!是我错了!”
潋滟拥住了夭红的肩头,“自家兄弟无需说这些。”
此一句话一出口,二人彼此积压的情感也就随即崩溃,夭红伏在潋滟的肩上低声啜泣,潋滟也默默地陪着他掉了几滴眼泪。
黄妈妈望着这两个,在一旁也是唏嘘不已。
第三十二章
夭红心结得以化解,人也平和许多,连带着身子调养的好了些,气质微微也有些改变。过了几日心惊胆战的日子,并未听见任何风声,他心内也有些放松下来,又不敢贸然冒险,少不得仍是独自生活在那院子里,每日只看书写字画画过活,潋滟或黄妈妈每日替他送些食水,日子倒也过得惬意。
可惜好景不长,冥冥之中似有天定,平静之中也暗藏潮涌,就在悄无声息的时刻,新的变故又生出了。
长乐街也不安宁了。连着几日都有京畿卫和巡查御史司的人马来花街里借故巡查防火之事,故意往那房儿里看,还四处寻着甚么。这让平静了几日的黄妈妈也慌了起来,明眼人一瞧就知防火是假,找东西是真。
经过黄妈妈与潋滟的长久谋划,他们决定冒险送夭红离开此处。他们定了个计划,预计寻求‘定北王’谢聿桢的帮助。
三月初七这日晚间时分,巳亥时正左右,夭红将将才梳洗得当,正要去楼下书房寻几本书来打发时辰。
突然房内响起一片叹息之声。夭红的身子随即僵住。
夭红在看到多日不见的康王燕崇南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时,仿佛被人重重地打了一记闷棍。他前一日还在同潋滟商量脱了妓籍,四处去走走看看,瞧一瞧各地的风土人情,做一名专画风景山水的画师。这些美梦还犹未清醒之际,便被残酷的现实给重重底扼杀了。
“多日不见,你的气色好很多了!”燕崇南一派华贵装扮,他故意咧着嘴角,笑得邪气十足。似在嘲弄夭红,又似在以眼神调,戏他。
夭红强作镇定地抬起目光狠狠瞪着燕崇南。“你怎么知晓我在此处?”
“看来你恢复了记忆了!”燕崇南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然后才接着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以为躲在这里便无人知晓了吗?你真以为这里的人会冒着窝藏逃犯的罪名护着你么?”燕崇南不屑地冷哼一记。
夭红的双目一瞬间瞪得更大。此话是甚么意思?难道说,是这楼里的人出卖了他?
“婊子无情,这个道理你还不懂么?这里的人可是连自身都难保呢?会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你死的不明不白么?”
夭红心里一阵乱麻,虽说他极力劝说自己千万莫要听燕崇南的片面之词,可是,他内心深处却还是不由得在暗想:是谁?是谁出卖他?
他本就是个孤绝冷漠的人,一向也只相信自己,平日里对其他人都是保持着几分戒备和猜疑的。他心中只要有了一丝疑惑,马上就会不由自主地往那处去猜想。
他是个毫无安全感的小小少年,猜疑是他唯一能保护自己多一些的工具。
他一方面告诉自己肯定是有人陷害自己,另一方面又在内心深处暗自祈求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不愿意逼自己相信这些天来他所得到的那些拥抱、泪水都是唬人的。如果连这些都是虚假的话,那这世间又有甚么是真实真诚的呢?
他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孤僻的心寻找到一份可以寄托的安宁!他想让自己永远拥有这份安宁。可是,他自身却是矛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