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缘三度——viburnum

作者:viburnum  录入:01-17

“行,你想守灵念经,就随你的便吧。就是别再惦记着逃跑了啊,有过一次教训,你该学乖了,是不是?”这么说着,冯临川在那和尚抬起眼,流露出复杂神色时,低头凑过去,吻住了那总说什么因果鬼神的嘴唇。

湿润的,温暖的亲吻,就在彼此唇舌间流转,念真不懂该如何配合,他当然根本也不想配合。他只是在忍。

他宁可当这是上天给他的试炼,不忍,他就会在最终连灵魂都灰飞烟灭。

而他最艰难的忍耐,还没开始。

晚饭,没用冯临川强迫,念真放下了“过午不食”的规矩,默默吃了饭菜。过后又休息了一会儿,他整了整衣衫,掸了掸衲衣上的尘土,便在冯临川陪同下,带着骨灰坛,到了上午火化两名僧人的地方。

“我一直听说舍利子,怎么这次也没见着啊。”看着念真规规矩矩把坛子放在对面较为平整的石头上,冯临川靠在旁边一棵树上玩笑般的问。

“得道高僧才会有舍利子。”

“那就只能说是你师父师兄道行太浅了?”照例玩笑一般的话,在对方皱起眉头时收住了,看着念真小心翼翼不弄脏衣襟的模样,扔下一句“不用那么在意这身衣裳,我头些年洗劫过一个庙,僧袍还有七八套堆在库房里呢。”冯临川转身离开了。

他直接回了寨子,派了两个巡山的弟兄暗中盯着念真,他在睡意袭来时干脆喝了几口凉茶,翻身上了床。

合上双眼时,他不曾料到,就从他睡着时起,事情已经向着超出他掌控的方向发展了下去。

第二十四章

坐在从张家口开往北京的火车上,念真觉得,心里还在哆嗦。

他居然就真的逃出来了。

居然是真的。

说是要为师父和师兄诵经守灵,他前一天夜里,起初的确是那么做的,他多一眼也不往旁边看,他知道冯临川一定会派人监视他,那时而从远处响起的脚步声就完全说明了这一点。

然后,到了后半夜,等周围静得只剩下虫鸣,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打算拼个鱼死网破也要逃离的念真,用最快速度把身上僧袍的前后襟都撕了下来。

将两块布料平摊在草地上,他把两个骨灰坛打开,把里头的骨灰分别倒在两块布上,暗暗记下了哪个坛子里的骨灰包在哪块布里,他给两个包袱打了不同模样的结,再将两个布包拴在一起,绑在身上,便头也不回冲着山脚跑了下去。

他找到那条路了,那条一天之前,冯临川带着他走过的路。

骑马下山时,他就格外小心记下了路的方位,现在真的派上了用场,连念真自己都不敢相信。

也许人果然会在逼急了之后做出惊人之举吧,总之,他逃下了山。

那个过程有多惊心动魄,他几乎不敢回想,山上照例有巡夜的匪兵,听见有一点像是人声的动静,他就会赶快离开山路,躲到旁边树丛或是草窠里,直到确认周遭安静下来才继续前行。这样反复了好几次,他总算到了山脚,见了大路。

然后,便是没命一般的奔跑。

他早就忘了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只记得跌跌撞撞慌慌张张走走停停赶到一处村落时,天已经朦朦亮了。

有了村镇,便有了希望,念真疲惫不堪进了村子,在东头找到了一间小小的庙宇。

不,那不该说是庙宇,那是个道观。

道观很小,看规格像是民间自行出资修建的,然而往里看去,布局简单紧凑,朴素沉稳,有板有眼,抬头往上看,木过梁上刻着“玄帝庙”三个大字。

果然是道观,供奉的是北天真武大帝。

虽多少有些顾虑,念真还是进了玄帝庙的大门。

迎接他的,是三四个道士。

一个留着花白胡子的,显然是道观的管事,看他一身狼狈,就多少能猜出个一二了。

“师父莫不是,从那边逃出来的?”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北边,道士并没有说明。

念真犹疑片刻,点了点头。

“那现在,您打算往哪里去?”

“道长,实不相瞒,我是北京法天寺的,去口外净云寺送经,路过西山口……”

“行了,师父不必多说了,我自然明白。”安抚一样的让念真不必忙着讲述自己的遭遇,似乎对口外的匪患已经很是了解的观主叫小道士先给念真倒碗水来。

“多谢道长。”感觉现在自己总算可以稍稍安心了,念真双手合十,向对方深施一礼。

“别这么客气,僧道皆是出家人,本心向善这一点,是一样的。”边说边还礼,老道谨慎问念真身上带的布包是否贵重之物。

叹了口气,念真终于还是讲了自己遇到的事端。师父为保护经书被打死,师兄非要和匪徒硬碰硬命丧枪口之下,自己和匪首周旋了两三天,才总算带着师父师兄的骨灰逃下山来。

“道长,我实难开口,可现在我身无分文,连个化缘的钵盂都没有,想要回法天寺,可谓难上加难。道长若是肯施舍我一点路上的口粮,能让我不至沦为饿殍,我他日必将报答!”红着脸,忍受着羞耻的煎熬,念真这么恳求对方。

“师父言重了,出家人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老道笑了笑,将徒弟端过来的一碗清水递给念真,“我这玄帝庙香火还算可以,倒也存了一点积蓄,本打算略微补一补大殿的彩绘,可现如今兵荒马乱,不知哪天就要遭殃,修补了也未必留得住。师父应该是打算坐火车回京吧?若是那样,路费车票,我还是能帮您一把的。”

听见那样的话,念真红了眼圈。

自己沦落到这等地步,居然还能有人出手相帮,看来老天还没打算把他逼上绝路。

不知有多少想说的话哽在喉咙里,到最后只剩了说不清的感激。心中羞愧难当,却还是接受了玄帝庙道士的救济,念真本想尽快离去,以免太过打扰道观的清静,但临行前,却被观主叫住了。

“师父这一身打扮,在外头太引人注意,不如……”沉吟了片刻,老道有点不好说出口似的笑了笑,“若是师父不介意有辱佛门,我这儿还有几身旧道袍,挑一件合身的先穿上,再戴上方巾,遮挡一下额头的戒疤,也好保全自身。毕竟这里离西山口不远,变变装束,免得让‘山上’的人认出来。”

念真没能拒绝对方的好意。

万分感激着对方,他换上了一身道士的装束。

隐去了僧侣的身份,拜别了危难之中救他的人,带着骨灰和观主赠与的路费盘缠,念真离开了玄帝庙所在的村镇。

他在走到僻静处时,狠了狠心,将换下来的那套残破的僧袍扔进了排水的沟渠。

再也不想记起这几天来的起伏颠簸了,再也不想回忆这几天来的深重罪孽了!!他要回他的法天寺,安葬了师父师兄,静下心来,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一路暗暗发着誓,念真终于上了火车,回想自己从逃出来到现在的经历,他只觉得当初从法天寺离开,已经恍如隔世。

心还在悸动,不过,总算可以暂时踏实下来了。

太好了……

火车最终停下来,念真看着外头熟悉的景致,长长的一声叹息。

自己回来了。

鬼使神差一般,回来了。

从车站,徒步走到法天寺时,天已近黄昏。城里闷热的风吹得人烦躁不堪,赶路时出了一身的汗,刚才又让午后阳光烤得眼前快要冒了金星,念真总算见到了寺院的山门那一刻,几乎脚下发了软。

他提起最后一点精神,大步往半掩着的门口走了过去。

正巧,迎面走过来一个小和尚,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

“念恒!”念真叫了一声。

“师兄?”完全愣住的小和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你干嘛一身道士打扮啊,难道,要‘改行’了?”

“行了,别拿我开心了。”格外无力的叹了口气,念真在师弟不解的询问师父和大师兄怎么没回来时张了几次口,却什么都没解释出来,摸了摸对方光溜溜的头顶,他苦笑了一下,“待会儿我会跟大伙儿说清楚的。”

“哦。”小和尚点了点头,拽着念真往大殿走,“别的先不说,师兄,寺里来了一个先生,说是警察厅的,从早晨就开始等你,一直等到现在了,你快去看看是不是认识吧。”

第二十五章

念真带着满心疑惑换了身衣裳,洗了把脸之后,前去见那所谓的警察厅来的先生了。

那是个之前从没见过面的男人。

瘦,高,皮鞋擦得锃亮,一身黑西装,嘴唇上方留着整齐的两撇小胡子,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头发抹了头油向后背着。这个人给人的整体感觉是精明中透着些许事故,又或者说,那是江湖的狡诈。

念真从对方那双细长的眼里,看出了狡诈味道。

“您就是念真师父?”男人看见念真进来,马上站起身。

“阿弥陀佛,正是贫僧。”双手合十倾身施礼,念真低垂下睫毛,“请问,先生您是……”

“哦,鄙人姓江,名一凡,小字孝卿,不知师父可曾听说过我。”

话说到这儿,念真惊讶之余,就更加迷惑了。

要说江一凡,他不可能没听说过,这是可以在北京城里横着走路的角色。他不是厅长,然而可以让厅长完全听他的。他没有实权,然而掌握着实权的人却往往有求于他。他是个幕僚,是个名副其实的幕后黑手。

脑满肠肥的贪官污吏需要他的狡诈来敛财,需要他的狡诈来卸责,他是比贪官污吏更可怕的存在。

“请问,施主找我,有什么事?”虽然心里略有不快,还是尽量谦恭有礼问了,念真希望自己听到的答案不要太离谱。

还好,答案确实并不离谱。江一凡说,他那最近刚从老家接到北京来的父亲水土不服突然病重,老人信佛,想找个僧人念念经,驱驱邪。四处打听了一下,庆安当的老板说他家老母过世时,是法天寺的念真师父给超度的,念真师父为人恭谦和善,诵经格外认真,于是,他就来了。

“听说您出去办事了,就这一两天内回来。我本想回去等,又怕错过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在这寺内死等了。冒昧之处,还望念真师父多多见谅。”

话都这么说了,念真想要推辞都已经没了退路。

他不忍心拒绝这样的恳请,不管恳请人是谁,但态度诚挚,这便不该置之不理。

心里暗暗衡量了一下,念真终于点了头。

“好,既然江先生诚心让我去,我自然不能推辞。只是,不知何时前往府上?”

“明天吧,今天已经很晚了,您又刚回来,还是先好好休息一夜为好。”

“多谢施主容让,那请您把地址留下,我明天一早就过去。”

“哦,不必,我明天一早亲自过来接您。”

“这……”

“就这么说定了,您早点歇着吧,我先告辞。”带着那官场气十足的微笑,江一凡冲着念真鞠了个躬,然后转身离开。

看着那瘦高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山门外,念真低下头,一声长叹。

果然不能得闲,风波还未平定,差使就追过来了……

当晚,他将法天寺的僧众叫到一起,说了路遇劫匪的事,以及师父和念空师兄的骨灰,他是如何一路颠簸带回来的。

有人哭,有人不敢相信,有人暗暗攥紧了拳头。

感觉自己已经无力再去在意他人想法,念真独自去伙房烧了一大壶开水。

水开之前,他叫小师弟念恒帮他重新剃了头发。

那原本是剃头匠儿子的小和尚,因为父亲冤狱而死成了孤儿,是法天寺住持收留了他,这孩子年纪虽小,却一手剃头的好本事,手中剃刀轻松进退,不多会儿就把这些天念真那新长出来的头发全都剃了个干净。

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重新光洁的头皮,看了看那再度明显的戒疤,念真苦笑着挑起嘴角。

“多谢。”

“谢什么,小菜一碟。”带着孩子独有的骄傲劲儿,念恒收起剃刀,“师兄,待会儿你好好洗个热水澡,然后赶紧睡觉吧。”

“那怎么行,大伙儿今天通宵给师父和念空师兄守灵,我哪有自己睡大觉的道理。”

“你一路能活着回来已经精疲力竭了,不睡觉还能怎样。再说,明天你不是还得去别人家念经嘛。”说得格外理所当然,那平日里和念真最亲近的小和尚又叮嘱了两句一定要早点睡,便带着自己剃头的家当转身出去了。

念真好一会儿沉默,然后忍着疲惫站起身,提着已经烧开了水的铜壶,出了伙房的后门。

偏僻的院子,廊檐下搭了个简单的木棚。天气暖和时,庙里僧人都在这儿洗澡冲凉。把热水倒进棚子里的大木盆,念真又从院子正中的水井里打了凉水上来,兑好温度之后,他脱了衣裳,把自己整个儿泡在水中。

撩起热水抹了把脸,搓了搓发僵的肩膀和脖颈,他靠在澡盆边沿,抬头看着天上星星。

果真,恍如隔世。

师父,师兄,成了骨灰坛里一捧尘土。

自己,成了一身罪孽还要赖在佛门净土的无耻之徒。

这次给江家诵经,也就诵了,以后,他再也不想离开法天寺半步。世俗,他不想再跨入,不想再涉足。他宁可就在后院种菜,在伙房烧饭,在大殿像个刚出家的新弟子那样清扫佛像,擦拭香炉。

这几天的种种,让他有过了三辈子禽兽日子的感觉,已经封闭了的被逼迫着激发出来,他要耗费多久才能忘掉?才能将之重新压制回去?

他恨自己,不管是静不下来的心,还是不知羞耻的身。

那晚,念真洗过澡,穿好僧袍,去大殿看了看,便回自己禅房了。

他不愿意去想有几个师兄弟看着他时怀疑的眼光,他只当是自己太过疲惫才看错了,不会有人怀疑他,怎么会有人怀疑他?没道理啊……

心思烦乱,抵抗不住睡意侵袭,念真最终睡着了。

他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听见外头扫帚扫院子的动静,看着禅房里的摆设,他好一会儿才确信自己已经回到了法天寺。

那个男人没有在他身后,自己腰间也没有那双引领他步入噩梦的手。

太好了……

控制着心里复杂的想法,他起身洗漱更衣。

草草吃过了早饭,休息了片刻后,江家的汽车,就停在了山门口。

江一凡下了车,依旧是昨天那种格外冠冕的打扮,依旧是昨天那种格外虔诚的态度,他亲自为念真开了车门,跟着上了车之后,他告诉司机:“回家。”

车子开起来,一路平顺,进了城东某条宽敞的大胡同,停在一座有着格外精雕细琢的如意门的四合院跟前。

念真跟着江一凡下了车,进了院门。

“江先生,令尊在哪间房?”

“不急不急,念真师父,来,先在堂屋坐坐。”脸上笑得令人有点不安,江一凡带着念真,穿过庭院,走上台阶,推开了映着丁香树荫的堂屋门。

屋子正中,是一张红木方桌,桌边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诵经之前,我想先给念真师父引荐我的一位旧友。不知您……是否有兴趣认识认识?”站在门口,江一凡看着整个人在刹那间就完全僵住的念真,挑着嘴角,微微倾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第二十六章

其实,念真逃走,是冯临川没想到的。

这次,他的确没有想到。

他本以为那身体的最后防线都被他攻破的和尚,已经基本断了逃的念头。可等他听慌里慌张跑过来报信的匪兵说什么“那和尚没影了!!”时,才真正意识到,原来还是有条无形的绳索,绑着念真的心头。

推书 20234-01-18 :岚——离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