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少府忽然笑了,一字一顿,眼神竟有些狠厉:“我不需要哥哥。”
第二章(3)
被讨厌了。
顾闵之心神恍惚走下天台,脑海中犹自回映那句话。
陆少府从进顾家的第一天起,就没有称呼过父亲与哥哥等称呼。他知道他心中并没有把顾家当成家,更没有把顾兴志与自己当成亲人。这种结果他早就预料到,可真的面对在眼前,仍觉阵阵无力感。
他没有和黄明非说这件事,而是放学后回到家中,独自锁在房间里坐在床边,茫然空想。
陆少府这种反应是正常的,与“前世”是一样的,他本来就没有打算玩什么兄友弟恭的游戏,他本来不是贪图顾家而回来的,他本来……是的,陆少府就该这个样子,他不是早就很明白了么?可为什么,在听到那句意思再明显不过的话后,他还是有种深深的失落感?
命运真的不是那么容易扭转的,他现在才了解到这一点。连其他方面也是,尽管努力的学习,可他真的天生不是经商的料,他现在“未卜先知”,快人一步,也只能比从前好上那么一些罢了。若是完全改变,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顾闵之向后放松身体,仰躺在床上,眼前是深蓝色的天花板,是几十年看惯了的卧室的颜色,他不想失去这一切,不想让自己走向“命中注定”。偏偏陆少府如此难以对付,就算有重生,也这样难以接近。
——他决不能接受原来的结局!
顾闵之翻身而起,难得有了坚定的眼眸,心中暗暗下了决定。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只把陆少府那句话记在心里,表面上一如既往,做着关心弟弟的好哥哥形象,若说从前用了三分真心,而今已有了六分。一方面自不必说,另一方面却是这一年多来,这些关心已变成习惯,更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顾闵之不知不觉中,毫无刻意成分,真的将陆少府当成兄弟,陆少府也像是那天说的话不存在似的,与往常并无不同。
陆少府不仁,他不会不义。更何况顾家本就对不起陆少府。顾闵之决心既然要改变就要做个彻底,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他已经模糊了那界限。反正怎么样都是一样的做,何不更心甘情愿些?
周五转瞬即到,放学后黄明非又提出要去见外面人,顾闵之拗不过他,又担心好友被骗,于是带了两个保镖还是去了。见面的地方却是城东一家酒吧,因为时候尚早,酒吧内没几个人。
黄明非一脸兴奋为他介绍,个子高高瘦竹竿似的又披头散发的男人叫黄东,果然自称唱摇滚的,若是酒吧开起来了,他可以免费驻唱三个月带动人气,然后再提钱的事。
另一个名字是张远,据说是本市人,只是在外省开过酒吧,后来因合伙人不想做了,这才转手卖掉,回到本地再寻发展。
说话言辞间并没有什么问题,顾闵之记下这二人说的话,打算回去后找人调查是否属实。见顾闵之并未太过反对,黄明非高兴的上蹿下跳,说尽好话。
他的零用钱十分有限,黄母一方面与黄父离心争夺家产,一面对自己儿子管教严格,只希望他能早早进驻公司,好把黄父踢回家养老。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费尽心思的儿子所想的完全不是继承家业,而是自由自在开心的生活。
张远察言观色,察觉二人中顾闵之才是那个能拿主意掏钱的人,不禁又特意对待几分,陪着笑脸说了不少话。只是顾闵之在外人面前向来无论面子与否,一律冷淡对待的。黄东与张远一时吃不准他态度,倒也严谨不少。
坐到晚上七点左右,顾闵之想起陆少府还在家里,一年多来都是一起用三餐从不落下,递给黄明非一个眼色,随即站起身来。
张远跟着起身:“顾少、黄少,这……”
“咳,我和顾少得吃晚饭去了。”黄明非打个哈哈道:“这不一放学就过来这里了,还没吃饭呐。”
黄东殷勤笑道:“您二位要是赏脸,不妨一起用个饭?今儿个认识了两位朋友气氛好,我来请客!等吃了饭,再来看看草拟的合作合同?”
顾闵之敛了眼眸并不开口,张远怂恿道:“黄少,见一面不容易,这酒吧老板我也认识,听说今晚有特别节目,不如留下来玩玩?”
黄明非立刻有些心动,试探望向顾闵之,他实在被黄母管得很了,原本是打算高中就远离家里去住宿学校念的,只是陆少府一进顾家,他想了又想,觉得不能把顾闵之一个人丢下面对复杂的情势。
“高中在哪里不是上!晚上能回家也好,跟我妈多磨点零花钱出来!”
顾闵之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只有心中感激一一记下这个好兄弟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这回黄明非真的这么想有自己的产业,他微微一想,陆少府前几天才说了那种话,只怕其实不愿意见到自己这个兄长。
想到这里,他心头微涩,不着痕迹点了点头。
黄明非接到这个信号,背地里翘了翘大么指,那意思是果然是好兄弟,这么帮着他!
四个人说了半天也口干舌燥,张远推荐了家做的不错的餐厅,顾闵之把保镖送回去一个安排与家里说一声,因第二天是周末放假,当夜还喝了点酒。
凌晨一点多,黄明非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站都站不稳。顾闵之多想一层,怕他回去后挨骂,给黄家打了电话,说黄明非今晚在顾家睡觉。
顾家与黄家也算是世交,父母都认识,于是并无不妥。只是黄明非酒品不佳,喝醉了满是酒气倒也罢了,居然抓着顾闵之不放,非要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我……我跟你说……嗝儿……我……我特讨厌我爸和我妈吵架……”
“好好好,我知道。”对着唯一好友,顾闵之难得掏出不多的耐性,温言安抚,只想把这只大型犬早早送到床上去睡大觉。可黄明非力气可比他大多了,怎么也不肯被陌生保镖带走,拉扯着顾闵之的衣袖死也不撒手。
“吵架就吵架……总是……总是扯上我……嗝儿……又干啥!”他又打了个酒嗝儿,将平时的怨愤一股脑的趁着酒劲儿发泄出来:“我……我又不欠他们的!难道是我求着他们把我……把我生下来的么!”
顾闵之哭笑不得:“这种事情你也能自主吗?”
“我……我就是要自主!”黄明非说着说着眼圈红了:“不负责任,就不要生孩子也不要养孩子……猫狗也是有感觉的……他们根本就是对不起我……也从来不跟我道歉……就一个劲儿的和对方闹腾吵架……以为……以为特么的爱当他们儿子吗?”
酒后吐真言,这话进了顾闵之的耳,盘旋在脑海里一遍遍。黄明非只是父母吵架太过分就有这种气话,陆少府……陆少府他又对父母是什么想法?
不被期待的出生,对孩子来说,才是最大的残忍吧。
汽车缓缓停在顾家门口,在保镖的帮助下黄明被被搀扶进门。凌晨的顾宅亦是漆黑一片,顾闵之摸索墙壁开了灯,眨了眨眼适应光线,扫视大厅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人。那一瞬间,他眸中闪过一丝怅然。
黄明非被灯光刺激,迷蒙睁了睁眼,努力想站直:“嗝儿……这、这是哪儿啊?”
“这是地球。”顾闵之没好气的答道。这家伙怎么会这么重!还一定要赖在他身上不起来?
黄明非笑嘻嘻又靠在他身上,使劲往怀里蹭:“闵、闵之……我、我认得你!”
顾闵之不理他,现在时间太晚仆人们都睡下不好打扰,他干脆半拖半拽拉着黄明非走到自己房门口,开了门往里塞。隔壁哢哒一声轻响,陆少府在光照下露出一半身形,直直看向顾闵之,神情亦是半明半暗,分辨不清。
黄明非眼睛都睁不开了,却忽的啪嗒往墙上撞:“我……我要喝酒!”
顾闵之:“……”
第二章(4)
陆少府黑眸一眨不眨,视线转了转,最后落在顾闵之搀着黄明非的那双手上,顿住,嗓音沙哑带着刚睡醒的迷蒙,一刹那竟有些委屈味道:“你今天晚饭没有回来。”
顾闵之微微一怔,反看过去,见他身上竟然还穿的是校服。他只知道陆少府不像他一样自小规矩重,回家哪怕几个小时也要换一套衣服,一时却想不到别的,手上用力扶住黄明非,颇有些醉意随口答道:“今晚和明非出去玩了,吵醒你了?”
陆少府的目光缓缓上升回到他脸上。也许是顾家基因的缘故,他平时也并不怎么露出多么激荡的情绪,和顾闵之相处的时候,也大多是顾闵之关切的问他需要什么,而后者基本上都是回答不需要。
两个人的关系,走了一年,也不过如此而已。顾闵之有心无力也是必然的事,他为了某些目的一味付出,可没有得到回报。这让他内心焦急,今晚的酒也就喝得多了些。
此时此刻,他隐隐有些不舒服起来,胃里也翻腾,很想好好躺一躺,但黄明非还嘟嘟囔囔闹腾着,他想先把黄明非弄到床上去,对方长得又高大,又有一百四五十斤比他可重多了。他有些撑不住,陆少府却忽然动了,他踏前一步,稳稳当当的把黄明非靠在了自己肩上。
顾闵之压力一松,立刻舒了一口气,忍不住揉捏两下眼角:“还好你醒了……明非他今天喝多了,在这里凑合一晚。”
陆少府略一点头,转身把黄明非半抬半挪,送进了自己房间,径直扔到床上,黄明非折腾半天也够了,觉出身下是柔软床铺,当即翻了个身,咕哝一声,已经闭上了眼睛,转瞬间入睡过去。
顾闵之直觉不对,刚要开口,陆少府又走出来,轻轻关上了自己卧室的房门。
“喝醉酒了打呼噜,会吵。”他如此说了一句,拉着顾闵之进了他的卧室。
这还是除了父母仅有的几次以外,第一次有人再次踏足他的私人空间。顾闵之的卧室家具不多,摆设也并没有几件。因为顾闵之心思全不在这里,反而更显清冷。
这房间也算房中房了,有独立卫生间与小书房。陆少府一边松了手,一边开始解自己衣服扣子,脚下往浴室走去:“我去洗个澡。”
顾闵之还没来记得说话,陆少府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浴室门口,没过几秒,水声也传了出来。他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深陷下去的被褥这才拉回了几分清醒。
他很累。尽管身体里是成熟的三十岁男人的灵魂,尽管眼下形势没那么急迫,尽管事情已有了细微的改变……他还是很累。
这种心灵上的疲惫无药可解,心病只能心药医治,可没有处方也没有良药,他只能继续独步前行,做这一场长途跋涉。
顾闵之习惯性仰躺在床上,天花板的蓝色幽幽沉静,将他全部心神吸入。待他再次被生物钟叫醒,却已经是早上了。
宿醉的后果立刻显现出来,头疼欲裂,顾闵之支起胳膊爬起来,上半身靠在床头上,忽的发现床上还有一个人。
陆少府静静躺在他身侧,上半身赤裸着,少年未发育成的胸膛覆着薄被,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窗户透进阳光,打在俊美容颜上,恍若一场梦境。
他从来没想过,这辈子会与陆少府有这么亲密的时候。
陆少府其实长得很像顾兴志,面部轮廓尤其是下巴也是偏于冷硬,因为在睡眠之中,少年脸上却是难得完全放松毫无防备的模样,那表情亦是顾闵之从未见过的,十分安详,简直不像本人。顾闵之看到晃神,冷不防对方也醒了,先是慢慢睁眼,而后渐渐清醒,四目相对。
顾闵之尴尬的别过脸:“昨晚吵到你了,睡得还好么?”
陆少府一派坦然也坐起身,来回扫视了同样赤裸的顾闵之几眼,似乎心情不错的答道:“不算吵到我。”
顾闵之顺着他的目光,这才看到自己的衣服大概昨晚被陆少府帮忙脱掉了,兄弟两个都只穿着内衣,但顾闵之可不适应这样裸睡,当即有些窘迫:“明非也该醒了,我去叫他,让他回家去。”
他下床走进浴室,匆匆洗了个澡,再披着浴巾走出来,打开衣柜寻找衣服。一旦出现在陆少府的视线之内,他便能感觉到那如同实质般的眼神打在自己身上,皮肤都几乎灼热。
顾闵之有所不解,只镇定利索穿好一套家居服,再开卧室门时回头一看,陆少府不知何时又躺回去闭上了眼睛。
他暗笑自己多想,转身就敲响隔壁房门。黄明非可能还在宿醉,半天才来开门,一见是他就嚷道:“闵之,我头痛。”
顾闵之随手按下陆少府房内内线电话,吩咐厨房做醒酒汤水,黄明非用力甩了甩脑袋,又胡乱抹了把脸,恢复不少道:“我怎么在这里?这是你房间?”
“这是……陆少府的房间。”顾闵之道:“你昨天醉的太厉害,我给你家里打过电话,一会儿吃了早饭再回去吧。”
“我说呢……”黄明非嘀咕了句,大大咧咧回转拿了自己外套又出来,此时是早餐时候,恰好顾兴志罕见的也在家里,正在餐桌主座坐着看报纸。
黄明非看见顾兴志,也不敢太放肆,笑嘻嘻叫了声顾伯父,略微说了下自己为什么会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顾闵之也跟着坐下,又惊觉陆少府还躺在他的床上睡觉。
顾兴志太神出鬼没,谁也没料到他什么时候在家又什么时候不在家,顾闵之都不记得何时和顾父吃过早饭,这时候顾氏就有些隐患,所以顾兴志也越发忙碌辛苦。若是知道今早上会父子相见,他……算了,顾兴志有可能想在餐桌前与陆少府像正常父子那样亲密互动么?还不如希望今天是世界末日来的有可能些。
对于这个父亲,顾闵之这个名正言顺的儿子的心情都很复杂。顾兴志是顾家子弟,自幼也是如同顾闵之般锦衣玉食长大的,亦是母亲早逝被父亲独立养大,又是独子自然期望重些,有时候顾闵之能够理解顾兴志,有时候又觉得父亲太过古怪。对亲生儿子都不近人情的性格也不知是被谁影响,放在顾家却也合情合理。
顾家的人即使外表亲切微笑,也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冷淡感,三代才培养一个贵族,七八代养起来而顾家人,更是冷漠而矜持,将所有情绪波动都掩藏在面具之下。
而顾兴志,不过是外露了内心世界,或者干脆一了百了,懒得演戏因此成了十足的冷酷无情。
顾闵之上一次与顾兴志稍微深入的聊天,说的还是请家教的那一次。之后顾兴志只表示知道了,而后给他请了家教,又不时询问他的学习进度。再之后就是顾闵之主动请缨,要了旗下公司的状况自己研究。
顾兴志对顾闵之的态度没有太大变化,然而作为父亲来说,他也勉强合格——当然,是对顾闵之这个儿子而言。
黄明非的厚脸皮自来熟在顾兴志这里也落了下风,整整一顿早餐时间他都没怎么开口,挤眉弄眼的冲顾闵之做鬼脸,后者忍不住一笑,又使眼色叫他老实些。
三个人太过静悄悄的用了早饭,顾兴志无意与两个孩子聊天,用过饭后又穿起西装领带,带着司机出门工作。黄明非夸张的深呼吸好几下,才道:“咱俩真是同病相怜,天涯沦落人啊!”
顾闵之一扬眉不解,黄明非嬉皮笑脸的:“我家就是赤道火坑,你家是北极冰洞,半斤对八两,都不是啥正常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