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昂月张开眼望住元太监,双眸中闪烁着剧烈阴暗的光芒。他嘴角微微勾起,笑得极浅,配上他此刻苍白清丽的脸庞,美艳而夺目却又隐隐透着寒意:“容昭仪说——下毒害她的人是皇后娘娘!”
元太监惊介道:“这是真的?!”周昂月点头:“真的。”元太监问道:“皇后娘娘同容昭系嫡亲姑侄,况且共同侍君多年一向感情甚笃,皇后娘娘怎会下手毒害自己的外甥女呢?”周昂月道:“据容昭仪说,皇后娘娘心胸狭隘,她们姑侄内斗日久,实则早已解下仇怨。还说我替皇后背了黑锅心疼我,说的倒也合情合理。”元太监听罢摇了摇头,疑惑道:“容昭仪即这么说了,那说明她们姑侄关系的确出现了罅隙。”
周昂月附和道:“我也是这么想。下毒的人定不是我。倘若真是皇后下的手,那容昭仪特意来告诉我岂不就是要制造我与皇后之间的仇怨?那她必然是坐收渔利!倘若不是皇后,那她就是故意诬陷,这说明她与皇后关系实已交恶……无论这两种可能哪个成立,都表明容昭仪同皇后之间必有罅隙”
元太监满脸堆笑,叫道:“哎呦周侍郎,你分析得这样透彻,令我实在佩服!”周昂月斜了他一眼,阴冷的道:“不过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元太监疑惑道:“还有哪里不对?”周昂月摇摇头:“不知道。”
元太监瞅瞅周昂月满脸难解的样子,又见他鹑衣百结,发黏脸颊,尤其那脸色苍白的很,嘴唇都干裂了,不禁心有些难受,将容昭仪那食盒拿过来道:“无论怎么说,热饭热菜总比肉干好。你先吃点东西再说不迟。”
周昂月瞟了眼那食盒,之间元太监打开盖子,一层一层将那些酒菜摆在周昂月面前。有御膳豆黄、芝麻卷、金糕、凤尾鱼翅、红梅珠香等可口糕点小菜,可见容昭仪准备这些菜也是用了十分心思。
周昂月冷眼看他忙活这些,直到元太监把酒端到眼前才摆了摆手道:“元公公,你这时怎么糊涂了?” 元太监道:“怎么?难道这些饭菜吃不得么?” 他的眼中忽然有剧烈阴暗的光芒,闪了一闪方才渐渐淡下去。
“你手上戴的这枚戒子可是银的?”周昂月捏着元太监的右手道。“这戒子到是银的,跟了我好些年了。”元太监心中已猜到周昂月意思,于是退下戒子挨个放入那些菜里,过得一会都试过了,戒子颜色没有变化。
元太监这才笑道:“你真是多疑的公狐狸,这容贵人并无害你之心” 周昂月见这般情景,放心了一半,又听元太监叫自己‘公狐狸’蹙着绣眉道:“你说我甚么?” 元太监见说错话,立即抬袖掩住口。周昂月又道:“定是有人背后嚼我舌根。” 元太监假笑道:“哎呦周侍郎啊,我也不瞒你说,陛下何曾宠过谁这么久的?你可是不折不扣的宠臣呀,这背后大家都这么叫呢。”
“公狐狸?”周昂月冷笑一声,念了一遍,转瞬又道:“陛下的意思我已了解。公公在此耽搁太久不好,你帮我做件事就走吧。”元太监道:“甚么事不能吃了饭再说?”顿了一顿,脸竟微微红了:“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反正不看见你吃饭就是不想走了。”
周昂月神情严肃,压低声音道:“我昨晚进来的时候,见左面第四个牢室押着个死囚。你将这饭菜送给他尝尝!” 元太监不大的眼睛露出惊惧:“难道你……”
“这世上也有银物验不出的毒,尤其是人的心。”
……
元太监提着那食盒往左面第四个牢室走去,还未走今便先又一股酸腐恶臭扑鼻而来。狱卒打开牢门,元太监颤巍巍踩着满地的屎尿走进去,一张脸已经皱成了包子。
牢室黑漆漆的,元太监张着不大的眼睛找寻了半日也没看见那囚徒。突然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铁链声响,有个沙哑的声音说了句‘好香’,元太监这才瞧见那囚徒是缩牢室的角落。他周身已与背后的石墙同色,要不是他自己出声,一般人还真看不出那里有人。
只见这人满脸虬髯,头发长长的直垂至颈,衣衫破烂不堪,简直如同荒山中的野人。他手上手铐,足上足镣,甚至琵琶骨中也穿着两条铁链。显然是个重罪的死囚。
元太监自入宫以来这也是第一次下地牢,更是第一次瞧见死囚。咽了口唾沫,脸上强挤出假笑来。想着方才周昂月教他的话说道:“你的刑期到了,吃最后一顿好饭吧。” 那死囚发出粗重的喘息声,良久才嘎声道:“我是终生监禁的囚犯,哪里来的刑期?!你休要骗我!” 元太监转转眼珠,冷笑道:“莫要以为你真能在这养老送终,终生监禁的囚犯都是这条路。我劝你快吃一口,待会上路了做个饱死鬼罢!”
那死囚听了这话有些犹豫,向前爬了两步叫道:“把圣旨拿来!”元太监道:“这是陛下的口谕。你看那后面囚着的周侍郎,他毒害容昭仪下了天牢,待会我还要给他送饭呢。” 又道:“陛下连如此宠爱的臣子都不放过,难道咱家还骗你不成?!”说罢将那食盒递了过去,笑道:“人活着就要荣华富贵,与其今生做个死囚老死在牢里,还不如来生拜将封侯的好。是不是?”那死囚听了哑着嗓子干笑两声,似乎有些犹豫。
元太监见还说不动他,干脆板起脸道:“咱家是照规矩办事,送最后一顿饭给你。到了黄泉道上也好做个饱死鬼。你若不领咱家这情,那就请便吧。”说罢作势要走。
那死囚两眼放光,伸出一双黑手接过那食盒,三五下拆开几层,连菜带扒到嘴里去。元太监在旁边看着,眼中射出寒光。
这边厢,周昂月正活动着刚刚涂药的手腕以帮助药力的挥发,又拿出元太监留下的干牛肉捡了两条小点的吃了。突然,左面不远处的囚室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声,接着是碗碟打破的声音,牢门哐哐响了几声猛的关上,铁链磨地的声音分外刺耳。脚步凌乱,人声嘈杂,不多时便混成一片,有命令声,有鞭打声,石墙似乎也剧烈震动。
周昂月疑惑的向左前方望去,可惜除了人影重重实在看不清什么。又过了半柱香时间,元太监急急忙忙回来了。
周昂月听这动静,已料到八九十分,因问道:“出了什么事?”元太监张口说不出话,额头鼻尖沁出汗珠,双眼急迫的望住周昂月:“你,你,你猜的果然没错!” 周昂月目如深潭,有光辉隐隐闪动:“他到底怎样了?”
元太监定定神,才断断续续说道:“他,他,他吃了饭之后。先是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接着乱嚷乱喊,满地打滚。最后……最后他难受得直用头撞那石墙。哎呦,那囚犯简直魔障了,好像见了活鬼似的。”
“头撞破了?”周昂月冷声问道。
元太监面色铁青,声音都有些发颤道:“何止撞破了头,简直连脑浆都撞出来了还在不停的撞。死的时候两个眼睛还是睁着的!哎呦,那白花花的汤子就从脑袋那往下流,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周昂月听罢腿也软了,顺着铁栅栏瘫坐下去。额上冷汗涔涔,手心里也是汗,脸色更是难看。良久幽幽的吟了两句:“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又自顾摇了摇头,嘴边噙着邪肆的笑:“两般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第十九章:惊变上
那日元太监同周昂月将容昭仪送的饭菜送与那死囚食用后没待多久就回去了。一天一夜没有再来。周昂月更如惊弓之鸟,连狱卒送的饭也不敢吃,就只吃那一袋干牛肉撑着。
新皇帝李暄宇这两日也不舒坦,除却日常公务还要往仪容苑跑。容昭仪中毒的厉害,虽说解毒后命保住了,但后遗症却是留了不少。一时又晕倒了,一时又吐血了,弄得李暄宇也是提心吊胆。那容昭仪给周昂月送毒食的事李暄宇自然也知道。他心似明镜,怎奈还想不出一个好办法给周昂月开脱冤屈。那容昭仪当然要趁热打铁,她父亲傅宓辅连同倾向傅氏的官员更是一本本的往上递折子,逼着李暄宇给周昂月定罪。
秋天的最后一场雨下得苍茫。雨声中带着雷霆的怒吼,还有枝叶颤抖抖的低鸣。豆大的雨点打残了花瓣,打落了黄叶。打在宫人的心上,清沁微凉。窗外风摇竹影,御书房内灯火阑珊。只有龙案尚燃着一柄弱烛。昏黄的烛光下,李宣宇苍白的脸色也湮没了去,只留下一层珍珠般的柔和光晕。
青年皇帝正在伏案读书。他紧蹙着眉头,烦躁不安的翻阅一本装帧精良的《资治通鉴》。他随手翻了几页,每页就看几行字便又要翻,几个时辰也没完整的看完一段。
宫门轻开,一个老太监端着花名册进来。老太监弯着腿上前几步跪在地下将那花名册打开捧起道:“请陛下点选今晚侍寝嫔妃。”原来这老太监正是管翻牌子的庞公公,他明知皇帝这几日必往容昭仪处过夜,还是按时按点的过来请皇帝点名。
青年皇帝眼也没抬,合上书叹口气道:“还是去看容儿吧。”又摆了摆手道:“你去告诉容儿,我晚些时候过去。去吧。”
庞太监叩首道:“遵旨。”又道:“陛下,老奴还有一事禀报陛下。”
“说。”皇帝单手揉着太阳穴,不耐烦的命令道。
庞太监听出皇帝情绪不佳,清了清嗓子提心吊胆的道:“自陛下登基以来已过三载,今年正逢选秀之年。往年选秀均为老奴同礼部尚书常君玉大人共同选办,今年如何选秀还请陛下定夺。”
皇帝听庞太监说了一阵,心思全不在这,身子歪在龙椅里,眼睛仍旧盯着案上那本《资治通鉴》:“就依旧例办吧。”
庞太监听罢低头暗笑,从怀中拿出本明黄的折子捧上去:“是。奴才替礼部尚书常大人上折呈给陛下。”元太监赶紧小碎步下了几阶,将那折子接过来递给皇帝。
只见那明黄绣面上写着:常君玉三个字。想必这折中所奏必是与选秀有关。翻开再看,果不其然写了选秀的必要,选秀的过程,名额的限定,等级的划分等等诸事。皇帝扫了一眼,一面提起红笔圈阅一面说道:“准了。”庞太监叩首行礼,收好花名册退出御书房。
元太监送了庞太监出门,转回来见青年皇帝双目紧闭正用手按着眼皮,连忙问道:“陛下,陛下,您怎样了?奴才这就去请太医。”“不必了,只是眼皮老跳。”皇帝的声音倦怠而沙哑:“周昂月还在天牢里,也不知他的伤好了没有,就怕再出什么事来。”元太监忙上来给皇帝揉揉眼睛,安慰道:“您不用担心。有红林和绯烟两位大人暗中护着,周侍郎不会出什么事的。”
皇帝点了点头,却还是感觉心头不安,因问道:“朕不便看他,你代朕去看看他罢。带些可口的点心,给他换药,还有……” 元太监正竖起耳朵听着,皇帝却犹疑良久不再说了。元太监等了半晌见皇帝仍然闭目蹙眉,显然下面的话应是极难出口的。
李暄宇脑子里转了这个主意百回千回,这手段极端,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刻本是不想用的。其实周昂月出了投毒这件事早在预料之中。还记得那日周昂月卧在皇帝怀中附耳低语,说的招数就是撤去其徒有虚名的文散官成儒学士职位,新封为掌握实权的礼部侍郎。从此他周昂月不再是皇帝藏在身后的宠臣,而是逐步往站在皇帝身边的权臣方向前进。这一招立竿见影,果不其然在第二日晚间就下了天牢。“投毒这事查不出个头绪。你传话给周昂月……让他给朕提个名字。”皇帝犹豫良久终于说出了口。
元太监拱手应下转身欲去,突然转回身来跪下道:“陛下,奴才有一事不明,求陛下指点。”青年皇帝似猜到元太监疑惑,鄙夷的望着小太监弯曲的脊背,苍白俊美的面上浮起邪魅笑意:“说罢。”元太监道:“奴才实在不明白,陛下何以如此信任周昂月?这次容贵人中毒之事,陛下也是偏袒周昂月已极。奴才以为周昂月尚不值得陛下如此对待。”
皇帝挑了挑眉。那周昂月从一个小小的唱时辰的礼官升到四品文散官成儒大学士又升到掌握实权的礼部侍郎(虽然一天也没上任)究其根本原因,陛下的宠爱倒在其次,主要是他宫里宫外众所周知的特殊身份以及他对皇帝的利用价值。周昂月现在已经处于政治漩涡之中,元太监提出这番疑问无非是徒劳的想为周昂月开脱而已。元太监对周昂月这份特意之心,倒是令皇帝眉头一展,他的脸颊似乎染上了红烛的光,更是笑得邪肆:“周笑庭?他本是父皇一个小小的男宠。刚进宫就失宠,又在冷宫待了半年。喜光,你若是他,你还能安安稳稳的活到现在么?”
元太监恍然大悟,心中感慨皇帝用人之精准,又赞叹周昂月为人之机敏。那一句‘公狐狸’叫他果然不枉虚名。因说道:“奴才愚鲁,陛下真是盖世明君,文武双全,雄才大略……”
“去吧……”皇帝冲他摆了摆手,离开龙案下了几阶。元太监紧跟在皇帝身后,只听皇帝边走边轻声道:“防着喜生,他应是傅家的人。” 元太监悚然一惊,想不到皇帝精明至此,连跟在自己身边好几年的贴身太监也能怀疑!
两人一前一后步出御书房,张太监正候在殿外。元太监行礼离去,张太监打开明黄御伞给皇帝遮雨。轻鸾抬来,皇帝坐上轻鸾说了句‘仪容苑’,张太监尖嗓子喊道:起驾——,那轻鸾晃晃悠悠抬起,稳稳当当的往仪容苑方向而去。
……
外面下着雨,牢房里阴湿的厉害。那靠西面牢房里撞破头的死囚尸身虽然早已抬了出去,地牢里仍然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混着雨水的湿气,不知从哪处传来的咒骂低吼,哪处传来的哀鸣哭泣,简直如同阿鼻地狱。
周昂月缩在角落抱膝靠墙而坐,伤口还在疼,牢室的气味更熏得他无法入眠,迷迷糊糊睡着了恍惚间听见牢门栅栏响声,有个稳健的步伐踱了进来。“元……原来是你?” 张开眼这才看见进来的是御龙卫的红林。
红林一身锦衣劲装,足上穿着黑缎面官靴一步一步向周昂月走来。他一双英气的大眼炯炯有神,极具男子气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他径自走过去,直走到周昂月面前才蹲下生硬的道:“我来给你上药。”说罢拿起周昂月手腕,拆开缠着的纱布验看伤势。又欲将他手拉入怀中,被周昂月挣脱开了:“元公公已经给上过白虎化瘀膏了,过几天就好。”
红林定定的望住周昂月,可惜这牢室光线昏暗,便将他眼中盈盈闪动的光芒湮没了去:“那是宫中惯例用药。你在这里阴暗潮湿,寝食不佳又不活动,血气难以畅流,白虎化瘀膏不顶用了。用我们御龙卫自制的药好的更快。”周昂月听了也不说话,泰然的将手放在他手心里。周昂月的手纤细微凉,红林的手又大又热,两人都感到对方手的温度与自己的差异,周昂月到没什么,红林却脸红似滴血,尴尬的手脚无措。
红林解开周昂月手腕缠着的白纱布,用褪下的纱布抹去皮肤上残留的药膏,又从怀中拿出四贴膏药,摸准了周昂月手腕穴位贴了上去。又拿起他脚踝也是摸着穴位贴好膏药。
“是黄泉命你来的罢?”周昂月突然问道,眼中隐藏着捉摸不定的辉光。红林一怔,想不到这么快就被他识破,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周昂月道:“我同你相处一段时间,虽然没有说话也知你对黄泉唯命是从,这有什么难猜的。” 他声音轻柔低婉,又道:“即便你是为了完成任务,我仍要同你说一句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