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怎么可能!你证明给我看。”
“这种事情……没有办法证明的。”
难道说……你的证明指的是这个?
第93章:肮脏的项链
“王……请王出来见我。”
一般的情况下,这样的话是大逆不道的,但有的时候却合情合理。
身体虽然被斗篷完好地裹住了,但伤口不能因为别人看不见,就停止流血。
内城的守卫,愕然地看着巨大的黑石城门外面,站在原地脚下却不断有黑血流出的人,一时不知所措。
“你去告诉王,我就在这里等。”
这种情况下,再劝别人进城包扎就不太现实了,人家连王的帐都不买,更何况一个看城门的呢。于是这聪明的看门人就向城里全速冲去,临走的时候好心提醒他可以在自己的小屋里坐坐。
此时天还没有亮。
那人几乎是看着东方的白光吞没西边的黑暗的,地上的血迹干得差不多的时候,看门人也回来了。
来的不只是他一个。
通过着地的动作来看,这可怜的年轻人一定是被人拎着后脖领子来的,而且从他惊慌失措的神情判断,拎的动作没有持续太久,否则现在看到的一定是一具窒息了的尸体。
“王……”
“别说话,省点力气。”
瘫倒在地上的年轻看门人,出神地盯着眼前苍白的少年并不复杂的动作,仿佛期盼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可惜半天过去,什么事情也没有,少年把手从伤者的心口撤下来,那长长的、蜘蛛似的手臂就顺势垂在了身体一侧,看上去有些可笑。
“你要我过来是对的,”毫无特点的,平板的声音,从少年的喉咙里发出,“你再多走一步,毒性都可能发作。”
“王,属下无能!”
“说这些有什么用,”少年笑笑,不过似乎有些不耐烦的意思,“回去慢慢说吧。”
这时看门人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愈发目瞪口呆地看到少年抓起了那人的一只胳膊,搭在了自己肩膀上,缓缓向内城走去,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工搀着自己时重病的长辈。
“王……?”
……
消息已经传开了。
“真要打?”“打吧,打成破烂了再收拾。”“说实话,下域和中域早就打起来了。”“可不是还没打到这里吗,我还以为有生之年,再见不着打仗了呢。”
刚刚还热血沸腾地讨论打仗的事情,转头就拎着斤数不足的鸡和小贩对骂,或者回到自己的营生那里,该干什么干什么,这就是人生。国家大事很重要,自己家的孩子尿布湿了需要换,同样很重要。
喧闹的街角,有人静静走过,没有回头看一件地摊上吸引人的小玩意,也没有一直用眼神追逐着嬉闹的年轻姑娘,总之,正常的、有眼睛的人是不会这么做的。
他这么做,正是因为他没有眼睛。
莫名这是自来到这里以后,第一次呼吸到人们呼吸过的空气。街上很热闹,他的心情也很愉快,与逃亡的行径并不相称的愉快。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身后一直跟着的人,不会让这种行径得逞的。
“我没带钱。”莫名转过身,天真地微笑起来,“借我一点,好吗?”
面无表情的人似乎迟疑了片刻,而后,把手伸进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了几块硬币。
这个人莫名是见过的。
游走在高塔中的幽灵,无论昼夜,始终坚守岗位的巡视者与维护者,全身上下,都被类似于木乃伊般的布条紧紧缠裹,穿上衣服之后,能显露出这一点的就只剩下手,而他的脸——
没有人见过他的脸。
极深的墨绿,深到类似于黑的程度,这便是他的发色,他长长的、毫无章法的长发的颜色,如果仔细看,还可以看到那乱发下面,露出的些许白骨。然而据说,他的容貌是俊美的,只要你敢托起他的下巴来确认这一点。
这样一个人,曾经在登徒子手中救下过小可,并把她顺利带到了风儿的身边。现在,他又要完成一件类似的事情了。
莫名点头,微笑,算作是对他慷慨的感谢,而后攥着那些钱,径直向不远处的一家小店走去。
跟踪的人自然也要尽忠职守地跟过去。
“老板,刚才你给我看的那样东西,可以再拿出来一下么。”
也不知他是用哪个器官看的,总之老板立刻应了一声,转身扎进了废物堆里。
这个店真的有那么一点点的特别。
首先是陈设,到处是灰扑扑的,没有一点被精心照顾的痕迹,货架上古旧的瓷娃娃和看着极像夜壶的装饰品,已经完全看不出颜色了;其次,老板很特别,你可以认为他已经七十岁了,也可以认为只有五十岁,毕竟干净的人都相似,邋遢的人各有各的邋遢,而且据街上人们的可靠消息,自从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在某个风雨大作的黄昏离家出走之后,他的精神就变得有些不正常。
现在这样一个老板已经从废物堆里艰难地爬出来了,面带着慈爱而茫然的微笑,用脏兮兮的手虔诚地把一件东西递了过去。
莫名也同样虔诚地伸手把它接下了,而后郑重地掏出那几块借来的钱币,放到了老人的手上。
跟踪的人只觉得自己露在外面的头盖骨都要因惊愕错动了。
那是一条油乎乎的项链,造型非常普通,是市面上经常能看到的水滴状,而颜色和质地,则因那些油垢太厚,实在看不出来了。
只见莫名小心翼翼地把它塞进了口袋,又向老人鞠了一躬,才慢悠悠地向店门走去。
第94章:枯
“我们回去吧。”莫名开开心心地说,同时伸出了手去,竟像是要别人拉着它为自己引路一样,“我的心愿完成了。”说到这里,似乎是想到人都有名字,在和一个人说话的时候叫他的名字是一种尊重,于是问:“怎么称呼?”问完了之后,又想起问别人名字之前最好先自我介绍,便又补了一句:“我叫莫名。”
那人冷冷地看了他半天,终于说了一个字:“枯。”
莫名认真地点了点头:“枯先生。”
枯没有再说什么,直接像拿起一件事物那样,抓住莫名的手,既不粗暴也不温柔。
“其实本来想向王要钱的,可是,又想给他一个惊喜,所以就先朝枯先生借了。回去之后,我会立刻还上的。”
枯没有应声。他还不至于蠢到认为莫名真的是为了买一条又脏又臭的项链,才冒着被结界和守备弄死的危险,从高塔的顶层逃下来。
“枯先生,我在塔上就见过你,可惜你对我没有什么印象了。”
对方依旧是漠然地前行,连拉着莫名手的力度都没有变。
“不知可不可以再答应我一个请求,”莫名说得很诚恳,让木头和白骨都忍不住要出半只耳朵听一听,“我想,去河边一趟。”
枯没有问是哪条河边,因为这座城中,只有一条河。
被称为暗之源的河。
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发源,也没有人知道它离开了这里之后,又去往何方。平静的,黑沉沉的水面下,是不断流淌着的,天空的眼泪。不管是谁,拿着怎样肮脏的器具,在城中的任何一处有它流经的地方弯下腰去,掬起一捧来,那水都清澈透明,不逊于世间任何一口泉眼,只是不知为何,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去,河都是黑的。
像大地的血脉。
莫名笑了:“谢谢。”
因为他感觉得到,枯突然改变了方向。现在的方向,只能是去往河边的。
“请问,王的意思是什么呢,”走了一会儿,莫名似乎开始忐忑不安,“要我在今晚之前回去,还是,只要不出城去,玩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立刻带回去。”枯淡淡地说,说完后又补充,“王的原话。”
莫名只能叹气。
“到了。”
其实不用他提醒,莫名也知道到了。
水的气息。江,河,湖,海,溪,泉,井……甚至于泪,都有不可替代的独特味道,而它们共有的,则是水温柔而浩荡的气息。
莫名在水边试探着跪下去,探出手,让手指尽情感受了一会儿水的冰凉。
“要洗就快洗。”
莫名感激地笑笑,很快把手抽出来,伸进兜里,掏出那油乎乎的项链,在食指上缠了两圈,才把它浸在了水里。
此时一天已经要结束。在没有太阳的国度里,看不到什么晚霞,感到天光逐渐黯淡下去,就是漫长的夜晚来临的前兆。
“洗好了。”莫名说着,把它拿了出来,重新放回了口袋里。
枯有些意外。
他没想到自己会看不清莫名的动作。太快了,快得不可思议……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动作,很轻。
一般而言,太快的东西总会对周围的事物造成影响,比如说快马奔驰在街道上,必然会有人家晾在外面的衣服被刮跑,疾风驰骋在旷野中,必然会有树木和草叶发出哀嚎。可是这个人,面前的这个眼睛什么也看不到的人,有着过于迅速的动作,和不该存在的灵巧。
“走吧。”
枯最终只说了这两个字。
这也说明,他是聪明的。
……
高塔之中,日复一日的生活没有变化,但也可以说,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越往上走,这种变化就越明显。
宴会在减少,人的数目在增加,调侃和打招呼在减少,将迎面走来的人一把拉住,窃窃私语上一番的几率在增加。
这个世界的上层,似乎已经沉浸在杀戮的封印即将被打开的兴奋之中了。
“枯先生,请问,战争会开始么?”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王。”
莫名笑了:“他恐怕不知道。”
“那我为什么会知道。”
“除了他,”莫名轻轻地叹息,“所有人都应该知道。”
枯显然没有和他继续打哑谜的兴致:“自己上去。”
“我可能会找不到路呢。”
“能下来就能上去。”
莫名只能苦笑。看来有时候很有必要表现出自己的笨拙才行呢,否则一旦别人认为你是聪明人,你就得不到笨蛋应该得到的照顾了。
巨大的、盘旋而上的石梯上没有光,高塔还不至于奢侈到刚刚入夜就把所有灯都大开的程度。而这一点,其实是对莫名没有什么影响的。不断有人,从他的身边经过,有着急促的脚步声和怀着挑衅与好奇的眼神。
变了呢,气氛。
莫名微笑着,手扶着楼梯的把手,缓缓上行。
战争开始的前兆,往往是非常细微的。有的战争源于一次茶会上的不愉快,有的则是因为一次暗杀,一封密信,或者一次偷情。
可不管导火索是什么,凡是变成历史的战争,都是在某种程度上,完全不可避免的。深重的矛盾,压抑的情绪,和某些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惘……人的迷惘是恐怖的源头,因为那时的人不会去追求,不会去守护,而仅仅是想破坏。
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听说你逃走了呢,今天。”
第95章:巫偶人
“确实是这样,”莫名见到了熟人很开心,至于谈话的内容是什么反而不重要,“现在忙么,如果可以的话,送我到楼上吧。”
红箫笑了,伸手过去的时候,特意向上拉了一下自己长长的袖子,为的是能让对方的手完整地接触到自己的。
“我倒是不忙,”红箫轻轻地说,同时侧过头看看自己身边的人,“倒是您,在忙什么呢?”
“忙着休息。”莫名很认真地回答,“我觉得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
“的确,能从那样的结界里走出去,何止是差不多。”红箫的手,忽然重重地扣上莫名的腕。
莫名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
“如果您是想要试探结界的强度和我们的守备,那么大可不必了。要逃,最好一次逃出去,因为不可能有第二次了。”
莫名立刻点头,表示同意。
“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呢。”红箫舒了口气,“王最近烦心事很多,您就乖一点吧。”
莫名再次点头,像个被喜欢的老师训斥的小学生,认真又有点不安。
“那么,就送到这里了,接下来我也很难靠近呢。”
莫名抬起头,黯淡的眸子仿佛在巡视着空中无形的结界:“王为什么会亲自设下这样一道屏障呢。”
“看来您不知道,”红箫淡淡一笑,笑得有点忧伤,“王前天早上,被人刺杀了一次。”
莫名先是一愣,而后笑笑,看起来丝毫不紧张:“这又是为什么呢。”
“刺客是原王廷里的要员,那天一早带着重伤来到了城门口,让王亲自去接。”
莫名歪了歪头,很感兴趣地听着。
“让人琢磨不透的是,他居然选择被带到塔顶的时候下手。”
“或许是担心其他人插手。”
“这个可说不好,”红箫低头,认真地理着自己披肩上的坠子,“和王有一定接触的人,都知道王的习惯。”
莫名的眼睛眨了几下:“那么我应该也是知道的。”
“您一定是知道的。王在身边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戒心是最强的。”
莫名在心里叹了口气,因为风儿的这个习惯他是真的不知道。
“好了,不能再耽误您了呢。”红箫说着,虔敬地向莫名欠了欠身,而后转身,悠然地走下楼梯去了。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无论面对的是谁,都会表现得恭敬而卑下,那种顺服,和气质中天然的忧伤,会让任何人打消痛骂他一顿的想法。
虽然莫名从来都没想骂过任何人。
现在,他独自一个人,沿着楼梯缓缓上行。
结界给皮肤带来的刺痛感,渐渐强烈起来。前方的黑暗中,像是有一张无形的网,巨大,粗糙,而且薄,黏着的丝,凝成未知的图案,而那图案后面,极可能是另外一张网,网的尽头可能有蜘蛛在伺机而动,也可能什么都没有。
莫名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成为猎物的准备,硬着头皮走了上去。
盘旋在空中的巨大楼梯,不知何时失去了实体,变得无始无终,怎么也走不到头。莫名已经感觉到,它的末端不再是通向塔顶,而是通往一个自己未曾涉足过的世界。
风儿,你在这里么?
走,继续走。黑暗变得醇郁,像酒,让人沉醉的,堕落的香气,随着呼吸不可避免地进入体内,让自己都有些醉了。
莫名只能苦笑。
因为他记得这种香气——寂寞的贵妇人在百无聊赖中折完了一朵工艺纸花,而后用指甲蘸了香水,轻轻掸在上面,从而完成的优雅作品上,往往就带着这种香气。只是它和男人联系在一起时,就不那么让人愉快了,尤其是连男人都算不上的巫偶人。
莫名停下了脚步。
前方,有人来迎接自己了。
“老朋友?”莫名微笑。
对方似乎有些羞怯:“不是的……先生。”
莫名笑了:“介意摸摸你么。”
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这无疑是个孩子,但令一般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孩子。
小小的、单薄的,用木头和绳子拼接在一起的巫偶人,除了身上的那件衣服以外,没有一处像真正的孩子。他的主人或者长辈看来没有什么耐心,把他的五官做得极其粗糙,要不是莫名的想象力还算丰富,根本摸不出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