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苦笑着抬起头，向上面挥了挥手：“慢一点好么，我跟不上你。”
梯子上的女孩也咯咯笑起来，青色的长衣长裤非常单薄，裹着她幼小的身体，更像是一只青色的小骨朵。
可惜这小骨朵有一双太艳丽的鞋。
小红鞋这个名字，显然比小雯更适合她一些。
他们现在正在爬梯子，一个很长、很高的梯子，确切地说，是烟囱里面的梯子。
从他们上梯子用的时间来看，这烟囱真的很高。
现在又已经是夜晚。莫名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并非是这里没有白天，而是，这山顶极其缺乏日光，以至于白天和黑夜的光度差，竟只是多云和大雨的区别。
今晚，霜不在家里。
神秘的小镇，神秘的废弃工厂，神秘的女人带着一个神秘的孩子。所以，再发生任何神秘的事，莫名也不会觉得太吃惊。
比如说，霜今晚有事要出去，拜托自己陪小红鞋好好玩，因为这是一个怕黑的孩子。而这个所谓的胆小的孩子，却在母亲前脚刚迈出门的时候，拉起莫名的手就往这个梯子处跑。
用她的话说，她是要给莫名看一个奇迹。
什么奇迹自然是不需要问的，任何人都会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虽然莫名是看不到的。
现在，他们还在往上爬。小红鞋早已松开了莫名的手，因为梯子的坡度在渐渐加大，两个人都不得不手脚并用地往上爬，而且，恐怕一个不小心，谁都看不见明天早上的太阳了。
“还有多远呢。”
“快啦。你好好感觉一下，是不是觉得有风了？”
还真的是有风了。
莫名闭上眼睛。虽然眼前是一片永恒的黑暗，但他还是习惯于保持着睁开眼睛的状态，以至于他黯淡的眸子在有日光进入的时候，变得和正常人一样神采奕奕……而现在，他把眼睛闭上了。
因为他想好好感受一下，从高处流淌下来的风。
那是夜风特有的清凉，还有一种，与月光相同触感的柔和。这样的风，只有在没有云彩的夜晚才会出现，而且往往，在晴空之上，有一轮皎洁的月亮。
莫名的眼睛仿佛也已感受到月光。
谁也没有再说话。小红鞋的动作更加灵巧起来，莫名紧随其后，不知是怕弄丢了她，还是弄丢了自己。
“嘻嘻，到了！”
莫名还真的有些惊讶。
小小的手，从上面伸下来，莫名凭借着感觉伸出手，就触到了那冰凉的小手。
“还是我自己上去吧，”莫名很气人地微笑着，“我觉得会把你拉下来……”
他没有说完。
因为女孩已经把他拉了上去。
脚下竟有种空荡荡的感觉，似乎立足之处只是一个小小的针头，而再向前迈出一步去，就会栽进无底的深渊。
风很柔和，月光也很好，女孩的短发被风扬起好看的弧度，小小的长衣袖口，也鼓满了风。
莫名忽然意识到，女人真的是在任何年纪都美丽的，只要你懂得欣赏。
“喂，你能感觉到吗，”小红鞋的声音也柔和了起来，轻轻的，沙沙的，有了些少女的味道，“这种烟？”
烟？
莫名真的感觉不到。
如果说有烟，那么自然是从烟囱里冒出来的……可荒谬的是，他们两个刚刚也恰是从烟囱里爬上来的。
“来了。”小红鞋兴奋起来。
莫名屏住呼吸。
听到了……薄薄的，凝固的声音……像是附近的风，被某种柔和的光托起、变薄，然后……
然后变成了烟。
如果莫名能够看得见，那么他一定会叫出声来。
这是真正的，人间奇迹。
烟囱在冒烟，而且，是清新的、乳白色的，没有任何煤渣味和杂质的烟……与其说是烟，不如说是雾，源源不断地从并没有燃料的烟囱里冒出，在一片晴空之上，制造出了一条长长的云梯。
通往月亮的云梯。
月光清寒，也像某种烟，两种烟交汇的地方，便是他们现在站的烟囱口。
“呐，抓住我的手。”小红鞋像个大人那样，很郑重地交代莫名。
莫名也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就向前迈了出去。
几百米的高空之上，一个光秃秃的烟囱口……想也不用想，这一步踏出去会是什么后果。
一般人在这样的时候，都会大喊一声，然后把这个小傻瓜扯回来，当然，还得冒着自己也被带下去的危险。
可莫名不是一般人。
他几乎想也没想，就陪着小红鞋迈出了一步去。
奇迹，发生了。
没有人从空中陨落，更没有什么惨叫和惨祸……两个身影，一高一矮，一大一小，现在正如皮影戏中的人儿一样，稳稳地挂在了纸板之上。
换句话说，他们站在了烟上。
源源不断的烟，幻化成云，这云就从眼前一直铺开去，随着风的心意，时而粗壮而是纤细，时而抬高时而下转……而却始终没有断开。
云之路。
小红鞋和莫名，就在这路上走，如履平地。
“嘻嘻，好不好玩？”
莫名点头：“好玩极了。”
“那，”小红鞋抬起头来，半开玩笑地眨了眨眼睛，“你喜不喜欢我？”
莫名没有迟疑地点了点头。
小红鞋撅起嘴来：“我知道啦，你喜欢我妈妈，所以才喜欢我对不对？”
莫名摇了摇头。
“咦，难道不是？”
莫名笑了：“你很难让人不喜欢。”
小红鞋笑了，笑得很灿烂，小小的脸蛋有一点微微的红。
“那我问你，”女人的问题，总是一个接一个，无论多大的女人都一样，“要是有一天，我从这里摔下去了，你会不会救我？”
第70章：嫉妒之祸
莫名还是没有丝毫迟疑：“会。”
“嘻嘻……”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夜色是一片海，月光下的梯，就是飘摇在海面上的船。每一步踏下去，似乎都是虚空，但又像踩在了甲板上那般稳。向的烟飘动的方向一直走，仿佛在渐渐走近大海的深处。
“呐，我们该回去了。”小红鞋忽然说。
莫名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不问为什么？”
“我猜，”莫名微微侧了侧头，似乎在猜一个有趣的字谜，“再往前，烟就托不住我们了。”
小红鞋的眼睛亮了：“你怎么知道的？”
莫名笑了：“猜的。”
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这神秘烟囱的能力，似乎也有一定的限度，比如说，无法把喷出来的烟延伸到世界的那头去。越靠近烟囱，烟便越粗壮，反之则稀薄。其实，即使不用眼睛，用脚也感觉得到——“甲板”变得越来越薄了，仿佛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栽到海里面去。
“我带你回去咯。”
“嗯。”
“今天的事，不可以对妈妈说，不然下一次，我就不带你上来了。”
莫名点头：“一言为定。”
……
霜回来的时候，还不是早上。
虽然已经快要到早上了。
莫名的睡眠很轻，轻到走廊里出现了脚步声，眼睛就会睁开的程度。
门开了。女人熟悉的香味，从门口飘进来，与之一同进来的还有一句温柔的问候：“吵醒你了？”
莫名转过身，笑了：“一直是醒着的。”
霜笑得无奈：“你还是这样子。”
“所以，你要让我再睡一会儿。”
霜笑了，笑得很美：“明白了……我的主人。”
这句话说完以后，谁都没有动。
因为门口已经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小雯，妈妈回来了。”霜站起来，张开手，向小红鞋走过去。
莫名就在床上，静静地听着。
小红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或许是她知道，只要不发出一点声音，莫名就看不到她在哭。
霜的眼睛里流淌出温柔的光：“怎么了，我的宝贝？”
小红鞋干脆把头低下，被咬着的嘴唇抖个不停。
莫名已经听到了那小小的泪珠从衣服上滚落的声音。
霜把小红鞋抱住了。
那孩子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然后猛地推开自己的母亲，向着门外拔腿就跑。
“小雯——！”
莫名忽然拉住了霜的胳膊。
霜讶异地回头。
什么时候……他什么时候从床上起来的，又是怎么把衣服穿上的？！
“我去追。”莫名叹了口气。
……
小红鞋并没有跑出去多远。
莫名一直在后面跟着，若即若离。
荒凉的小镇渐渐从感觉中消失，林中带着晨露的风，开始占据莫名的感官。
“还要跑么。”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前面不远处的人，听到了这句话以后，便停了下来。风把她身上的香味传达给后面的人，带着泪水的清香。
只是她并没有回头。
“对不起。”
“哦，为什么这么说？”倔强的女孩扬起头来，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
莫名只能苦笑。
现在这种情况，说什么都是毫无意义的。
女人天生就喜欢嫉妒，嫉妒比自己成熟美丽的女人更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即使她是自己的母亲。
“可以跟我回去么。”
“不回去！”
“那么，你要去哪里呢。”
小红鞋忽然跑过来，抱住了莫名。
她的个子很小，可是，莫名很配合地蹲下了身去。
所以她现在在他怀里。
“我能跟我走吗？”小红鞋在莫名的大衣上蹭着自己的小脸。
“你要去哪里呢。”莫名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不知道！反正……你是要留在这里，还是跟我走？”
莫名看上去很为难：“我想，和你一起回去。”
“回去？回家？！”小红鞋的声音尖利起来，“我不要——！我不喜欢那个女人！”
莫名只能叹气。
然后他把她放开了。
“你……”小红鞋大大的眼睛，变得空洞起来，“你不要我了……”
莫名站起来：“对不起，可是，我不能跟你走。”
“你！”
“你可以找到回家的路的，我相信。”莫名笑了，然后转过了身。
他走出了很远以后，依然听不到脚步声。
既没有追上来的脚步声，也没有愤愤地朝反方向跑去的脚步声。那个孩子，好像就这样一直站在那里，倔强地等待着她要等的人回头接她。
莫名也站住了。
黯淡的天光，已经从灰白的云层里渗透了下来。夜，即将被一个并不光明的白昼取代。此时无风，清晨当有的明朗变为了奇异的压抑，让人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莫名开始觉得不对劲。
猛然转身，向着那个孩子刚才站的地方疾奔过去。
莫名的速度是很快的。但是，那个孩子消失的速度，显然更快些。
从刚才开始，她就已经不在那里了。
莫名没有丝毫的迟疑，立刻转而向荒镇的方向跑。
他知道，有某些不太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第71章：残酷的戏码
莫名回去的时候，霜正好从废墟里迎出来。她的裙和她的人一样苍白，嵌在巨大的青色背景中，像极了一只被雨打过的蝶，白色的蝶。
莫名本想问一句“小雯回来了么”，可是现在，出口的只是一句“别怕”。
霜用力点了点头。
“她是怎么学会的呢，那样难的一个术。”莫名温柔地把她搂进怀里，“你教她的，是么。”
“你在说什么……”霜糊涂了。
“空间移位，”莫名轻轻地说，“我教过你的。”
霜的身体抖了一下，莫名把她抱得更紧。
“而且，”莫名好像在叹气，“我很确信，除了你，没有别人会这样的术。”
霜沉默了。
“你，是不是在被什么胁迫，或者，是小雯被……”莫名忽然止住了话音。
因为他听到某种声音，某种极其特别，而又恐怖的声音。
霜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就已被莫名抱了起来，转眼就到了工厂的门口，又移动到了工厂外面……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周围一片死寂，能看到的人，和看不到的人都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许久，废墟中传来了一声女人尖利的哀嚎。
莫名只是站在那里，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刚才的声音……不会有错，那是人的身体，从很高的地方陨落下来时，带起的空气的尖啸。当然，还有落地时那一声沉重的闷响。
地上的人，几乎已看不出面目来……青色中一片湿粘的暗红，而比那暗红色的液体还要鲜艳的，是一双小小的红色皮鞋。
看来小红鞋刚刚是……从那极高的烟囱口，跳了下来。
霜已经哭得听不出原本的嗓音来了。
就这样又过了许久。
一片荒凉的寂灭中，只剩下一个女人对着一具小小的尸体，发出母狼一般的嚎泣，而她们的身边，站着一个木头桩子般的人，表情已然凄楚，然而却没有一点动作。
“霜。”
现在的女人是听不到如此轻柔的呼唤的。
“我来吧。”
哭声依旧盖过了他的声音。
“你在旁边，好好看。”
霜先是懵住，然后愕然抬头。
莫名在微笑。
如果是不了解他的人，一定会在此刻冲上去，狠狠地抽他两耳光。可是现在，霜被泪水磨得通红的眼里，燃起了一丝希望的光。
“别怕。”莫名走进了那一片血污去，伏下了身，“他们应该是让你学，可是，有点难。”
霜的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辩解什么，但很快，一切声音和形体，都在一片突然升起的光芒中消失了。
包括生命本身，自己的生命，和面前这个人的生命。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时间和空间似乎在无尽的光度中发生了扭曲，在五感支配的范围之内，什么也感觉不到……
然后光就熄灭了。
没有任何预兆。就像一场华丽的演出，剧情才刚刚开始，就已落下帷幕。
一声轻轻的叹息。
莫名的身形，渐渐出现在光芒逝去后，一时产生的黑暗里。灰色的大衣已被他脱了下来，因为要裹着他怀里熟睡着的，单薄的小人儿。
霜呆住了。
现在应该已经不能再叫这孩子小红鞋了，因为她已经没有了鞋，不仅没有了鞋，连衣服都一根丝也找不到……莫名的大衣下面，隐约露出些她白皙的小腿。
没有血污，没有伤口。她只是在莫名的怀里沉沉地睡着，好像天再亮一点的时候，就会醒来。
掌声。
霜的瞳孔痛苦地收缩了一下，而后，那忧伤的眸子里，映出了莫名身后那个人的轮廓。
“哈哈，精彩，真是精彩啊！”
莫名轻轻地把怀中人放下，然后回过头，惭愧地笑笑：“不如你们的戏演得精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