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好了,不绕圈子了。我好想知道,你当初为了少主把眼睛挖出来,是想把眼睛交给他呢,还是想把它扔了?”
“是后者。”
“哦,这么一来神的力量就几乎全部崩溃了,你做得真好。那么,这个世界上,都有哪些地方,可以保存神的眼睛的?”
“这也是我苦恼的地方。”莫名很真诚,顺着展晴的思路继续延伸,“即使是零星的泪水,都对世界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和破坏,我想象不到,眼睛除了放在眼窝里,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放。”
展晴笑得甜美,而意味深长:“那会不会,还在眼窝里呢?”
莫名转向展晴,用自己黯淡而清澈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我不这么认为。”
展晴摇头:“我没有说,是在你自己的眼窝里呀。”
“嗯,是一个好思路。其实我现在的身体,已经完全和人类无异了,就算把眼睛重新拿回来,我也不可能再把它放进去。”莫名指着自己的眼睛,“我可不可以,也问一个问题呢?”
“问吧。”
“你们找到了神的眼睛之后,想要怎么做呢。”
“不想怎么做。”展晴趴得累了,又坐起来,一条腿很自然地叠在了另一条上面,“就像你刚说过的,你的眼睛,不可能对我们有益,因为那是光的高度凝固,我们甚至不能靠近,我们想做的,只是想和你千年之前做的一样,把它扔了,仅此而已。”
“它现在不是已经被扔了么。”
“明确一点地说,我们是怕,它们被神找到,可以么?”
“嗯,我也是这样想。”
展晴笑得前仰后合:“你到底是哪一伙的?”
莫名也笑:“因为这一次,神不需要眼睛,就可以战胜。”
展晴笑不出来了。
莫名很适时地闭上了嘴。
“你刚才说什么?”
“但是战胜之后,下一个千年,也不会是神的纪元。”莫名解释得很从容,“没有真正的胜利者。”
“你能够预见未来?”展晴靠近莫名,靠得很近,着迷地看着他,像过去无数次看过的那样,“那告诉我,我以后会怎么样?”
“会死去,然后以新的生命形式,回到这个世界。”
“……这不是废话么?”
莫名尴尬地笑笑:“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神为什么会胜?”
“因为在过去的一千年里,光,一直在沉睡,到了醒来的时候了。”
“胜了之后,神会怎么样?”
“会消失。”
“什么?”
“消失,不存在。魔也一样。”
“疯了,你一定是疯了!”
莫名叹了口气。在别人说他是疯子的时候他总是不愿意解释,因为无论怎么解释,自己还是像个疯子。
展晴站了起来,受惊的小鹿一般,向门口奔去:“他疯了——”
门为他打开,而后,又关上了。
……
“请问,我可以见风儿了么。”
“当然可以!”黑礼帽很不自在地在椅子上动来动去,就像那椅子板太硬,硌到了他一般,“唉……你在千年以前的世界走了一圈,回来之后怎么一点效果都没有?”
莫名歪了歪头:“那应该有什么效果呢。”
“你不像神。”
莫名点头:“因为我不是。”
“哈,又是这种话!”黑礼帽摘下自己的大帽子,露出一张似人非人的僵硬面孔来,那面孔上还有笑容,“我可不太同意。神的意志,其实是很低等的东西吧。”
这次轮到莫名笑不出来了。
“真正主宰着世界光明的,是神的情感,和认知。它有实体,具有全部的智慧,以人的形态出现,用光作为自己的分身。而神的意志,那些专断而愚蠢的东西,连实体都不具有,只承载着力量本身,对吧?他们能强迫你,因为他们分有了力量,而你——”黑礼帽好看的,修长的黑色指甲指着莫名的心口,“分有了认知。”
莫名不得不点头。
黑礼帽这回似乎是满意了,脸上的笑容不再那么僵硬:“请吧。暗之主正在他自己的房间等你呢。”
第36章:失衡
应该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自己所爱的人……在看到死亡,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时候?
不是陨落,是死亡。
莫名站在门口,迟迟不推门,直到那扇门自己打开了。
“风儿,我进来了。”他的声音很轻,近乎自言自语,用手指,在黑暗里摸索着周围,在失去手杖之后,手还是不安分,总是想抓住点什么。
“你在哪,”好像已经走出了很远,却还是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风儿来接我吧。”
脚下突然踩空。
这是莫名所没有预料到的。然而他没有掉下去,而是继续在平地上,稳稳地走。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像是实在的地面突然被抽空,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虚浮的物质,存在着,又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他想起自己每次进入这个房间,感知到的空间都不同。唯一的相同点就是,自己走不了多远,就感觉到有人朝自己走来,之后就不需要自己用脚走了。
可是这一次,对方没有出现。
“我不想走了,”莫名站住,孩子似的伸出手,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耍赖,“风儿来抱着我。”
为什么还是没有回应……
莫名茫然地站在原地,均匀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压过来,让他的心慢慢下沉。
“风儿,我害怕。”
轻柔的话语,带着笑意一般吐出,没有任何威慑力。好比冬夜里,被弃置在冰冷床头的婴孩,如果不大声哭泣,哭到撕心裂肺,在外面洗衣服的母亲是听不到的,她的手已浸在冷水里几个小时,整个人都快结成冰了。所谓爱和敏感的天性,只是在衣食无忧后的奢侈品,苦难会把孩子的心灵浸得脆弱,把大人的心变得冷而硬。
莫名这才发觉,自己已变成了一个孩子。
为他挖出双目之后,力量被剥夺,记忆被侵蚀,却还保留着神的精神世界,那世界丰盈而充足,足够在漫长的一千年里,在灰色的夹缝中保有自己灵魂特殊的颜色;再次遇到他的时候,心智为一次次保护他而动摇,感情被日常的耳鬓厮磨所消耗,但依靠着始终缠绕在心间的爱恋,勉强维持着体内光与暗的平衡……然而,最后一次,为了让他复活,搭上了自己最后的生命力时,莫名就已经知道,自己完了。
很累……累到快要没有力气去爱他了。这个世界何去何从,从很早以前就和自己脱离了关系,虽然直到现在,自己还在按照它本身的法则,全力促成它的完满。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所做的一切值得还是不值得,因为这个问题是可笑的,对神而言。
但是莫名现在突然发现,可笑的是自己。
一千年的光阴逝去,灵魂的光逐渐黯淡,最后和这副被制造出来的身躯合二为一,自己变得比真正的人类还要像人类,最突出的表现就是,自己不知何时,脆弱得可怕了。
“风儿,你不管我了么……”
声音在颤抖,人也在颤抖,不敢去想如果被抛弃在这里自己会怎么样,真的想哭,想大声地哭出来,喊着他的名字,让他急急忙忙地从某个地方奔回来,紧紧抱住自己……想要他熟悉的体温,想要保护,想让他呢喃着承诺一直深爱自己,直到死去。
“风儿我在这,我在这呢……你听见了吗,我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该往哪里走……风儿我好累,你快来……”
莫名跪倒在下去,手按上冰凉的虚无,眼泪不停地往下掉。这种感觉是如此陌生,陌生到他茫然地抹了一把泪水,竟觉不出它们是温的。
神是不能哭的,光的泪水一旦陨落到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就会影响那个世界的平衡……习惯是可怕的,可怕到了莫名已经变成人类一千年,还极少哭泣,生怕自己的泪水会动摇什么。
现在他知道了,这泪水连唤回一个人都做不到。
有人在他身旁,轻轻地叹了口气。
莫名先是愣住,然后不顾一切地抓够他,结果身体探出去,却扑了个空,整个人都扑倒在了地上。
那人就这样,沉默着看了很久的笑话,最后到底于心不忍,靠上前,很温柔地把他扶起来:“您还好么?”
第37章:死期
莫名点了点头,一点不客气地靠在了对方身上,手扒住他的肩膀就是不松手,无赖到了一定程度。
“您站得起来的话,我扶着您吧,”红箫的声音,温柔而略带夜的沙哑,“您想见的人在休息呢,我带您去找他。”
莫名没有回答,只是更用力地搂住红箫,仿佛自己要找的人不是风儿就是他一样。
“您这样可让我为难了,”红箫轻拍着他的背以示安慰,却不敢再做什么出格的动作,“要是被他知道了,我就麻烦了。”
莫名这才松了手。
“您可一直是我的梦想呢,直到现在还是。”
“可是你的梦想现在有点站不起来,”莫名歉意地笑笑,脸上的泪痕还未完全干透,“介不介意我喘口气?”
“那是自然。”红箫也笑了,难得地真心。
莫名用力调整着呼吸,强迫情绪舒缓,周围的空间里没有光的分子,却浮游着些许活气,他在试着让它们渗进自己的身体。红箫静静地在一旁等待,不曾打扰,能在黑暗中视物的眼睛一直很关注地照料着身边的人。
“应该站得起来了,”莫名试着动了动自己的腿,又把手递给了红箫,“多谢。”
红箫拉他起来,只扶着莫名的手臂,不去碰他的腰身:“您好些了呢。”
莫名的微笑恢复了柔和:“勉强能撑一会。”
“可不可以冒昧地问一句,您在过去的记忆里,看到了什么?”红箫问罢,又解释道,“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王在回忆起了什么之后,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莫名笑了:“他和我看到的东西,大概不一样。”
谈话到这里就中断了。
红箫本该接着话茬继续往下说,但是现在,他轻轻地放开了莫名的手,而后向着面前的黑暗里,默默欠了欠身。
莫名的心轻快起来,他已经知道对面过来的是谁了。
当红箫的气息彻底隐没在湿重的空气里之后,莫名迫不及待地上前了一步,整个人都倾过去,去投奔一个怀抱,他也确实被抱住了,然而只是一下,便分开。
对方改为拉着他的手,向前走去。
“风儿,抱着我。”莫名的脚拒绝再往前走。
心底有隐约的慌乱,也知道自己今天似乎太爱撒娇了,可是没有办法……强烈地想要他的爱,想要得不得了。莫名在黑暗中等待了几秒钟,却没有得到意料中的回应,心里的恐慌越来越浓,呼吸都开始变得不均匀。
幸而对方终究妥协了。
有力的臂膀和心跳,比周围的温度高得多的体温,还有熟悉的味道。
“风儿,”莫名靠在他怀里,手死死搂住他的脖子,“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本想迟一会再说的,可是莫名现在感觉到,如果不给出一个足够的理由,自己就有被扔掉的危险。
“风儿……”
“你到底要说什么。”
“……不要扔掉我。”
抱着莫名的人,仿佛被这句话所震动,步子稍微顿了一下。
曾经,也有那样一次,在人世间的寒冬腊月,在展晴前世的宅邸中,狭长的楼梯昏暗而寂静。自己在台阶下,莫名在台阶上,不算远的距离,默默地“看”了对方一会……莫名突然走上来,毫无预兆地,紧紧搂住了自己当时单薄的身体。
风儿还记得他把头埋进自己怀里时身体的轻微颤抖,还有那让人心疼的话语:
风儿……不要扔掉我。
“不会扔掉你的,”风儿的声音变得轻,而又低了些,“名。”
“……这个称呼,久违了呢。”
“要是不喜欢,我也可以不叫。”
“我喜欢。”
风儿低下头,在他额上亲了亲,把怀中的人放了下来。这时莫名也已经感觉到,他们的周围有了很多东西,而自己身下的,自然是床。
“你休息一会吧。”风儿说着,手,再次离开了他的身体。
莫名一下子抓住他的衣袖,不肯放开。
“你想怎么样?”不是质问,是无奈的询问。
“我们做点什么吧。”
“但你的身体,”风儿的呼吸有些粗重,“已经开始衰败了。”
“还好,至少能撑上十天半个月。”
“只有半个月了么。”
“已经足够了。”莫名微笑,柔和得一如往昔,手探入自己怀中,掏出了一条项链,“风儿,带上它。”
第38章:极夜(一)
三天三夜零一个小时七分钟十八秒。
这个数字,是从发现王失踪的那一刻开始算起,截止到现在这一秒,所得到的准确结果。
掌中的金属怀表被轻轻合上,发出令人愉快的“啪”声。托着它的那只手非常漂亮,白皙,修长,还涂着看上去非常别致的黑色指甲油。
但事实上这是个笑话,因为那不是指甲油,而是他指甲的本色,更加可笑的是,如果沿着这漂亮的手往上看,任何人都会发现,这并不是一个漂亮的人,甚至,连人都算不上。
黑礼帽斜靠在椅子上,一只胳膊拄着宽大的扶手,用来支撑几乎没有多少重量的身体,另一只手,就一直把玩着这块怀表。默默立在他身旁的,做工粗糙的小巫偶,不时地抬起空洞的眼睛,怯生生地看一眼自己的主人。
“你在想什么呢,小鬼?”
“啊……我,我在想,您为什么一直坐在这里……”
“是吗?”黑礼帽转向他,压得过低的帽檐挡住了他的脸,“我坐了多长时间了?”
“大概……三个小时了。”
“哦。”
小巫偶等了一会,发现再一次没有了话题,于是大着胆子,主动起头:“请问……您在等什么人吗?”
“对啊,嘿嘿,你怎么知道?”黑礼帽咧开嘴,夸张地笑了笑,朝他招了招手,“我估计你是站累了吧?”
“我……我不累!”
“啧,在我面前都不说实话,不是好孩子呢。”
小巫偶吓得全身战栗起来,面无表情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但是身上的各处关节,都在诡异地碰撞,发出木制品特有的轻微响声。
黑礼帽的手突然伸长,像钩子一般,把这可怜的小东西拉到自己身边,又顺手把他提起,放在了自己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