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身体的某个部分,感受到了一点凉。
真的不是痛,是凉。
像有一股冰凉的液体,沿着金色光芒的轨道,注入了自己的身体。看不到……看不到究竟是什么……然而伸出手,就触到了那木质的手杖,粗糙的轮廓。
它贯穿了自己的身体,从心口。
解脱了……么……
耳边,仿佛响起了锁链破碎的时候,发出的巨大声响。
啊……终于被分开了呢……我,和伊诺……
这种感觉,居然是有点酸的。
就像儿时和父母亲一起,搬到另外一个遥远的村落里,站在村口和自己的玩伴挥手的感觉……明明未隔生死,却也是生离死别。
自己当时哭了很久很久。
不想离开……不想……
那个曾经为自己而死的男孩,俊秀的眉眼,在脑海中一掠而过……想抓住,却发现自己已记不清他的容颜……但紧接着,又有新的影像闪过,那样清晰,那样明白,就像刚刚发生在昨天……
自己小小的、干瘪的身体,被各种绳索紧紧捆住,吊在某个很高很高的地方。
从这里,向下看,世界都是摇晃的。
没有人。人们早已躲开了。是害怕自己一会将要发出的惨烈哭喊,还是怕嗅到血腥的味道……总之,全部走开了。
那时候的祭品,是完全用来给伊诺吃的。
啊……对了,那时候,它还不叫伊诺。
它没有名字。
哪怕是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下去,也知道,它没有名字。
因为它就像没有心。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荒凉,落寞,一如这亘古绵延的大沙漠。
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被弄下来,怎么被咬下了一条胳膊……但更深的印象,却是自己微笑着,拍着它脑袋的那个场景。
那时,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血在不住地淌,被撕裂的骨头和皮肉一块在它的嘴里,一些在自己身上,还有一些干脆就留在了地上,在纯白的沙上面留下了触目惊心的血痕。
可是,他出现了。
从它的身体里,出现了。
已经分不清谁是谁,因为视线里全是血红……就在这样的状态下,用自己仅仅剩下的一只手,搂住他,唤出了那个名字。
伊诺,伊诺……
为什么,我要给你取这样的名字……
你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因为,我也不知道。
她笑了。
一百年,什么都会被改变,但也有可能,什么都改变不了。
渐渐掌握了恢复自己形体的能力,使得自己能在每次被撕咬得遍体鳞伤之后,恢复人形……也渐渐发现了水之结界的奥秘,从可怕的、幸存的祭品,变成了能与神交媾的水之巫女……
其实,要是能这样一直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啊……
伊诺,伊诺……
我就要死了,可是我后悔了。
不是后悔曾经为了摆脱你而做出的那些挣扎,而是后悔……没有好好记住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光。
和永恒的时间相比,我们太年轻,太渺小了……
曾经想过死,却没有预料到,死来得这样快。
本以为自己活得很不耐烦了……可是现在才知道,我还想活着。
和你一起。
我还想和你去很多很多的地方……就在这个国度里,或者,走出这个国度去……我想看看沙漠外面的风景,我知道,只要我想,你一定会陪我去的。
因为,你把心交给了我。
从我唤出你名字的那一天开始。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曾经,我只是承认这一点,然而现在,我祈求这一点。
终于明白了,那无数条无辜的生命白白牺牲的原因……我的灵魂,已经永远没法脱离这个身体了,因为,它被锁链锁住了。
这些锁链,不叫做什么“神之惩戒”,它叫做,依恋……
伊诺,伊诺……
意识越来越凌乱,触觉……也在渐渐消失……
我就要……死了呢……
伊诺,伊诺,你是要独自活着,还是和我一起……
伊诺……
“嚓。”
这是笨重的木头,从血肉之躯中拔出的声音。
“咚。”
沾染了鲜血的手杖,再次碰触到地面的时候,连声音都变得浑浊。
莫名静静地在她身边站了一会。
比想象中的,还要快。
完全没有了气息。脚下,这具刚刚还能说话,能抱着自己的肩膀哭泣的身体,已经完全冰冷了下来。
莫名的黯淡的眸子里,是满满的忧伤。
上一次杀人,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呢。
伊奴,对不起了。
脚下的大地开始振颤,撕吼,在摇摇欲坠中缓缓上升!
水之巫女已经不在了,结界当然不可能维持太久。必须在水罩瓦解之前,把这个村子,送回到地面上。
而现在地上的战斗,应该也已经结束了。
因为有一方的心死了。
把心寄放在心爱的人那里,在别人不知道你心上人是谁的时候,是一个极其聪明的选择,因为那样,你几乎就是不死之身。然而现在这种情况之下,这就是一个无比愚蠢的选择,因为解决掉你的最好方法,就是杀掉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子。
不管是神还是人,把心放在自己胸膛里,都是最明智、最保险的。
村子里的人们还在沉睡。
或许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世代生活的土地下面,还有另外一番天地,而且他们自己,就曾进入过那个天地。
可能很漫长,也可能只有一瞬间。
莫名从现在站着的地方,向前迈出了一步去。
这一步,就踏在了原有的沙漠之上。
烈风呼啸。可是,没有一点声音。
结束了么?
伊诺死了么,风儿呢?风儿在哪?
莫名继续向前走,身后,是一片漫卷的黄沙。
第52章:追随者
没有人。
除了视觉以外的所有感官,都在这样告诉自己。
然而,脚下的这片沙地上,分明还留有熟悉的、血的气息。
风儿的血。
风儿,你在哪?
一个人,在什么也看不到的情况下,站在异域的沙漠里,寻找自己重伤的爱人,怎么听上去都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
然而现在突然出现的这个人,就很轻松愉快。
“别担心,您找的人,现在很安全。”这声音很好听,确切地说,好听地有些让人恼火。
但莫名恰好是一个怎么都不会恼火的人:“多谢。那么,能告诉我他在哪么。”
红箫笑了:“不能。”
莫名只好叹了口气:“好。那麻烦你,好好照顾他。”
“会的,您放心吧。”红箫的语气很恭敬,甚至有点诚惶诚恐的味道。
莫名笑了。
红箫有点意外:“其实,嗯……我是来邀请您的。”
“去宫里参加庆祝活动么。”
“当然,您可是这次行动最大的功臣。”
“如果没猜错的话,”莫名的微笑很温和,“王子殿下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应该是这样。”红箫的态度依旧恭顺,“我离开的时候,咱们的人刚刚控制住形势。王已经被软禁了,头领和古太白他们,都在宫里等您。”
“可是,”莫名苦笑着,“似乎太快了一点啊。”
“您的计划如此完美,我们只要严格照做,时间就会刚刚好。”红箫走得更近了一点,“巫女死去的同时,所谓的神明也灰飞烟灭了。按照推算,被假的神明之力复活的王子,最多还有一个小时的存活时间。”
莫名点了点头:“那么,我们还是先把事先的约定履行了吧。”
“这个的话,您最好还是亲自去宫里,和头领,哦不,是现在的王,当面商议一下。”
莫名只能苦笑:“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红箫躬身行了一礼,然后伸出了手:“您介意我碰您的手么?”
莫名笑了:“你要是喜欢,我不反对。”
“我知道,您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带路的时候,也不一定需要这种接触。”红箫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莫名只是笑笑。
被一个看似熟悉,其实陌生的人向导般地拉住手,于别人可能会不习惯,可是于莫名却很自然。
他仿佛很早就习惯了,和所有人的亲密。
哪怕这个人,很危险。
“我可以猜猜,您在想什么吗?”
“可以。”
“您在想我。”
莫名笑了,然后点了点头:“我现在有点想歪了。”
红箫也轻轻叹了口气:“无论在哪,我都是最难以让人信任的一个。”
莫名立刻安慰:“不要紧的。双重间谍,总是受到两面的怀疑。不过只要最后完成了任务,也就没有人再有异议了。”
“您真好……”红箫似乎是发自内心的感动,“连我原来的主人,也没有这么好呢。”
莫名笑着摇头:“别这么说。”
“我是认真的。”红箫好像还真的认真起来了,“要是……我是说要是,您的风儿再也没有办法恢复了呢……您知道的,晋阶这样的事情,本来就有很大风险,更何况是陨落过一次的魔族。”
“嗯,我完全明白。”
“那您先答应我吧!”红箫的手,忽然加了力气,“要是真的发生了不幸,您就把我当成代替品带走吧!”
莫名再次摇头:“这恐怕不太合适。”
“为什么呢?”红箫干脆在原地站住了,被抓着的莫名也只好陪着他站住,“我应该是……最好的代替品呢,从各个方面来说。”
这话的确是没有错。
无论是魔族的身份,惊人的美貌,还是需要被驾驭的能力……而且显然,在经验与头脑上,红箫比风儿强得多。
可惜莫名要的是个床伴,而不是部下。
所以莫名现在只好站在原地苦笑。
“您现在就给我一个答复,不然我就不走了。”
“如果我带你走了,那么,你对你最初的主人怎么交待呢。”
“我的任务是,在这个国度之内,维持本族势力的主导权。”红箫居然毫不避讳,脱口而出,“现在所谓的神已经不存在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莫名完全相信他刚刚的那一句话。
“所以,”红箫笑得忧伤而妩媚,“让我跟着你吧,神。”
莫名的微笑,变得有点僵硬。
“我不会认错的,”红箫的呼吸变得急促,“在很久以前,我见过您一面。我是说,千年之前。”
“可惜……你认错了。”莫名用另一只手,无奈地挠了挠头。
“不会的!绝对不可能!我在看见您第一眼的时候,就认出来了!”
“千年之前,你有多大呢。”
“还是孩童的形态……”
“那么,你现在有多大呢。”
红箫的眼睛,渐渐失神了。
莫名的笑得有点尴尬:“再就是,你觉得你我现在,谁看起来大一点?”
最后这个问题简直是致命的。
红箫很美,然而这种美是成熟的,甚至是让人第一眼看上去,就会联想到某种令人愉快的刺激上去的……用人类的标准来衡量,至少……二十四?二十五?或者……
可是莫名,真的只像个二十岁刚刚出头的年轻人。
只不过,有着和年龄不大相符的沉静气质罢了。
那是沉淀了岁月的流逝和眼前的黑暗而形成的,特殊的沉静。
除此之外,毫无特殊之处。
“而且,”莫名似乎是打定主意要把眼前这孩子的希望打个粉碎,“千年之前,神已经陨落了。整个神族,随之一起堕落到了一个特殊的空间,据说,这个空间现在已经崩毁了。”
“那……你是谁?”
“我只是一个,恰巧被无聊的神们选中的,没心没肺的人类而已。”
“人类……而已吗……”
“你可以检查一下我的身体,”莫名说这种话的时候,丝毫都不会脸红,“用你想用的方式。”
第53章:使命
红箫终于把头低下了。
看来,他是相信了。
莫名这样想。
哪知他只是把手伸进了自己的胸口去。
不是伸进了衣服里,取什么东西,而是确确实实地,用手穿过了自己的胸膛。那种皮肉渐渐撕裂开来的声音,还有手指在身体内部寻找着什么的声音,在盲人的耳朵里,格外清晰可怖。
莫名非常意外。
事实上,他还从来没有见过魔族具有这样的能力。
“你在找什么。”
“记忆。”红箫答得很镇定,似乎丝毫没有痛楚,“有关你的记忆。”
莫名只好叹气。
还是不相信么,固执的孩子……
“呵呵……找到了呢。”
莫名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可惜他黯淡的眸子,即使能映出面前的影像,也根本看不见。
“这是您送给我的东西,要不要摸摸看?”
是什么……
送给他的东西么……什么时候的事情,千年以前么……
结果手触到的,是一个温暖的、不断跳动着的东西。
生命的本体。
心脏。
莫名“啊”地叫了出来。
“别怕,”红箫还在笑,“我可不会死哦。”
莫名苦笑:“快放回去,很危险。”
“您想起来了么?”
尽管脑子在拼命地转,可是在残存的、少得可怜的记忆里,根本找不到这么一幕……自己送了一颗心脏给一个魔族的小鬼么,怎么会有这种事……
“您不会想起来的。”红箫笑了,“因为您根本就没送过我什么。”
莫名的脸色,有点变了。
“反应过来了吧,”红箫很轻松地,把自己的心脏又重新送回到胸腔里,“我的能力,是在别人接触到心脏的时候,窥探到他的内心。这个能力,是被捕的间谍最后一项能力——读取掏出自己心脏的那个人所有的信息,然后用人和神无法理解的途径,把信息送出去。”
莫名还在笑,只不过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已经看到了,您在拼命的回忆过去的事,在脑海中寻找有关我的信息。”
莫名只好承认,承认的方法就是一直苦笑。
“还不承认么,神。”红箫拿起了莫名的手,轻轻地在上面印下自己的吻。
“即使是这样,现在的我,也什么都无法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