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缘三度——viburnum

作者:viburnum  录入:01-17

“左小腿断了。”摸了一下那令人不忍目睹的伤口周围,冯临川一咋舌,而后回头,“欧阳老弟,这到底怎么回事?”

“大哥,这孩子,是法天寺的小和尚,就是……二哥特在意的那个念恒。”

“什么?!”借着灯光仔细辨认,冯临川才认出来这确实是念恒那和他只打过一个照面的小和尚,只是,那会儿看着还白白净净,现在瘦了好多,脸色也发青,起初是真的没认出来。

“就是他。”抹了把脸上的汗,也顾不得礼节就端起桌上的杯子,一口气喝干了多半杯凉茶,欧阳晗一字一句,把整件棘手无比的事说了出来,“四爷不是有空就去法天寺看看嘛,时间长了,庙里有几个心黑的和尚就难免嫉妒,说念恒勾搭警察厅的人图谋不轨,要把他逐出山门。结果这孩子矢口否认,说自己一身清白,结果,让一个叫什么‘念远’的大和尚,抄起笼火的铁通条就是一顿毒打……这孩子是拖着一条断腿连夜逃到四爷家里的!本来想留下他,可京城人多眼杂,这事儿,毕竟不能闹大,四爷给他包扎了一下,就让我赶紧带着他昼夜兼程跑到口外来。大哥,别的甭说,你先救救他,而且无论如何,这孩子,您得把他留下啊!!”

第五十二章

念恒的事儿,冯临川并没有瞒着念真。

他甚至都没有迟疑过。

“欧阳兄弟,你再辛苦辛苦,去大厅把念真叫来,还有何老三他们两口子。”坐在床沿,拉过薄被给昏睡中的小和尚盖好,冯临川镇定的安排,“别弄得太张扬,就说我有点事儿找他们。”

“哎,成。”点了点头,欧阳晗放下茶杯,起身就出了屋。

不多时,三个人就被叫到了后宅。

而当念真看见躺在床上的是谁时,眼睛立刻瞪大了,额角也渗出汗来。

“你先别怕,应该没有性命危险。”冯临川拦住想靠近的念真,冲欧阳使了个眼色,“兄弟,你先跟他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欧阳晗应了一声,请念真坐在椅子里,而后开始详细讲述事情经过。何敬山夫妇,则开始照顾念恒。

撩开被子,大致看了看伤势,何老三皱了一下眉头。

“怎么样?”冯临川问。

“看看再说吧。”叹了口气,何敬山叫夫人先去自己屋里拿药箱。而这期间,他则开始做治疗的准备。

从自己的马靴里抽出锋利的短刀,军医出身的何敬山一点点割开念恒的衣裳,又用同样的方法剥掉中衣之后,小和尚就赤裸的把所有伤处展现在他面前。

那确实是触目惊心的景象。

最严重的伤口在小腿上,骨头显然已经裂了,血肉模糊的化脓皮肉带着青紫和暗红的淤瘢,令人不忍目睹。其它伤处并没有这么严重,但破了皮留了血痕的也颇有几处。小臂上几道血痕最深,想来是抵挡殴打时留下的。

“大哥,我先去打盆水来。”

“你别去了,你看着这孩子,我去。”按住何敬山的肩膀,冯临川要往外走,但还没迈出几步,就突然被拽住了袖子。

回头看,是念真。

表情还算平静,但脸色透着苍白,眼里有些无法描述的东西,像是愤怒,又似乎被压抑的扭曲不成形。

冯临川对那样的念真放心不下,但最终没有拒绝那要求。

那颤抖的,没有言语,却能从神色中看出来的要求。

“你去?”那男人问。

念真只是点了点头。

“那你直接去后厨提壶热水过来吧,小心别烫着自己。”想着让他做点什么总归能分散一点注意力,冯临川叮嘱了两句,便让念真去提水了。

不多时,热水提了回来,小心倒在铜盆里之后,剩下的事就都只能交给何敬山。

把夫人拿过来的药箱打开,用纱布沾着热水,一点点擦掉每一处伤口周围的污迹或是血迹,何敬山从药箱里拿出几个小瓶子,显然,不管姜黄色的药粉也好,乳白色的药膏也罢,都是为了治疗外伤而制。这些药被按照伤口类型分别涂抹,之后较重的伤处用绷带包裹,轻一些的就直接暴露在空气里。

最后处理的,是腿上的伤,再三确认了骨头虽说断裂,却并不至于严重到无药可救的情况,何敬山仔仔细细把皮肉伤包扎好之后,又给念恒的腿上打了夹板,做了固定。

“完了?”冯临川问。

“还没,最好再给他吃点药,内外共同作用才好得快。”边说边从一个三角形的铁皮盒里用小勺挖出一块药膏,何敬山将之在热水里化开后,叫夫人帮忙扶着念恒的头。可喂药的过程却远没有那么简单。昏睡中的孩子死活就是无法张口,到最后,是何敬山用木勺的柄硬把紧咬的牙关撬开,一点一点把药水灌进去的。

“行了,晚荷,你先把这孩子的衣裳拿去,放灶台里烧了。”

“烧?”

“沾了好多脓血,最好还是烧了。”

“行。”小心把念恒的僧袍和中衣撤出来,夏晚荷提着还算干净的衣角,直接往后厨走去。

“大哥,这孩子,今儿是就留在这儿,还是转移到别处?”何敬山问冯临川。

“留这儿吧,别挪动了。”

“那好。”边收拾药箱边应着,何敬山整理完自己的东西之后站起身,“大哥,他基本上就算是稳定下来了,现在就是得注意保暖,先把烧退了。您回头叫个可靠的弟兄跟这儿守着点儿,有任何问题,赶紧叫我过来。”

“嗯,你先歇着去吧。哦对了,先别跟别人说这事儿呢。”

“哎,知道了。”背着药箱,何敬山离开了。

又安排欧阳晗先去大厅吃点东西,再去多余的空房歇着,冯临川带着轻微的疲惫感回到屋里,关上门。

念真正坐在床沿,守着他的小师弟。

照例是相对平静的表情,只是一语不发的过分沉默让人心里不踏实。

“别怕,不会有事,老三说他能挺过来,他就肯定能。”走到念真旁边,冯临川揽住对方的肩膀,“今儿晚上,咱俩守着他就是了,叫别人估计你也不放心。”

好一会儿,念真点了点头。

他握着念恒的手,小心给他盖好被子。

又是好一会儿,沉默的人突然开口了。

“教我用枪吧。”视线仍旧集中在念恒脸上,口中只简简单单吐出那么几个字,却把冯临川说得一皱眉。

那声音表面上听来平和,但内里隐藏着惊涛骇浪,话尾的颤音泄露了很多讯息,那些讯息透着让夺人性命习以为常的匪首都为之震撼的杀机。

“你要给这孩子报仇?”

“……佛门,已经不是净地了。”半天,念真回应了这么一句。

“所以可以开杀戒了?”

这次,念真没有回答,始终没有回答,只是又强调了一遍那问题。

“教我用枪吧。”

冯临川低着头略作沉吟,而后摇头。

“那会儿,我打算教你用枪的初衷,是让你跟冯家寨融为一体。可现在,不行。”

“为什么!”突然急躁起来,那似乎从没急躁过的人站起身,抓住冯临川的袖子,“那念恒的受的罪,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被对方的情绪波动之强烈弄得有点意外,冯临川安抚一样的亲了亲念真的额角,“这事儿,我会找别人办。”

“别人……?”

“嗯。”

“谁?”

“你甭管了。”轻叹了一声,冯临川边摩挲着对方的脸颊,看着那从未见过的急切表情,边低声开口,“反正不管找谁,我都把这事儿给你办得干净利落,还那孩子一个公道,也就是了。”

第五十三章

冯临川最终选定要为念恒报仇的人,是冯溪蝶。

“怎么能让二小姐亲自出马……”念真皱着眉,有种做了错事的罪恶感在心里翻搅。

“因为若是论行刺,‘二小姐’可是冯家寨的‘这个’。”笑着挑了下拇指,冯临川拍了拍念真的后背,“放心,溪蝶枪法比我好,头脑又比我灵活,她是胆大心细的典范,不会有意外的。”

“但那是北京城啊,未免太过凶险了。”

“现如今这世道,越是凶险之地,做点‘坏事’越容易,因为根本就没人管。”

“……”

“再说,还有江老四在,怎么着也不会出事的。”

冯临川话说得句句在理,念真虽说仍旧心怀忐忑和负罪感,但还是逐渐被安抚下来了。

下一步,是兄妹间详谈行事的步骤。

“我男装进城,女装出城,更安全点。”二小姐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里,边把玩着手里的枪边格外轻松简单的说着计划。

“那,具体每一步怎么走,你想好了?”

“这还用想?这年头,杀个人,比宰只鸡还容易,你尽管让我‘嫂子’踏踏实实的等着吧。哦对了,你得给我写封信,我带给江老四,让他料理一下‘后事’。”

“行,这好办。你需要他准备什么东西,我也一并写上。”

“什么都不用准备,他准备的越多,到最后受的牵连就会越大。”边说边将没有装子弹的枪瞄准了远处,放了一记空枪,冯二小姐挑起嘴角,“就是你得多给我准备点路费盘缠,我要买的东西可有点儿多。”

二小姐的要求,冯临川一口答应,他给妹妹准备了足够的钱,然后目送她下了山。

说实话,他心里也有所不安,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而不是外人,可一想到那丫头确实不是第一次做这路“买卖”,可谓轻车熟路,原本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

二小姐出发的当天,昏睡不醒的念恒睁开了眼。

那孩子醒来后第一个见到的,就是一直守在近旁的念真。

从怔愣,到嚎啕,只是短短的一刹。受尽了委屈的孩子拽着师兄的衣裳,哭得格外惨烈。

但抱着小师弟的念真,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他浑身发抖,心如刀绞,然而他没哭。他突然觉得自己血脉里有些东西被激发出来,那是一种绝望中凭借本能滋生出来的顽强,那顽强不许他哭,就算心里疼得快要窒息,也不许有一丁点眼泪。

“师兄,我腿好疼啊……我以后要残废了!我要残废了!”看着自己腿上的夹板,念恒用最本能的担忧表达着心里的委屈。

“你不会残废的,这儿有最好的大夫,等骨头长好了,你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帮小师弟擦掉眼泪,念真尽量安慰。

“……念远师兄为什么要往死里打我……我从没招惹过他啊……我当初是给你通风报信说他怀疑你,可这事儿他根本不知道啊!!”眼泪似乎擦都擦不干净,念恒死盯着念真,似乎认定了这个人口中说出来的就会是箴言,就会解答他所有破不开的谜题。

“别乱想了,你放心,他再也不会这么对你了,以后,谁也不敢欺负你!”声音里带着颤抖,念真抱着自己最疼爱的小师弟,发誓赌咒一般说出最后一句话的同时,死死闭上眼。

而站在屋外,听着里头两人对话的冯临川,就只是在猛吸了几口烟之后,一声长叹。

那天起,念恒留在了冯家寨。

随着病情一点点好转,念真也在一点点告诉他,自己是如何留在西山口的。

“你全说了?”温泉的水雾里,冯临川问旁边的人。

“怎么可能全说。”念真红了脸。

“那你是怎么说的?”

“只是告诉他,我对如今这世道绝望了而已。”

“那他没问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问了。”

“然后呢?”

“我什么都没告诉他。”

红着脸的念真是那么回答的。

但实际上,他和念恒的交谈,没有那么简单。

能勉强支撑着身体下床的当天,念恒确实问了那样的话,因为只有十一岁,又完全在寺院里长大的孩子,根本不能理解为何自己最亲最亲的师兄,会留在土匪的山头,还和那匪首同居一室。

“他不是恶人。”念真边给小师弟夹菜,边含糊的撒了个谎,“另外,我怕冷,他这屋……比较……暖和。”

“那,你当初突然从京城消失,就是到这儿来了?”

“嗯。”

“……师兄。”

“啊?”

“我不能吃肉……”低头看着被夹在自己碗里的一块清炖排骨,念恒吞了吞口水,但还是没有吃。

“吃吧,补补身子,伤好得快。”

“可,那不就是破戒了么。”

突然被提到破戒二字,念真脸上的红晕更明显了,皱了皱眉,他把念恒试图夹回那块排骨的手挡住,然后用筷子指了指碗里的美味,“听话,吃了这个!”

“那戒律……”

“戒律从今天起,和你无关了!”

“……我又不是济公爷……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什么的……”

“佛祖救不了你,你得自己救自己。阿弥陀佛是假的,本性是真的。”那是念真的回答。

刹那间,他说了那样的话,说得淡定而从容,却又像是瞬间将许久以来所有压抑着的东西尽数爆发了出来。他音量不高,但是字字千钧。

那是念恒醒来第三天发生的事,第四天,冯临川叫匪兵收拾出来一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向阳的房子,小心翼翼把那孩子转移了过去。被褥都是新的,窗户纸都是一水儿的雪白,大墙也是新刷的浆,屋里衣箱桌椅火炕一应俱全,格外舒适利落。

从那时起,有了属于自己的地方住的念恒,终于算是彻底留下了。

“知道我为什么急着给他收拾房子吗?”怀里抱着最宠爱的人,冯临川低沉的声音在对方耳根回响。

“……”念真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得很清楚。

“不说,代表你了然。”

“那何必还问。”连脖子都红了的男人躲开对方的手臂,沉默片刻后轻叹,“也不知,二小姐那边,是不是平安。”

“应该没问题,别太担心了。”自己心里也不能算踏实,但并没有忘记先安抚对方,冯临川靠在光滑的池边岩石上,抬起手来,抹了把脸。

而与此同时,北京城里,法天寺山门以外,正有个一身飒爽打扮的年轻“少爷”,潇洒的微微提着青灰色长衫的前襟,踩着千层底黑布鞋,一步,一步,走上青石板台阶。

第五十四章

冯二小姐是在七天后回来的。

比预想的时间稍晚,然而却更能让等待的人有种久盼之后的踏实感和喜悦。

当天,冯家寨没有摆什么宴席,关系到进京杀人的事,略微低调一些总没有害处。于是,就只有三个人参与的“家宴”,在后宅进行着。

“你不是说男装进城女装出城吗。”冯临川看了看妹妹照例的一身皂青色短打扮,不慌不忙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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