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此众小姐们几乎在舞会前两天就纷纷赶往王都,除了为舞会外,也为了先一睹查理斯王子的丰采。因此,虽然距离舞会还有两天,但波涛汹涌的人潮几乎都快把王都给挤爆了。
「原来是这样啊!」维塔点了点头,对德尔多斯说:「那我们也过去吧!……啊,我还得先把新衣服和新鞋子换上!」
当维塔换好衣服跟着德尔多斯来到广场时,周围早已挤满了人,连广场边缘都碰不到,更别谈要看清楚看台上的人了。
德尔多斯二话不说亮出长剑,甚至在砍倒了几个人之后,才把原本满脸不耐烦想推开他的先生小姐吓得退到两旁,然后呆望着挥剑的黑发青年带着金发少女、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踏上血路。
穿上了礼服的维塔脸色不太好看,至少没原本的欢快,身上的重量让他觉得不太舒服,更重要的是鞋子果然很紧,而且随着走路会变得越来越难受……他真搞不懂为什么其他人要穿这种束缚自己双脚的东西。
他没什么在意德尔多斯开血路的行为,其他人也没什么注意,在这种混乱的场面中,很少有人会去注意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哪怕是莫名的惨叫声恐怕也只是在人挤人的状况下发出的哀号,因此他们也没有真正的受到阻挠,只有德尔多斯开路的那条通道仿佛生了默契似的自动让路。
但德尔多斯显然注意到了维塔的怪异,他瞄着他难看的脸色,眼神中有着一丝询问,但维塔只是朝他挤出一个安慰似的微笑。
不知不觉中他们来到广场的最深处,就跟着内圈的人群一同站在维持秩序的卫兵后方,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所有人的视线全放在广场中央的看台——那名青年。
金色的短发与温和的微笑。
同德尔多斯印象中的儒雅气质,洁白庄重的衣裳将他光明的气质完全显露出来,一点都没有改变。就像是天生该受到众人瞩目爱戴似的存在。
视线接触到对方的瞬间,德尔多斯微微瞠大了双眼,说不出是怀念是惊讶还是憎恨的情绪。
「跟想像中完全不一样呢……」他听见身旁的维塔咕哝着。
「请问殿下,无论什么样的女性都能参加吗?」底下有人充满崇拜的尖叫,连发问的语气都明显颤抖。
而台上的查理斯王子相当彬彬有礼的回以微笑,温润的蓝眼珠没有任何虚伪,「——是的,任何女性。」他的声音带有磁性但是柔软,不会因为身分而让人产生压力,反而令人更加迷恋。「不分阶级,王宫邀请全国女性一同参加舞会,不会偏袒任何贵族。」
与德尔多斯完全相反。维塔不由得这么想。
不论是长相、气质、声音、态度、说话方式,两人像是完全相反的对比……然而这样的两人却是兄弟。
维塔偷瞄着身旁的德尔多斯,后者将视线死死的定在查理斯的身上,读不出意味的瞳孔流转着复杂的感情。
被人与这样的弟弟比较到底是什么感觉呢?喜欢吗?憎恨吗?不在意吗?还是觉得没意义?
不知道为什么,维塔感觉能够稍微理解过去被人批评那样残暴的德尔多斯,最后会选择前往乌鸦森林的理由了。
……但是。维塔抬起眼,直视着上方那给人印象良好的查理斯王子。
如果这样温柔的印象只是假象、如果当初下令把德尔多斯带进诅咒森林的人,就是查理斯的话……那么维塔绝对不会承认的。
查理斯根本就比不上德尔多斯。他像是赌气似的用力抱住了德尔多斯的手臂,这举动让后者一脸不解的瞄了他一眼。同时,台上的查理斯王子正巧将视线落往他们的方向。
他最先注意到的是维塔瞪着他似的表情,感觉有些困惑,然后下一秒看到了一旁的德尔多斯——骤然瞪大双眼。
德尔多斯也感觉到了查理斯的视线,微微一颤,低啐一声后拉着维塔转身就跑。
「等、等一下……!」查理斯的呼喊紧跟着响起,失去了从容的语调听起来有些扭曲。
他跳下看台,在众人惊讶的注目与呼喊下试图追赶德尔多斯,但后者早已拔剑驱赶挡路的围观者,因此引发的混乱与骚动将惊呼声迅速蔓延整个广场,趁着空隙,两人没两三下就消失在人潮中了。
他们直到跑到了人群较少的地方以后才停下来。
德尔多斯显然对王都很熟,虽然经过了五年,但大多的道路与建筑都与他印象中的相同。所以他知道王都内就算人满为患、但什么样的地方几乎不会有人靠近。
城堡和刑场。
理所当然的他们进不了城堡,那么就只剩下正常人都会退避三尺的刑场了。
德尔多斯记得刑场的位置,而且果然没什么人在,但是有一点很奇怪……看不到刑场——或者说,看不到用来行刑的范围与用具。
他微微皱眉,记得以前虽然简陋,但至少也有绞刑架或者铡刀什么的,血淋淋的很引人注目,过去被他送往刑场的人也不少……可是现在这里却像是被一把火给焚过似的,除了灰烬外什么也没剩下了。
然而他还没能弄个清楚,就先被维塔的模样给惊得表情一变。
他的脚满是鲜血。
原本透明的玻璃鞋像是成了艳红的舞鞋,染上了主人的鲜血。
「怎么回事?」德尔多斯难得略显慌乱的问,第一时间蹲下身检查。
「嘿嘿……」维塔勉强笑着,脸色有些苍白。「其实……到了后来,光是站着感觉也很痛了,刚才又那样跑……」
「你是白痴吗!」德尔多斯绷着脸低吼,维塔知道他真的生气了。说话从来都冷冰冰没什么起伏的德尔多斯的声音,这次居然带上了力气。「能脱下吗?」
「咦?欸……其实没有看起来的那么严重啦,只是因为鞋子太小所以才——呜……」玻璃鞋被拉开他的后脚跟的一瞬间,维塔忍不住倒抽了口气,眼泪差点飚出来。但他随即又挤出笑容,僵硬的说道:「你不用自责啦德尔多斯,这又不是你的错……再说刚刚如果不跑的话,我们可能会被抓起来耶,因为我不小心瞪了那个王子一眼……呃……」
「我没有自责。」德尔多斯咬牙切齿的说。
但他的表情看起来已经愤怒到破表了。就算是经常惹德尔多斯生气的维塔,也从来没见过他这种程度的怒气,这让他不由得吓得噤声。
德尔多斯替维塔脱下了两只鞋子,他的脚底脚跟脚踝全都被磨得鲜血直淌,但幸好都只是些皮外伤……尽管如此,维塔这两天是别想用脚走路了,更甭谈赤脚。
德尔多斯瞪了他好半晌,然后一声不吭的拦腰抱起维塔。
「咦?德尔多斯?不用这样吧!」他忍不住惊呼:「你根本就不适合做这种事的!这样一点都不像……」
「给我闭嘴。」德尔多斯眯起眼冷声道。「像或不像由我自己决定,你没资格发表意见。」
维塔瞪大了眼睛。对他说话的方式习惯多年的他自然知道德尔多斯话中的认真度。
……而且,的确。
不听任何人的意见、不照着任何人的指示做、只按照自己的想法做,这才是德尔多斯的处事方式。而如今驳回他的判断,固执的坚持抱着他的德尔多斯……或许才是真正的德尔多斯也说不定。
于是最后维塔只能垂头丧气的任由德尔多斯暂时充当他的双脚,并且头一次为自己的处境感觉羞愧,嘴里更是不住嘟囔着:「可是我是男人耶?本来是打算让王子丢脸的,现在不是变成你丢脸了吗?……算了,只要你不觉得抱着男人很恶心就好了……」
听到维塔碎碎念的德尔多斯突然发出几声像是狗吠般的低笑。
「你的话就不会……」
「什么?」维塔不解的对上他的双眼。
那双有着不可思议颜色的眼睛此时又带上了他无法理解的感情。
「是你的话就不会觉得恶心。」
德尔多斯的表情很漂亮,至少维塔从来没看过他这样好看的表情……他感觉能够稍微理解其他人总是说德尔多斯英俊的理由了,但是……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维塔皱着眉,一掌拍向自己的脸颊,好半晌不吭声。
这怪异的举动显然也吸引了德尔多斯的注意。「怎么?」他问。
「……唔……感觉好烫……」他摸着自己发热的耳根咕哝道:「而且一瞬间还以为心脏停了……」
德尔多斯皱眉。「发烧了?」语落他倾身,因为两只手都没有空闲,所以只能以额头碰触……维塔瞪大了双眼。
他几乎直觉的猛然伸出双手一推,等反应过来时,德尔多斯原本近在咫尺的脸庞已经跟他的距离拉开了一大段。
也多亏德尔多斯没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而放开双手,否则现在依靠着他才能移动的维塔肯定得跟地面来个肌肤相亲。
……但就算是如此,也不代表维塔的下场会好到哪里。
两人好阵子都没开口说话。
感觉气氛突然变得僵硬,甚至恐怖。维塔已经感到后悔了,甚至冷汗直冒,尽管他推开他的手依然没有放下……或者说是不敢放下。仿佛只要自己不再动作的话,对方也不会有所动作。
自尊心向来特别高的德尔多斯破天荒的关心他人,结果却被他莫名其妙的狠狠拒绝……这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维塔不敢想像,但他突然很渴望能用自己的双脚快速离开,哪怕会因此流更多的血。
果然,德尔多斯的脸以极慢的速度转了过来,任何一秒都让人感觉到恐怖的压迫感累积,似乎整个人都燃起黑色的火焰,微微眯起的漆黑瞳孔则闪烁着冷酷与等待解释的怒火……维塔很怀疑德尔多斯还剩下多少理智,虽然他无法想像他失去理智的模样。
维塔半举着手,感觉全身像针扎似的扭动不安,嘴张张合合,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最后他垂下了脑袋。
「对不起……」维塔可怜兮兮的低声道歉。
不晓得过了多久以后,他才听到德尔多斯一声近似无奈的叹息。
他没有多说什么,但维塔却很想对他解释,尽管他对于自己的行为也理不出个头绪,但内心却非常不愿德尔多斯误会,于是维塔慌张的抬起头:「德尔……」
「呦,小俩口躲在这种地方谈情说爱啊~」调侃与奚落的声音以荒腔走板的扭曲音调闯入他们之间,维塔抬头一看,发现是两个连路都走不稳的男人肩勾肩的由对面的巷口经过,手中还抓着未干涸的酒瓶。另一个人甚至嘲弄的吹起了口哨。
维塔迟疑的望了德尔多斯一眼,只见他冷冷的瞪着两人……如果不是还抱着他,恐怕就会拔剑了吧。
「也多亏你们有勇气在这种地方幽会呢!」原先吹口哨的男人装模作样的朝周遭四处打量,然后不知是真是假的打了个寒颤,「在这种才刚烧死过魔女的地方……」
他嘟嘟囔嚷的,但维塔闻言却愣了一下。
「魔女?」
「哎呀?外地人?」男人似乎也有些惊讶,原先的醉意在认清所在地之后似乎消退了不少。「这就难怪了……一个礼拜前这里曾烧死过一位魔女,她在死前还高声对我们国家下诅咒呢……连续烧了三天三夜之后那魔女才被烧成灰烬,真是吓死人了……不过从那之后就没什么人敢经过刑场了,更何况后天还是王子的舞会……」
「不只如此咧!」另一名男人似乎不甘示弱,连忙插嘴说道:「那魔女在死前还不断高呼‘我的儿啊我的儿啊’的,老子敢肯定那魔女肯定是在召唤她儿子替她报仇!」
维塔感觉德尔多斯的身体似乎颤了一下。
但此刻的他也没有心思去在意德尔多斯的变化,他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一种不好的预感与冰冷的寒意由脚底窜升,让他脸庞失去血色……
魔女。
诅咒。
一个礼拜。
王子的舞会。
「死……了?」
维塔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甚至连抓着德尔多斯衣襟的手指已经用力到发白。
「废话!绑在架上烧了三天三夜了还不死吗!」酒鬼显然以为他怕了,忍不住得意的炫耀。
「她……她还有没有另外说些什么……」维塔用着像是走音的唱片的语调开口,可以感觉德尔多斯稍微用力的抱紧了他,但现在的维塔什么都无法注意,只听见像是耳鸣的嗡嗡声,以及男人与自己模糊遥远的声音。「像是……她的女儿……女儿的名字……薇儿塔……什么的……」
「女儿?」酒鬼怪叫道,表情有些莫名其妙。「她只有儿子吧?」他转头望向身旁的同伴问:「只喊儿子对吧?」
同伴确认的点点头,「她是叫儿子的名字啊……好像叫做……什么来着?讲得很小声,但我当时就站在旁边所以有听到咧……啊、对啦,是‘维塔’!她是叫‘维塔’没错!」
「喔喔我也想起来了!当时我站得近呢!直到最后那老巫婆才低声喊她儿子的名字的!前头明明连提都没提,光顾着诅咒国家与呼喊儿子的说……你想这会不会是什么诅咒仪式啊?」
维塔什么都听不到了。
在他确定被焚烧的魔女是他的妈妈以后,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刑场的,德尔多斯似乎曾经摇过他喊过他,但维塔什么都听不到,他只感觉风刮得他的脸好痛,所以他忍不住眼泪。
「薇儿塔,」他的母亲一脸睥睨的对他说:「别忘了你只是我女儿的替代品,也别以为叫了我妈妈我就会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了。」
维塔一字一句都没有忘记,但他还是傻傻的微笑,因为他知道母亲习惯以无情的话语掩饰自己的真实。
这是要诅咒他人必须会的基本保护。
巫婆总是一脸厌烦,但是又不忘叮咛他。
一旦施咒者有所动摇,诅咒将会返回到自己身上。
维塔可以感觉到当她凝视着自己时内心有多么厌恶甚至哀伤。
这个可怜的女人想念着自己的亲生孩子。维塔心里很清楚。但是他只敢将这份寂寞偷偷的藏在心底,绝对不会告诉其他人。
「但是为什么……」维塔咬着下唇,尝到了难受的咸味,「为什么还要在最后叫我的名字呢……」
德尔多斯不晓得什么时候将他带进了森林里,让他靠在树下,由天际透过树丛洒落的红光清楚显示太阳下山了。
维塔紧紧抓着德尔多斯的袖口,止不住全身发抖,最后在德尔多斯用力的抱住他以后,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那天晚上德尔多斯没有变回乌鸦。
第五章:真假公主与真假王子
他想他从出生到现在大概是第一次这么手足无措。
打从怀中的维塔开始颤抖,德尔多斯就知道不对了。他无法保持往常的冷静,只能望着紧抓着他衣领全身缩成一团的维塔,望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庞甚至逐渐失焦的瞳孔,望着他颤抖的嘴唇不断重复「妈妈」这个单字,却不知道该如何阻止。
他忍不住呼喊他的名字,然后惊讶的发现这是自己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德尔多斯很少呼喊他人的名字,代号这种东西对他而言毫无必要,也没有那个价值,因此除了从前比较常见得到面的兄弟姐妹外,德尔多斯很少记得他人的名字。
等到变成乌鸦以后,就更是不曾呼唤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