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八年前,那人一身黑衣墨发,细眼剑眉,笑容邪肆,长袖兜风,手中的一枝桃花似携了月光,清冷萧煞,极尽妖娆风华。
八年前,他是流亡逃命的小小小少年,白蛟河畔,独念那人手上的一朵娇灼红莲。
八年后,那人腰坠几颗东珠,衣摆上的大波斯菊肆意绽放,却已变成了方脸塌鼻,西域人人恨之的嗜血魔头。
八年后,魔教寂灭,他为他收尸,却不想从此红尘多劫难,独留一缕念尘埃。
第一章:故人悲
江南的诸多景致,秋长安自八岁离开至今,已经不记得多少了。只记得江南四季温润,从不下雪,不似西域的风沙粗粝,寒冷干燥。
自来了西域,因着心头的阴影,他从没再生过回江南的念头,想着一辈子就如花姨娘与三叔生前期盼的那样,平平淡淡,安安康康的走完这一世。
如果,能和那个人一起那是最好不过,此生也算圆满无憾了。
想到此,秋长安不禁轻笑出声,若真与他在一起,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平淡终了,安然一世,更何况与他在一起那是毫无半点可能,那样的天人之姿,自己怎能配的上他。至今他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那一面之缘估计也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秋长安望了一眼门外的长街,地上已经铺了一层薄雪,这种天气,没人会有闲情订做剑鞘。于是关了铺子,裹紧身上的的披风,打算到阿妲的糕饼铺子里买两封梨糕。
刚走了一半路程,前方街道上突然冲出来几队人马,马蹄下薄雪飞扬,马上的人个个腰挎长刀,满身血污,挥鞭直呼“魔教亡了”“魔教亡了”。
街道上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关了的店铺几乎又全开了,街道两边站满了人。这些人起先只是低声议论,不大一会街道上的人全沸腾了,所有人脸上都写满喜悦,比两年前那场大旱后突来的阴雨还要让人激动难抑。
秋长安混在人群里,那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将他淹没,混乱了他的意识。此刻他的耳朵里只有那早已远去的马蹄声,“哒哒哒”一声一声扣进他心里,仿佛砸铁的重锤一下下砸下来般,疼痛,炽烫。
八年前的那个晚上,身后火光冲天,哭喊声连城外都听的异常清楚。那人一身黑衣墨发,细眼剑眉,笑容邪肆,长袖兜风,手中的一枝桃花似携了月光,清冷萧煞,极尽妖娆风华。
人人都说赤魇宫是魔教,大肆搜罗天下至宝,宫主更是嗜血如狂,歹毒狠辣,日常用度极尽豪华奢靡,偏好龙阳,宫中甚至豢养着无数的俊俏少年供其亵玩,是人人憎恨又畏惧的大魔头。
可是不管那个人在别人眼中有多荒唐可憎,在他秋长风的眼里都是完美如神祗,仙人般的存在。若不是他,早在八年前花姨娘三叔还有他自己早就死在了别人的刀下,尸骨在大火中焚为灰烬。
听说赤魇宫宫众个个武功超群,招式变化莫测,手段邪肆残忍,其中以宫主为最,这么多年来,虽然仇敌众多,与正道中人也多有摩擦,却始终没人敢大肆叫嚣挑衅。只是为何一夜间赤魇宫便被灭了,就连向来以一敌众,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他也会命陨的如此突然。
且武林正派向来喜欢在讨伐魔教之前大肆宣扬,排场十足,从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只是这次为何之前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他对他有恩,若是早知道今日武林正派尽能全胜,悄无声息的取了他性命,自己说什么都会拼了命冲进赤魇宫替他一死。只是现在,什么都晚了……
如今自己能力有限,不能为他报仇,只能去赤魇宫收了他的尸身,好好地安葬了。
秋长安一路飞奔回家,草草收拾了下包袱,急急的去锁门。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折了回来,走到一个黑漆松木箱子前,打开将里面的衣物全丢了出来,在箱底摸出来一把小臂长,剑鞘上雕满红莲的剑来,用袖子擦了擦莫须有的灰尘后,仔细的放入包袱后匆匆离开。他怕去的晚了,那些带血的尸体会招来野兽。
赤魇宫在西域南边的疯魔山上,离秋长安所住的小镇骑马需大半日光景,乘马车需一日。秋长安不会骑马,只能雇辆马车前往。而现在细雪纷扬,西域城镇比较分散,出城之后多是荒凉萧索之地,且这的天气也是说变就变,若是雪越下越大,行至荒僻之地路途阻塞,恐怕要被冻死在路上。秋长安跑遍了大半个镇子没人愿意在这种天气去往疯魔山,且赤魇宫刚被灭,傻子才会颠颠地跑去沾死人的晦气。
他是中原人,在江南时家境殷实,出行均有马车代步,再加上那时年岁小,还不能习骑术。后来到了西域这个小镇,人人深谙骑术,三叔与花姨娘却不许他接触马匹,觉得西域的骏马性情刚烈粗暴,难以驯服,且家族中至他这一辈只剩了他这唯一的一棵独苗,平时两人对他爱护的紧,导致今日,恐怕在西域除去老幼病弱者,他是唯一一个不会骑马的人了。
秋长安提着包袱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眉头深锁,他从来没有象今日这般讨厌自己,若是当时自己强硬坚持,三叔和花姨娘定会心软准他骑马,也不会有今天的窘境。
秋长安生了会闷气,突然想起阿妲提起过常帮她从中原带布匹的鸠罗。鸠罗长往返于西域与中原之间,做的是毛皮生意,每月中旬都会回家探望亲人,待段时日后再带些货物回中原。若去中原,疯魔山是必经之路。现在快到月底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动身的打算。
秋长安想至此,慌忙赶往鸠罗家,好在中原有人订了一批上好的皮子,快至年关,大户人家都是要做些新衣新鞋的,所以这趟生意不能误了时辰,顺便成全了秋长安。
秋长安挤在装货的马车里,不时将袖子抬起来扇一扇,那股子羊骚味实在是让人受不了,再加上马车摇摇晃晃,真是要把人的心肝催吐出来不可。好在毛皮暖和,在这样的天气里,也让他少受了不少罪。
马车行的急,晚上也连夜赶路,最庆幸的是雪在半夜时就停了,那种纷纷扬扬的细雪在路上没积下多厚,所以在中午前商队就到了疯魔山脚下。
秋长安对鸠罗好生道谢了一番之后,扎紧身上的斗篷就往山上走,离山顶越近,心里的慌乱越盛。
到了山顶,赤魇宫的大门敞开,门扇上都是血迹,有半扇门歪斜着,和门框只剩一点牵连,风一吹,发出“吱吱扭扭”的声响。从半山腰起,秋长安就看到了散落的尸体残肢,鲜血已经被薄雪轻掩。这样的惨状一直延续到山顶上。
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伸手将快要断掉的大门费力的扶正,擦了擦额头的薄汗跨进门去。
眼前的情景让秋长安忍不住一阵干呕。到处是断手断脚,血肉模糊,尸体堆叠,雪都染成了红褐色。赤魇宫的宫众从来都着红衣,只是这园中估计就有近千人,更别说几座大殿中和其他楼阁中的尸体。红衣血迹猛然一看,就像是血淋淋的人间地狱。下手这样的残忍,言之凿凿声称自己是除恶惩奸的正道人士也不过如。
秋长安踏着层层叠叠的尸体一路往大殿中去,边行边虔诚的低着头双手合十默念着“冤魂归去,冤魂归去”。
一路上多是十五六岁的少年,看来外界传言大魔头喜好俊俏少年所言不虚,想到此秋长安心里有些泛酸,但看到满地的残肢又连忙“呸呸呸”了几声,躬着身念着“冒犯冒犯”。
秋长安找了几座大殿都没看到那个人的尸身,按理说赤魇宫宫主身份不一般,不可能和那些宫众一般冲到院子里厮杀,如果自己的判断没错的话,那就只能在最后一座大殿中了。
秋长安跨进去的时候,打碎的瓷器碎片,断裂的桌椅,那个人一身黑衣,头发散乱,一剑穿喉,被订在身后的红漆柱子上。
那个人,八年前在三叔还来不及向他道谢问他名讳时,救下他们之后就迅速离开了,直到跟着三叔花姨娘一路辗转逃亡到西域后,才意外得知他就是武林正派恨之入骨的大魔头,只是至今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秋长安看着柱子上的那个人,除了救命之恩,对他还有着暗藏心底多年难以启齿的爱慕之意。现在他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却是阴阳两隔的境地。
秋长安擦了擦眼角的湿润,吸了吸鼻子,走到柱子前,将他喉间的那把剑使力拔了下来,抱着他的尸身坐在地上,摩挲着他已经有些泛青的手,忍不住眼角的泪水又泛滥了起来。
八年前,他怀里的这个人从刀剑之下救下他的时候,他清清楚楚的记得他左手虎口处在月光下那朵妖娆怒放的红莲,只是如今已经已不似当年的鲜活红艳。
秋长安看着殿外灰蒙蒙的天,呆呆的想着第一次见他的情景,手缓慢的摩挲着他的手,只是越摸越觉得手心粘稠的难受,无意识的低头看去,只见怀中的人左手虎口处的红莲,在沾上他的眼泪被他反复摩擦之后竟变得模糊起来,只剩他手中的一层黑红的黏腻。
秋长安有些吃惊又有些激动,颤抖着手用袖子在那人虎口处使劲擦了擦,那朵红莲便彻底的不见了。
伤痛在一瞬间转为狂喜,秋长安记得很清楚,八年前自己额头上的血滴在这个人手上时,他嫌恶的擦掉后手上的红莲依然红颜如初,根本就是纹上去的,不可能是画上去的。那就是说他现在怀里的人不是人人恨之的大魔头,而是他的替身!
想到此秋长安慌忙在怀中的人脸上细细的摸起来,直到摸至锁骨以下才摸到了与其他肌肤的不同。扒开衣服一看,果然那一处皮子有些微的干燥皱起,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是贴上去的。
这下更加肯定了秋长安心里的猜测,那种犹如新生的喜悦让他忍不住大笑起来。没想到那个人还活着,他竟然还活着!
一路奔下山,搭了辆过路的马车到了龟镇,其实秋长安自己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寻那个人,只知道从今往后不管天南海北都要寻见他,一辈子跟着他,被打被骂做小厮或者其他,他都无所谓,只要那个人在他眼前就好。
第二章:相见欢
漫无目的找了几个月,仍是毫无头绪。赤魇宫被灭,西域再不能待,那他能去哪里?中原么?只是秋长安答应过三叔此生绝不会再踏进中原一步。
呆在客栈,踟蹰了半日,狠了狠心,跪下对着三叔和花姨娘埋葬的方向,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后毫不犹豫的离去。
入了中原,到处打听有名的伶人馆,听闻那人好男风,与其毫无头绪的摸索,不如呆在这个地方,能寻到蛛丝马迹的机会总是要大些的,再加上自己这几个月来身上的银子已经用的差不多了,总得找个暂且安身的地方。
曾在西域时,秋长安这种白白净净,唇红齿白,身条细弱的江南男儿最是得那些粗蛮汉子的喜欢。十二岁之前他们并不住在来中原前的那个小镇,那时候他年纪尚幼,虽未长开,却已经显露了些姿容,跟着三叔出街置办杂物时被个恶霸看中,誓言要抢去做娈童。没办法只得连夜逃出镇子住在了如今安葬三叔和花姨娘的小镇。
此后怕又惹出意外,自十二岁起他每天左脸眼窝以下一直画着一道几可乱真的恐怖伤疤。
如今若要在小倌馆安身,小倌是万万不能做的,做些扫撒的事宜或是其他帮工最合适不过,脸上的疤痕也能保他安全。
只是秋长安没有想到,他用大半年的时间用光了这些年所有的积蓄换了无数个伶人馆,始终是没有等来那个人,很多时候他躺在硬邦邦的床上一遍遍的想他到底会去哪里。虽说并不是每个好男风的人都会来伶人馆的,只是他不待在这里,还能去哪里寻他呢?
秋长安拿着抹布无精打采的擦着花瓶,他现在的所在是天子脚下最繁华的皇城,这里是最有名的小倌馆—青鸾馆。他打算此后不再换地方了,没碰到那个人有可能是自己每个地方都待不长,所以错过了时机。呆在这里,那个人或许会慕名而来,也许一辈子都等不到,也许有那么一天会再遇见。
“秋长安!你又在发什么呆!若是被宵钰公子看见,少不了你一顿板子!”
长着娃娃脸的春碎正换着床上的被褥,撇头看见秋长安抱着个花瓶眼神飘忽,思绪不知道飞到了哪里,那呆呆的样子一看就让他一肚子气。
宵钰公子是这青鸾馆里的红牌,在皇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随随便便弹一首曲子就需千两银子,若是谁想见他一面,那也得看他心情如何,若是心情不好,皇帝老子来了也是白搭。这样的坏脾气,很是难伺候,在青鸾馆里看谁不顺眼就要给他一顿板子,就算闹出了人命也没人敢吱一声,连馆里的管事都要让他三分。
上个月就因为拿错了他要换的衣服,被“赏”了二十大板子,春碎现在想起来仍心有余悸,连牙根都要疼上一疼。这次若是又被挑出了毛病,岂不是要断手断脚了。
秋长安见春碎对他翻着白眼,忙点头应了一声,放快了手脚。
和春碎收拾起要洗的衣服,在香炉里燃上了半截香后,刚打算开门出去,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宵钰公子一身大红绸衫,秋水双眸,翘鼻红唇,肌肤白润,转眸间眉眼生情,若是没有突然地倒竖黛眉那一声怒极的呵斥,真真是要将催魂楼的一代名妓翠莺姑娘的花容月貌都要比下去的。
“你们怎么还在这!铺床抹灰的活计要用一整天么?青鸾馆真是白白养了一群废物!”
秋长安还在呆愣之中,突觉衣袖一阵拉扯,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春碎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磕的“砰砰”直响,带着哭音喊着“宵钰公子息怒,小人们知错,望公子饶小人们一回,下回定不再犯。”
说完又是一顿猛磕,顺势悄悄地不停给还傻站在一旁的秋长安使着眼色。
还没等秋长安跪下去,宵钰公子已经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那一巴掌力气出奇的大,让他直接摔在了身后五步远的床榻上,喉间一甜,秋长安用袖子抹向嘴角,上面沾上了一团血迹。
“还敢有下次!你们这群不长眼的废物,今日误了贵客的时辰,死一万次都不足惜!”宵钰公子一脚踹在了春碎的身上,只听“咔嚓”一身,竟是肋骨断了。
秋长安听见响声,有一瞬间的惊愕,春碎却已经嚎啕出声,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在青鸾馆里,连烧水做饭的伙计都有少许姿色,唯独他脸上那道奇丑的疤痕很是遭人排挤。春碎最是怕疼,八卦嘴贱,长使唤呵斥秋长安,但是也最是护他,若没有他,秋长安在这里不知道已经挨了多少顿打,口水和白眼就可以将他淹死。
今天若不是他发呆发了半晌,春碎也不会受这顿打,都是他连累了春碎。
秋长安从床榻上爬起来,扑过去将春碎护在身后,对着宵钰公子连忙磕了几个头。“宵钰公子息怒,是小人偷懒耽搁了时辰,拖累了春碎,小人愿受一切惩罚,望公子开恩能饶了春碎。”
宵钰公子冷哼了一声,斜睨了秋长安一眼,“倒是个仗义之人,不过都是贱奴才的命。今天你们就都拿命去祭了那鬼神,好消了我这一身晦气!”
说罢抬手又甩了秋长安一巴掌,朝院子里早就缩头缩脑偷窥的众人吼了一声:“叫管事的来将他们投了河,今晚就送他们去投胎!”
秋长安被那带着狠劲的一巴掌甩到了门框上,眼角处立马鲜血直流。听到“投胎”二字脑子一下空白了,他还没等到他,怎么能去死。耳朵里“嗡嗡嗡”的像住了一群群盛夏池塘上的长嘴蚊子般叫个不停,连春碎抱着宵钰公子的腿说这些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愣愣的看着他的嘴开开合合,不时有如雷雨天气时泼下来的暴雨似的泪流进嘴里。
秋长安从来没见过这么伤心的春碎,就连上次他挨了打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也没这样歇斯底里过。后来感觉有人在拖他,哦,他认得,这个满脸胡茬的壮汉上个月还给过自己一顿板子呢。
他抬头对着壮汉咧开嘴笑了笑,那时若没有春碎,他也会和春碎一样被这个人打得皮开肉绽,骨头都会碎成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