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萱随着孙庆麟见惯了使节,自然知道吻手礼的由来,也不躲闪,坦坦然受了,笑着对杨雨辰点头致谢。转头对江城半嗔怪半玩笑的说:“杨先生是留过洋的,礼节都是洋派的。这个洋派礼节我是最喜欢的,你这个见识了世界的弟弟却从来都不做,一点都不体贴。”
面对寿萱的玩笑,江城苦笑道:“我哪里知道姐姐喜欢这个,下次去给大帅请安,我就去吻你的手背,只是不知道大帅会不会泼醋。”
寿萱伸手就去拍江城的额头:“小鬼头,早些年可还没打趣我的胆子。”
看着他们两人像亲姐弟一般说笑,杨雨辰心里一松。原本以为江城在帅府生活苦闷,难得有这样一个姐姐用心呵护,倒也不会太过委屈了他。
两人说说笑笑的进了楼,郑嫂王嫂两人显然已经知道寿萱来了,都在大厅里等候,见了他们进来连忙弯腰见礼。“你们去忙吧,有小江招呼我就够了。”说完寿萱便往楼上走,“我是听说来了个漂亮小姐,来看看是不是能带回去做个麻将搭子。”
本以为寿萱来只是看看自己,没想到却是为了韩思婷,江城急忙跟在她身后解释:“是有个韩小姐住在这里,不过脑筋不很清楚,还真不好送到府里去。”思婷两次清醒,都是一种不正常的状态,万一伤了寿萱,他可真的没办法和孙庆麟交代。
推开房门,满室安静,江城意外的发现思婷醒了,人正站在窗口。披着一头黑发的女人,脸上的表情被遮蔽在晨光里,看起来倒好像正常了一般。
“韩小姐,你觉得好点了吗?”江城轻声问,神经却绷劲了,随时准备应付女人疯狂的状态。
还好,看到江城的女人好像还算清醒,她向着他走近,当她步出那片晨光的时候,江城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容。她走过来拉住了江城的手,脸上带着笑,眼中却有几点泪光。
“多漂亮的妹妹啊。”被江城护在身后的寿萱说话了,面前这个年轻的女人虽然神情憔悴,但却掩不住标致的容貌,她一眼就看出这个女人与江城容貌的相似。
面对寿萱,思婷居然没有瑟缩和恐惧,就那么乖顺的任由寿萱去拉她的手。“看你们站在一起,说你们是亲姐弟,也有人信的。”寿萱笑着说,边说还边上下细看思婷。
站在一边的江城觉得很奇怪,昨天思婷看到杨雨辰都会怕得发抖,怎么面对寿萱的时候会如此安静正常。是她好了,还是寿萱也是她能够接受的人。
思婷看着寿萱,侧着头似乎在想些什么,脸上有种迷茫,由浓转淡,最后在迷茫消失的时候,她突然就那么一把抱住寿萱痛哭失声。杨雨辰站在门外,只觉得那哭声仿佛要把人的心都揪在一起,千言万语说不清的委屈悲哀都揉在那哭声里。
寿萱的手轻轻抚上了思婷不停耸动的肩膀,嘴上说着:“好妹妹,哭出来就好了,有什么委屈告诉姐姐,姐姐帮你做主。”她抱着思婷也不知怎地就想起了两年多前的江城,那时候的他就缺了这么一场酣畅淋漓的痛哭。
看到思婷这一哭,江城的心忽然就放松了。能哭出来,该是会敞开心扉了,至少她不会真的疯狂了。
之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寿萱决定带了思婷回帅府去养病,只是临上汽车前,拉着江城的手小声叮嘱:“大帅对你的意思你也该明白,别再弄什么女人回来。有时间多回帅府看看,多去看看二姐姐,还有三小姐。”说完抓着江城的手紧了紧,想是怕他不在意这句话,打算用手上的力道让他记得牢固些。
看着帅府的车子开远了,江城不由得抬手揉了揉额角。孙庆麟打的主意他也大约猜到了,但是那时候他没儿子,如今寿萱已经给他添了儿子,自己还凑什么热闹。二太太卢氏人虽精明,但从不外露,一味吃斋念佛,她的女儿虽然接触不多,脾气秉性看起来和母亲相差无几,真不该被他这样的人耽误了大好时光。
他一回头,杨雨辰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眼光柔和。江城也看不出他是否听到刚刚寿萱最后那句话,但总觉得这个人跟在他身后就一切知足。他垂下眼睛,发现黑色的裤脚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了一点点灰尘,居然格外明显,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杨雨辰一副心神都放在江城身上,这时候自然走过来,蹲下身为他弹去了那几点灰尘。“你放心,我就跟在你身边。一直,永远。让我陪着你吧。”这句话他昨夜想清楚的时候就说过,现在再次说出来格外自然。他抬起头来,眼中一片似水的柔情。
江城闭了闭眼,随后点点头道:“你该去军营了。”昨夜说给他听的话,看来全然无用。这个人既然不想放手,那么自己要不要也不放手?“九斤!我们去工厂!”
第 94 章
叫他的是邓长陵的张副官,只是手上缠着白色的绷带,还透出点点血迹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受的伤。“多日不见,张兄安好?”他从马背上跳下来,也觉得自己这句客套有点太假,张副官已经受伤,如何还能说是安好?
张副官一脸沮丧,举着手给杨雨辰看,“我们伺候人的,怎么就挨了人的黑枪?还好没在要命的位置,也算是我运气好。”
杨雨辰本来对这个张副官印象不好,但看他受伤,又听说是黑枪,还是安慰道:“张兄,只怕是误伤,不要太在意。”
“可不就是误伤,那杀手明显是冲着邓参谋长去的,我们几个就是跟着遭殃罢了。”
“哦?”听是邓长陵遇袭,杨雨辰忽然就想起了九斤刺杀警察厅长的事情,难道又是江城授命?这么想着,眉头不由得就紧了起来。“参谋长没事吧?”虽然对邓长陵有些行事看不惯,但毕竟受他照拂多年,不可能毫无感激之情。
“还好卫队来的快,要不真是危险。只是肩头被枪穿了个眼,不过大夫说伤了点骨头,怕是以后阴天下雨会疼得厉害。”
看张副官的神情,杨雨辰猜邓长陵伤得不轻,也有些担忧。“明天我去看看参谋长,可还方便?”
听他说要探伤,张副官连忙摇头:“你可别去,如今你是江城身边的红人,跟咱们站得不是一边了。”说完凑在杨雨辰耳边说:“这次已经确定了就是帅府这个……”说到这里他举起左手小指晃了一下“……派人下的手,你要去看参谋长,不是给他心里添堵吗?他好不容易培养了一个人才出来,还没等用就被人抢了去,抢了人还不算,还派人来抢长枪,真是……”
话说到这里,也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他看着杨雨辰脸上表情很是玩味。“雨辰兄可是辜负了参谋长一片栽培之心啊。”
对邓长陵,杨雨辰确实怀有类似对恩师的感激,听张副官如此说,他脸上半红半白,嗫喏了两句却实在无法回嘴。这边看又看不得,江城那边说也说不得,只觉得像是夹在夹板中的老鼠,两边都不太讨得了好去。
张副官看他神情,拍着他的肩一笑,“雨辰兄也不必太在意,参谋长不是小气之人,过了这段伤好了也就罢了。说什么你们都是给孙大帅做事,那个人年轻气盛些也是有的。”
说完冲杨雨辰点头告别。
本来一次偶遇,倒牵起了他心里的旧念。江城如今如此心狠手黑,连奉天军政要员都敢派人暗杀,实在让他很不可理解。如此下去,只怕他积怨太重,有一天会尽数翻出来落得个万分凄惨的结局。劝还是不劝?之前既然下定决心伴他左右,那么眼看他一步步走向错路,他该如何自处?
杨雨辰牵着马慢慢往回走,一颗心七上八下。一个念头只说是不管了,他若有报应那天,我陪他便是了。另一个念头却又在冒头,为什么不在还没错得离谱的时候把他拉回来,现在还可补救。
进了小楼,正看到江城坐在餐厅里喝茶,难得穿了一身浅灰色长衫,衬得他精致的眉目越发英俊好看。杨雨辰站在门口看了半晌,暗暗叹气,他刚刚本已打定主意半句话不多说,但一见了江城,心中只想,这么个如仙人物,真不该搅和进这乱纷纷的世事里。
江城从他进门就看到了,本以为他会走过来,没想到他竟呆呆的站在门口只是看他。本来不想管他,但看他站得久了,江城终是不忍,冲他招手道:“这茶不错,你要来一杯吗?”
见江城招手,杨雨辰走过来坐到桌边,也倒了杯茶拿在手里,看了看却不去喝。“这茶看着清淡,不知道会不会很苦。”
江城听他说这话,觉得他话里有话,也就拿着茶说话:“你不亲身尝尝,如何能知道苦不苦。而且,这茶苦了才好,清心去火全从这苦字上来。”
杨雨辰盯了江城一会,才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我看这茶苦得不正,只怕已经没了清心去火的效用。”
江城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如此说,但却还是反驳:“你怎知它治病不行?我看,这茶虽治得了病,却治不了命。有的人心里都糟烂了,他就是成车的吃茶叶,也是不行的。”
杨雨辰本来就说不过江城,这时被他顶了个牙口无言,只好握着茶杯大大的灌了一口了事。
江城与他打了一会哑谜,见他不再说话,就问道:“你要是有话就直说吧,我们还是别再猜来猜去了。”
杨雨辰想了想,斟酌着词句慢慢说:“我听说有人派了杀手去杀邓参谋长,虽然没成事,但参谋长也伤得不轻。”
杨雨辰说的这个事情江城还真不清楚,他用很坦然的眼神看着杨雨辰,“有人说?那么想必这个有人也告诉了你是谁派的杀手吧。”
“嗯……”从杨雨辰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应答,直听得江城心中漾起一种痒痒的欲望。他半眯起眼睛,用双手撑着下巴,本来没有表情的脸上半笑半嗔,“那个有人和你说,是我派了杀手去刺杀邓参谋长。还好参谋长命大,才有惊无险。”
“……”杨雨辰虽然不回答,但表情上就告诉了江城,他的猜测完全正确。
江城看着杨雨辰,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带兵那么有头脑,怎么就看不透邓长陵玩的把戏,但凡他多转转脑子,就该分得出好坏人。“我如果说我什么都没做,你信不信?”他澄澈的双眸中全无阴谋,直看得杨雨辰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看着这样的杨雨辰,江城心里微微发酸,这人不时蠢,只是一副心神都用到了自己身上。本以为可以让他退去,却被人趁虚捣乱,误会连连,搞得这个死心眼的人左右为难。答案就在他这里,说了,这个人应该就会永远和他纠缠下去,不说,只怕这人继续胡思乱想之后还是会义无反顾的随在他身边。
想着想着,江城眼中就蒙了一层水雾,面前的男人是个傻子,自己也是个傻子。“我们出去走走吧。”当傻子遇到傻子,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江城连九斤都没带,只和杨雨辰两人一前一后相跟着,方向分明就是杨雨辰家。正是傍晚,街市上人来人往,看着江城的长衫后摆随着他轻缓的脚步慢慢摆动,杨雨辰忽然就有种一生也不过如此的感慨,若是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顾,只是眼前这个人,也就足够了。
但是路总是短的,即使这条路在江城心里已经不知走了几千几万遍,看到那个熟悉的院门,他还是觉得眼眶不受控制的微微一酸。当初踏出这个院门的时候,他可不敢奢望还能再有机会重回故地。
院门上挂着的黄铜大锁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灰,显示着主人已经多日没回过家。“开门吧,我们进去说。”江城站在门边,低着头,不知是在看长衫下露出的鞋尖,还是在看脚下的土路。他额前微长的刘海遮住了黑亮的眸子,杨雨辰只能看到他秀挺的鼻梁上有两粒细细小小的汗,在夕阳下反射出两点微光。
院子里的石桌躺椅都落了灰,早晚的露水又把灰和了泥,但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江城在石桌边站了一会,终于开了口:“有一天林伯出去了,我自己在这里乘凉,突然就有人拍门。你猜猜来的是谁。”
“……邓参谋长?”杨雨辰顺着直觉说出来,就看到江城轻轻点了点头。
“他告诉我,他需要一个人到帅府里去得到孙大帅的宠爱。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杨雨辰知道邓长陵当年想见江城,但是也并不十分热心,只当那是对自己表示亲近,没想到却有着如此的理由。他有些无力的手撑住了身边的大树,看着江城那张精致漂亮的脸孔。当年少年的脸一闪而过,这样的一个男孩子,确实可以拿得出手结交上官。
江城伸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摸,发现那灰都被露水粘得结实了,就靠坐在桌沿上。“他告诉我,帅府里五太太最得宠,我只要分她一半的宠就够了。以后他用得着我的时候,自然会找我。如果我答应了,随我开价。”
“随你开价……”杨雨辰重复这几个简单的字,声音却在颤抖。江城开了什么价,他隐约猜到了。
“我本来存了点钱,打算唱够了戏就去做点小买卖。可出了点事情,我把钱都搭进去了。后来到了你这里,真是不好意思开口,我箱子里连一百块都不够。盘算来盘算去,我就算逃走,出了奉天城只怕就要饿死。只好答应他。”江城却没有把话停留在如何与邓长陵讲条件上,有些事情,其实心里明白比说出来要好得多。
“我进了帅府,孙大帅并不亲近我,要不是寿萱姐姐照顾,只怕早就……”饿死?打死?忧死?江城说不出,但是他真的以为寿萱给他的温暖救了他一命。
“后来呢?”早就猜他在帅府中并不开心,倒是有些好奇他如何得到现今的地位。
“后来啊……”江城想起了那个极为干冷的冬季,“我帮孙大帅查明了天津银行提供的假账,日子才稍稍好过了些。”其实他从天津回来没多久就去了通辽,在帅府停留的那短短的几天,孙庆麟每日带着他出去跑马,还是蛮开心的。
再之后的事情,江城却觉得实在不想说出来。崔旭的死他不想触及,在北平发生的事情他更不想回忆。“之后倒也没什么大事,孙大帅看我还能做点事情,就有了今天。”他一句话轻轻带过,却听得杨雨辰心里一疼,总觉得他瞒下来的必是些十分重要的经历,是痛还是苦?
江城停了停继续说:“自有查账之事,邓长陵就对我提出警告。我做的事情对孙大帅有利无弊,他为什么会不满?后来我才知道,邓长陵是东瀛人的内线。我做的一些事情,损害了东瀛人的利益和谋划。”
信还是不信?
“你有证据?”杨雨辰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江城所说的事情真假与否于他的决定已无影响,只是单纯的想知道真相。
“实质的证据,我没有。但是相信你已经听到不少关于我的事情,每一件都不是事实。”对此他倒想好好解释一下:“之前你一直在意我怂恿孙大帅把三太太所出的胜男小姐配给岱钦的事情,你只知道岱钦有点傻,但是你却不知道胜男小姐有点呆。这两人也算是相配,两家都省了心,也算得门当户对的合适亲家。如今大帅在城里专门给科尔沁亲王盖了宅子,比起草原上的单调生活老亲王更喜欢奉天的花花世界,又能陪着儿子,自然是常住奉天了。有他在手,那些蒙古王公也就不敢太过放肆,至少在老亲王还在世这几年,边境不用担心再有蒙匪作乱了。趁着边境平稳,刚好开办市场。陆路市场虽不如港口海市,但也是来钱的门路。再加新开放的大连、旅顺两个口岸,这一二年间百姓获利不止一倍。”江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有些累了,靠着石桌稍稍喘了几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