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也知道这样乱着不成样子,但又没有办法阻止,只盼着寿萱听到消息能赶紧赶来,把这个疯子一般的三太太带走。可他没想到的是,一声怒吼终于结束了他的噩梦。
“你给我滚出鸽子楼,再敢到这里来闹事,就滚出帅府去!”孙庆麟的怒骂只吓得三太太浑身抖做一团,手里的扫把竟变成了支撑她身体的拐杖。江城刚好逃到门边,正被进门的孙庆麟抱了个满怀。孙庆麟揽着他走到几乎吓瘫的三太太身边,抬脚给了她一下,“滚出去!”
这一脚踢得倒是不重,孙庆麟虽然生气,脚下还是对她留了情。一边的几个女人看三太太被踢,又看大帅脸色不善,也知道这次三太太真的惹闹了大帅,连忙扶的扶搀的搀,把三太太弄出了鸽子楼。
第 42 章
昨夜孙庆麟灌醉了江城,最后亲自送了这孩子回鸽子楼。发现了压在枕头下的手枪,他觉得离这孩子又近了几分。总觉得看不清楚这孩子内在如何,但身边亲近的人如寿萱如是非,接触了这孩子之后都被他折服。这孩子似乎有种魅力,让人由衷喜爱的魅力。聪慧而机敏,隐忍而果决,但又不乏天真纯朴,偶尔那魅惑的笑容又令人心神飘荡。
江城被孙庆麟揽着,只觉得他扣在腰上的手铁箍一般,完全无法挣脱。似乎这是第三次与他如此接近了,但却是最狼狈的一次,被三太太一顿乱闹,他身上脸上脏乎乎的血液已经半凝固了,黏糊糊的头发粘在脸上好难受。
看着三太太被带走,孙庆麟放开怀里的少年,自顾自往桌边一坐。他看看江城的样子,嘿嘿嘿的笑出声来:“每次见你都是干干净净的,这回算是头一遭。”再上下打量一番,又说:“你屋子里的人也都是窝囊的,不知道帮你拦一拦。不过,这样子倒更像小孩子了,比你装成小大人的样子可爱。”
江城每次见孙庆麟都是垂着眼睛,不正眼瞧他,至于是因为怕还是别的什么,他也说不清楚。这次也不例外,垂手站在桌前,低着头仿佛在研究孙大帅的拖鞋上的花纹。
这样的江城看起来格外乖顺,但孙庆麟却觉得很是虚假。观察了他怎么久,总觉得这个少年本性必然不是这样的,但当着他的面却每每如此,让人很想强行扯下他的面具来看看。不过,看着那孩子可怜兮兮的样子,孙庆麟微微笑了出来,还是弄弄干净好一点。
“来人,打水给他好好洗洗,现在像什么样子!”孙庆麟睡语气严厉,但脸上神色却很平和,还带着一丝丝的笑容。原本鸽子楼里服侍的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刚刚一直都躲在外面,见三太太已经被架了出去,才敢凑到卧室门口等着吩咐。寿萱之前听孙庆麟的吩咐,选进楼里的都是老实本分上了年纪的女人,虽说照顾江城绰绰有余,但却全都胆小怕事,三太太来闹事,连一个敢劝阻的都没有。
几个老女人打水的端茶的,做事手脚倒是不慢,江城洗了头脸,又换了身干净衣服,再次站在孙庆麟面前时,又恢复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样子。孙庆麟端着茶盏细细看他,最后点点头道:“男孩子,太漂亮了,真不是福气。”
江城听他说得怪异,不由得抬起眼睛盯着他看了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睛。他从没细细看过孙大帅,这一眼虽短,但却也将这个人印进了心里。他四十几岁,劲瘦干练,双眼鹰隼一般,脸上皮肤黑黄粗糙,显然早些年为平三省匪患多历风霜,浑身凌厉的气度如将出未出的刀锋。这个男人坐在那里,脸上带着一丝笑容,眼神中却不带,看的他心里发毛。
“老三说的话,对我来说就像放屁,所以你倒不用害怕。你我还不太看得清楚,老五却是知道的。”孙庆麟喝了口茶,叹道:“你这里的茶比老五屋里的好喝,她那的茶叶应该是最好的啊。”
江城看看他手里的茶,心里偷偷笑,孙大帅果然还是过惯了苦日子,寿萱那里的什么明前茶、雨前茶他完全吃不出哪里好,“寿夫人的茶好虽好,但大帅从前浓茶喝惯了,我这里的粗茶也就是味道浓些,所以才合您的口味。”
听江城这样说,孙庆麟细细一想,哈哈大笑:“你这孩子说话好听,其实我就是老粗一个嘛。”笑完,看江城的样子,说:“总低着头做什么,你也进府有几个月了,怎么还是这样子?坐下来,我们好好聊聊。”
既然孙庆麟让他做,江城也就在桌边的墩子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眼光依旧乖乖的落在手上。孙庆麟预料到了他会这样,伸手去拉他的手,江城本想躲开,但一转念,还是由着他把手拉了起来。
拉着少年的手,孙庆麟看了细白的手背,又翻过来看他手掌,最后拍一拍说道:“练了几个月枪,还是有用处的,有点细茧了,这样才像是男人的手。”
曾几何时,杨雨辰也这样把玩过江城的手掌,江城的思想竟完全不受控制的飘了飘。他的手上也有被枪械磨出的茧子,曾经恶作剧似的用指甲在他的手心搔刮,不知他那时候是什么感觉。其实,他该早早发现的,他是与别人都不同的。
“咳……”孙庆麟的一声轻咳把江城的思想拉了回来,他看到那少年似乎在想什么,眼神中有点迷惑和怀念。“说说吧,为什么帮着老五?”话问了出来,他看到少年的眼珠转了转,刚刚眼中的的神气都不见了,留下的是一片清冷的沉寂。
“寿夫人是好人,而且,大帅您需要一个能与您站在一起的女人。若是寿夫人一直与三太太平起平坐,实在会丢了您的面子。”江城说的很慢,斟酌着词语,这话既要说的有理,也要顾及孙庆麟的面子。
孙庆麟也不是傻子,数年前寿萱进府时就看中了她的为人和能力,才让她管了帅府的内事。之所以迟迟没给她正位,还是为了怕人说赵夫人尸骨未寒,而且赵夫人从他贫贱时就跟着他,情分非浅,若要给寿萱扶正,实在需要契机。这回江城行事,虽然先斩后奏,但其实也给他解决了难题。点点头,他肯定了江城的做法,“其实你做的不错,老五跟我这几年,行事为人比老三强了不是一分半分,我自然是知道的。我也正打算着什么时候正了她的名,省得别人惦记。”
这话说完,他看江城,见他神情没什么变化,无喜无惊。他继续问:“你是怎么被老邓看上的?”
“不知道。”这个江城倒是答得很快,最真实的答案,想也不用想。
“他给了你什么好处呢?”有些事情,孙庆麟还是非常好奇的。
好处?江城想了想,给杨雨辰创造一个机会算不上是给他的好处吧,那么,“我什么好处也没得到。”这个不算说谎。
孙庆麟衡量着少年话里的真假程度,最后选择了相信他。“老邓既然没给你好处,那么我给你怎么样?你想要什么?”
江城对孙庆麟的提议有几分迷惑,现在他已经在这里了,孙庆麟还需要给他好处吗?他疑惑地看着面前认真的男人,虽然没回答,但眼里都是为什么。
“帮我做事,不是以帅府老六的身份,而是以寿夫人弟弟的身份。现在你还是个孩子,但是几年后,我希望能有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毫无二心的跟着我。”孙庆麟把心里的意图摊在了江城面前。
少年还是没说话,眼中的为什么更浓。
孙庆麟摸摸被剪得短短的头发,哈哈笑了:“你这样聪明,还用问为什么吗?”
江城低下头来,不再看孙庆麟的脸,但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疲倦:“大帅不觉得,为了您口中的好处跟着您的人,也会为了别人给的好处而背叛您吗?”话一出口,他就后了悔,怎么说话又没经过大脑呢。
孙庆麟完全没想到这个孩子会这样回答,再次摸摸有些扎手的头发,想了想说:“老五非常信任你,她说没有理由。是非说他很喜欢你,也没有理由,而我也觉得你这个孩子与众不同。”
江城没想到孙庆麟竟不为他的话而生气,抬眼看他。这个男人手里数十万奉军,管辖三省地面,难道真的会为了虚无缥缈的感觉而无条件的相信自己?答应?不答应?如何做才是最有利的选择?
“其实,你也不用现在答我,过两天我送你去热河。去剿蒙匪的二十七师正在那里休整,听说那个震东洋陆同远还是你举荐的。那小子剿匪有点本事,你去跟他剿几个月匪,学学打仗,也见见血。”孙庆麟说着,竟伸手摸了摸江城的脸颊,“太漂亮了些,去了前面可别被人欺负。”
“把枪还我。”江城提出了要求,“我不是只会躲避不会反抗。”这些年他也忍得够辛苦了,这次可能真的是向上去的唯一机会。
看着江城眼里闪烁的光芒,孙庆麟暗暗点头,这才是这个少年真正的秉性。“好!”他从怀里掏出昨夜拿走的勃朗宁,“这支枪还你,还有一支在哪里?”
江城站起身,来到孙庆麟背后,紧贴着他的背俯下了身子。孙庆麟正纳罕间,少年已经从桌下抠出了被贴在桌面下的另外一支勃朗宁。“我把它藏在这里了,去天津卫我只带了一支。”
“这次你两支都带着吧,据说震东洋是左右手使枪,你也跟着他学学。万一将来你真的跟着我上战场,没准能用来救命。”这孩子应该不会让他失望,孙庆麟确实这样认为。
“是。”江城只答了一个字,但他兴奋而雀跃的眼神却告诉了孙庆麟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让小鹰去练习飞行吧,然后他才能翱翔云端。
“会骑马吗?”
江城从前哪里有机会接触战马,自然只能摇头。
“走,跟我去骑马。学的好,我最好的踏雪就给你了。”孙庆麟拉着少年就走,这次下的本钱大了,那匹马可是齐二龙去年为了给他祝寿千方百计从俄罗斯寻来的名种,万金不换。这次为了这个少年,他也舍出去了。
第 43 章
齐二龙是热河督军,这次到奉天来本是为了新春而来看望孙庆麟和是非,哪里想到临要回去却被孙大帅叫入了帅府。一番吃吃喝喝,最后孙庆麟把那个庆功宴上他见过的俊秀纤细的少年叫了进来,“齐二哥,这孩子你带回热河去吧。”
齐二龙倒是很喜欢漂亮少年,但大帅收过的他哪里敢要,连忙摇手:“这个可不敢,寿夫人的弟弟哪能跟着我这个老粗走?”
“二哥想错了,带回去交给在你那休整的陆同远陆营长。让他好好锻炼锻炼这个孩子。将来这孩子要陪着我南下的,二哥你明白的。”孙庆麟野心很大,只是只对他的好朋友才会表露。
于是,江城就跟着齐二龙奔热河去了。孙庆麟也真是想方设法的磨砺他,竟和齐二龙说不许他坐车只许骑马。数九寒天,他就骑着踏雪跟着齐二龙的汽车飞跑。
齐二龙本来不太看好这个单薄的少年,脸蛋是漂亮,也就是床上有用的货色,上了战场能有什么用?但这几日赶路,却越来越佩服孙庆麟的眼光,这孩子看似柔弱,内里却倔强无比,每日迎着冷风疾驰,虽冻得累得脸色苍白嘴唇青紫,却咬着牙死撑,一句苦一声累都不叫。人家老八就是运气好,弄了个娈童都比他们的漂亮,比他们的有用处。
后来接近热河,正赶上一群野梅花鹿在离车队不远的地方奔过。齐二龙眼看着江城一枪撂倒了一只飞跑的雄鹿,枪法之准,他这个用惯了枪的都自叹弗如。
那天夜里,他们这一队人就烤了鹿肉来吃,围着篝火,肉香酒香,直闹了大半夜。
这一路江城确实吃了大苦头。他原本不会骑马,是这几日才跟着孙庆麟学的,还好踏雪很通人性,驾驭起来并不费力。头一天长途奔袭,他两腿内侧就都磨得肿了,下马之后疼得路都不想多走一步。等到第二日,他两腿内侧全都磨破了,更是疼得钻心。
这样的疼痛让他想起了刚刚跟着汪师傅学戏的时候,压腿、压腰,每样都从骨头疼到心里,但他也咬着牙坚持下来了。戏班子里有哪个学戏的孩子不挨打受骂,但汪师傅却连戳他一手指都舍不得,他偏爱他也是有道理的,毕竟只有他会半夜起来偷偷压腿,会抄下戏词一遍遍的背,肯吃苦必然是会有所得的。
现在,他等于要从头开始了,他记得母亲说过,把最初的三个月坚持下来,之后就什么都不怕了。
在这样的信念下,他真的咬着牙硬撑着跟着车队跑了五天。每天他躺下的时候,都觉得明天他受不了了,但是到了第二天,他还是又上了马背。身边的随员们、原本冷淡的齐二龙,看着这样坚持的他,态度在一点点的转变,这个他都注意到了。有能力的人,还是能得到基本的尊重的。
车队到了热河,齐二龙也不回督军公署,直接把江城带到了二十七师马队营的驻地。江城从没进过真正的军营,下了马跟着齐二龙往里走时,细看周遭环境。
破旧的泥坯房,一长串一长串的排在被踩得乱糟糟的雪地上,三三两两士兵慵懒的靠着泥坯房享受冬日午后的暖阳。有人不知从哪里弄了只羊,在一处还干净的雪地里给羊剥皮开膛,边上围着的几个人正商量着谁去厨房偷作料,谁去弄些柴火回来。除了人住的房子,后边还有马厩,有些无聊的士兵牵着他们的战马,或给它们打理卫生,或带着它们在周围散步。
齐二龙虽然坐着汽车不再骑马,但十几二十几年在马背上的习惯,马鞭竟离不了手。看着兵营里懒散的士兵,恶狠狠用马鞭去敲他长筒马靴的侧面,大声骂了一句:“奶奶的,你们营长在哪里?”
倚着长枪站岗的卫兵看到车队到来也没立正站好,这时候见齐二龙怒骂,才慢吞吞的站好回话:“营长在那边午睡。”手指的方向是这片营房里唯一的红砖建筑。
齐二龙抬脚走在最前边,江城听见他边走边骂:“土匪就是土匪,把兵带成这样子,他奶奶的还能打仗我把头给你当凳子坐。老八的脑袋也坏掉了,好好一个孩子往土匪窝里送,能学出什么好来?”他骂声也大,估计不只身后的江城听得清清楚楚,就连两边营房里的士兵也听了个明白。
他们到了红砖房门口,齐二龙也不敲门,抬脚就踹开木板门进了房间,江城也随后进门。进了门,江城便后了悔,屋子里的火炕上一个赤身露体的青年正坐在一个黑壮男人的身上发抖,显然被闯进屋子里的两人吓到了。
面对这情形,江城实在在屋子里站不下去了,转身出门去了。他本想等齐二龙出门来再把房门关好,哪里想到齐二龙竟抱着手臂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只能关了门自己站在门外。
靠在门口,江城听见房间里起初没什么声音,后来就听见齐二龙的声音:“我把寿夫人的弟弟给你带过来了,大帅让他跟着你打半年蒙匪。人我可是囫囵个交给你的,半年后要是少点什么,你提着头自己去跟大帅交代。”
“送个少爷来老子这里吃枪子吗?”这男人的声音很熟,分明就是当初奉天监狱里的震东洋。
“少废话,伺候好舅少爷,有你的好处。你看看你这些土匪兵,哪里像正规军?”齐二龙对军营里晃过来晃过去的士兵很看不上眼。
“土匪兵也比少爷兵好。老子的军队能追着蒙匪跑三天三夜不停下,你们那些听话站得笔直的少爷兵能行吗?”震东洋还是一股匪气,看来招安快半年了,也没磨掉他一丝江湖气。想来这个马队营里都是他带来的土匪兵,当然与别的士兵不太一样。
“别废话,快给舅少爷安排住的地方。”
“崔副官,带舅少爷去你房间,你们两个一起住。”震东洋吩咐完,就对齐二龙说:“齐督军刚从奉天回来吧,留下吃晚饭吧,我这有他们从俄罗斯带来的伏特加,昨天他们弄了只狍子,狍子肉馅的饺子,鲜得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