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闵之眉宇间闪过一丝苦涩忧愁,然而迅速消逝了去。顾家的家庭状况他早就适应,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还是那个问题,除了那些,他没什么余地去管别的。
顾父顾兴志那里,他已经委婉提醒要注意身体,也打过电话给他身边秘书,要记得督促顾父去进行定期检查。顾父的心脏的确不大好,只是一直比较轻微,没有引起重视。
至于陆少府……他抬头看向二楼卧室方向,陆少府“恰好”出现,提着一个不小的户外背包一步一步走下楼梯,顾闵之擦了擦嘴角放下餐巾,温和语道:“怎么不下来吃早餐?”
陆少府已经走到大厅里、正对着餐厅门口的位置,闻言转头,扯了扯嘴角,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怎么?你想让我和你们一起吃早饭?”
他吐字清晰明确,特别在“你们”二字上加重语气,表达出来立刻有了不一样的气氛,黄明非瞪大眼睛,顾闵之却心口兀得一缩,以为自己从昨晚到今早感受着消弭去了的距离再次复苏,并且越发拉大。
他脸面也僵持住了,一股怒气控制不住的想发泄,淡淡道:“我是你哥哥,这是你家,和我们一起吃早饭怎么了?”
陆少府嘴角裂开,再清楚不过一个冷笑:“不敢当,这是顾家,我姓陆。”
黄明非哗啦站起来:“你怎么说话呢!”
“这是顾家。”陆少府又重复一遍这四个字,眼角眉梢渐渐染上一层奇异色彩,“你又是谁?”
“你!”黄明非还没被人这么气过,当即眼也红了要冲上去揍人,顾闵之眼疾手快挡下,终于真正动怒:“陆少府。”
陆少府以桀骜不驯的姿态,面对着他。少年的黑眸有着勃发的攻击之意,他方才展露了这一面。
“我说过,你进了顾家,就是顾家人;被父亲承认,就是我顾闵之的弟弟——无论你姓不姓顾。”
“如果无法接受自己的一切,”顾闵之深深看他一眼:“你也不必再去想你的未来。”
陆少府站在原地用那双黑眸看了他很久,突然背好户外背包,独自走出了大门。
第三章(1)
顾闵之还坐在餐桌边,只觉得身心俱疲。
黄明非愤愤不平:“他算老几?居然敢说我没资格站在这里?”
顾闵之又揉了揉眼角,“不要和他生气。他只是……”只是什么?他张了口吐出几个字又哑然,他什么时候这么了解陆少府,能帮他解释什么了?
——可那一年三百多个日日夜夜的相处,分明又不是假的;一天三餐的陪伴,也那么真实。
送走了叫嚣要给陆少府颜色看看的黄明非,顾闵之回到自己卧室小书房,坐在堆满资料的书桌旁开始整理文件,今天是家教日,过一会儿宋修又会来上课。他甚至没有时间去仔细想一些东西。
宋修很尽力,但他不过是领个入门。而今顾闵之已经把他的知识淘了个空,现在却不过是另有所用。顾氏现在千疮百孔情势复杂,他很需要引得全无交集的外援。也就是说,棋子需要早早布下,而既然是棋子,自然越多越好。
目前顾氏在外人眼中,仍是家大业大,情况良好,哄骗起来也方便不少。宋修只是普通人家庭的孩子,眼看着也大四了,顾闵之给顾兴志的秘书打了个电话,他便得到了在顾氏主公司实习的机会,这让他对顾闵之十分感激。
以后如何,就看他自己了。这不是古代没什么忠臣不二,现代人的心可要复杂得多,他只希望今日的随手施为,能得到以后好的结果。
宋修敲响房门的时候,他还在寻找记忆里能用的上的人。但顾氏内部盘根错节,许多类长老的老人们不思进取,非但不只拿着股份坐享其成,更迟迟不肯退休,把持权利不放不说,还要安插子孙亲戚进企业,搞的乌烟瘴气,有能力的人都被逼走。
他想来想去,也不过三四个人名,还要下手快一些,免得他这蝴蝶扇动翅膀,反倒让局势恶化。
“顾少,这是我这星期做好的报告。”宋修一进门,就递过来厚厚一叠,脸上颇有得色,也有几分盖不住的疲惫。
顾闵之察言观色,也知道他很尽力,难得在外人面前有了微笑:“辛苦你了。”
宋修受宠若惊,忙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这是任务嘛,完成了是我的分内事。”他迟疑一秒,又讪讪笑道:“顾少,我在家里也休息得差不多了,我老妈现在看见我就吹胡子瞪眼,嫌我闲得慌,您看……”
宋修今年大四,他是本市的,学校没课自然回家呆着。顾闵之略一点头:“一会儿我给李秘书打个电话,明天你就去报到吧。”他扫了眼宋修穿的休闲装,指点道:“有合适的衣服么?”
宋修想了一想,还真摇头,脸色一红:“这……是不是要穿西装?”
顾闵之很久没有出门散心,一年多三点一线的生活很无趣,他给自己压力太大自己也知道,于是吩咐司机开车出来,他要宋修提前下课,要送宋修去买衣服。宋修买衣服,他去落实记忆里以后会拆迁改建的商业街。
路上宋修道了谢,又知道他不常出门,也解闷聊天,说着最近市里的变化。他是本市人最清楚不过大街小巷,同时又不着痕迹的和顾闵之拉近关系。
在他心里,顾闵之虽只是个半大孩子,可生在顾家的确不简单,他早把他看做自己将来老板,很有点表忠心的态度。
顾闵之不过全盘接下,面上一颔首表示知道了,让宋修又喜又疑。
市里这几年发展很好,大片地方都翻了新,日新月异的模样很有势头。顾闵之回忆这一届领导,也是很好大喜功,喜欢到处拆了建建了拆,把数字弄的高高的,心里也有了个底。
一路走来,到了繁华的市中心,宋修下车进了商场,顾闵之刚要叫司机去隔壁街道,忽的目光一闪,看到几个熟悉身影进了一条小巷。
是陆少府,其他几个却只有一面之缘,曾在天台上堵过他的那几个不良学生——他怎么会和他们混在一起?
陆少府早上定定看着他的样子浮现在脑海,顾闵之心中暗叹,还是叫司机缓缓将车子开了过去,慢慢停在了巷子口的角落。他也没下车,只是在车上关注着那边情况。看了好大一会儿,却发现没什么状况,几个不良少年还是不良少年,神态也依然桀骜不驯,可陆少府也没吃什么亏,没发生什么肢体冲突。
顾闵之以为又是以前那样偶发事件,又过了几分钟陆少府和他们告别走了,他也就叫司机也开车走了。
这一天他都在外面跑,直到傍晚六七点钟,天色暗了,顾闵之才叫司机开回顾家,回了家六嫂已经做好了晚饭,他刚要叫陆少府吃晚饭,又想起来陆少府今晚要去野营早走了,还和他算是闹了不愉快。
顾闵之独自一个人坐在大餐桌前,看着六嫂精心细致搞出来的四菜一汤,忽然就没了胃口。平日里看惯了的餐厅,也觉得分外空荡荡的,越发显得自己孤零零。
人都是被习惯驱使着屈从的动物。他一个人吃饭吃了那么多年,如今却不习惯了不想了。顾闵之细嚼慢咽的用完上了楼回到自己卧室,还有点情绪余波。
他索性坐到书桌前,打算熬夜通宵看文件。过了两个小时风大了,外面渐渐劈里啪啦下起雨来,打在玻璃上声声作响。顾闵之放下手中资料,站在窗前看了看,房外一片漆黑,黑洞洞伸手不见五指。
他按了铃,管家张伯亲自送咖啡进来。顾闵之张口问:“雨要下多久?”
张伯有些疑惑,还是笑道:“天气预报说是今晚就下完了,明天应该是个大晴天。”
顾闵之不满意这个回答,仍然问道:“有没有说学校野营安排去了附近的哪一座山?”
张伯微讶,仔细想了道:“这个二少爷倒是没有说……不然打电话问问去?”
这么晚了,学校根本不可能还有人,不过张伯照顾周到,当然都记了老师的电话号码,可这年头手机并不那么普及,只怕还是联系不上。
顾闵之默然半响,张伯也看出他在想什么,安慰道:“这雨下的不大,说不定很快就停了,学校老师安排了外出,应该也都考虑了天气因素……”
他话还没说完,屋外大雨陡然增大,倾盆倾泻不说,还哗啦电闪雷鸣,吓得楼下一个年轻女仆尖叫一声,打翻了手中水盆。
张伯也有些无奈,顾闵之霍然站起,果断命令道:“给我周边地图……给车行打电话,调一辆能上山的过来,我现在就要。再打电话给集团的医院,叫他们晚上留两个外科医生值班,值班费我加倍给。王司机回家去了吗?今晚是谁当值?”
雨越来越大,张伯也不好阻拦,只劝道:“要不派别人出去找?大少爷你身体也不好……”
又一击电闪,刹那间映照了天地间。顾闵之脸色有些苍白,内心的担忧不可抑制,他摇了摇头:“我亲自去找,不然他们不会尽力。”
张伯看着他长大,陆少府都是其次的,他还是表达出了自己的担心:“少爷你小心,我这就去叫人给学校老师打电话,先把他们去的地点问出来。”
顾闵之点头,看着张伯背影消失在房门处,他紧了紧拳头,身体站得笔直,呆了两三秒,终是走到隔壁,开始找衣服鞋子换上。
第三章(2)
疾风骤雨,顾闵之换了厚一点的外套,但雨势越来越大,赶到学校野营的那座山下时,他带人下车,不过一两分钟,全身已经湿透。
张伯最后还是放心不下,叫家里男仆人跟着一起来,风刮得厉害,打伞于事无补,弄了雨衣来要给顾闵之披上,顾闵之抹了把脸上的水,心头怒火愈发高涨,随手推到一边,理也不理。
虽然这附近植被保护良好,可还是担心会有山体滑坡泥石流等。来野营的都是些十几岁的孩子,还是些背景不一般的孩子,学校这一次只怕负责人一定要引咎辞职。
顾闵之有意把此事闹大,还给警察局打过电话,要求他们派警力一同前来寻找野营的学生。因为是顾家少爷郑重开口雨又实在太大,来的几个年轻力壮的小警察纷纷表示天气预报不准、学校没有做好工作,他们一定会帮助云云。
然而这些话都不能让顾闵之的情绪平复。他与搜查的人们一起上了山,山路崎岖难行,走了没几步就脚下打滑。跟着撑伞的仆人站立不稳先摔倒,顾闵之回头只看了一眼,强硬命令他下山回家。
仆人无奈,回家是不敢的,只好回到山下等候,心里腹诽天气预报不停。
整座山其实并不大,海拔也只有两三百米,是S市附近比较好攀爬的山之一,节假日里常有全家连同老人出游登山,风光明媚相当不错。只是现在是黑夜又大雨倾盆,白天里秀丽风景全成了恐怖片里的阴森恐怖,顺着山路弯弯曲曲深入远方,更加叫人心中没底。
几个安全的宿营地早就找过,一无所获。想必是带队老师见状况不好急忙带着学生撤离。加大搜查力度与面积再找了几十分钟,果然看到一群人背着背包站在空地里,个个形象凌乱,雨打芭蕉般的蔫着。一看到有人来救援,几个女生立刻兴奋尖叫,大喊这里有人。
顾闵之第一次冲上前去,扫视一圈没看到熟悉身影,眉头紧锁口气也极冲:“陆少府在哪里?!”
几个学生对视了一眼,一个女生站出来不安道:“他……他刚才孩子啊,可……可是走着走着就没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顾闵之身体一晃,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愤怒,转身挥手:“带他们先走!剩下人给我继续找!”
“轰隆!”
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从表层一直冷到骨子里,透入心扉。高倍数的手电筒拿在手里,雨水让视野朦胧不清。顾闵之真的怕了,怕陆少府出事,怕改变的命运滑向未知方向,怕他想要弥补遗憾却导致他人悲剧……为什么、为什么会是陆少府?
离开顾家也好,不当他是哥哥也罢,恨顾兴志也无所谓,他从来没有想让陆少府死掉!更没有想过为了自己的不死而牺牲掉别人!
重生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变成现在这样子!他以为他重生了就可以给身边人幸福,现在看来他都做了什么?
他应该更多的关心陆少府的,他应该多问一下关于露营的事的,他应该阻止他今天出门的……假如陆少府出了什么事,难道要他们之间的记忆停留在置气的那一刻?
即使是自己做出了这种行为,也不能被自己原谅。
仆人终究也上了山找到他,风雨声哗啦响在耳边,那人嘴型变换说了什么顾闵之已然听不清楚。他猛地一把推开他,一头奔进了树林。
陆少府,陆少府,陆少府……他绝不能接受他出事!
林间泥泞难走,顾闵之脸上的慌乱已经无法掩饰,他眉宇间带着深沉郁气,深一脚浅一脚茫然寻找。陆少府是雨大时转移掉队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点,这座山并不大,他会在哪里?
越过一片灌木丛,顾闵之举着手电四处照去,只见一处树木倒塌严重,靠近了却发现这些枯木正是从山顶被泥水携裹着落在这里。因为周边有不少大石,因此阻挡了冲势。
而向下的位置,形成了不小的坡度。顾闵之忍耐住焦虑感觉,仔仔细细找了几遍,在距离很近的树干上发现一截碎布料被绑在树上。
这是……是陆少府出门时穿的运动外套……
顾闵之再也顾不得别的,迅速往下滑了过去。泥土太过软滑,他脚下一个没踩稳,喀嚓树枝折断,人也猛地坠落。好在他有备无患及时减缓了速度,只轻轻掉在地上。
一件顾闵之亲自帮忙买的运动装,撕扯碎成几片,静静躺在地上,雨水污浊,已经将原本的白色染的看不出来。顾闵之蹲下身,又看到前不远的地面上,石头压着一件白衬衫。
顺着这线索,他很快找到了陆少府。那人靠坐在一棵大树下,光着上半身,背包不见踪影,人也低垂着头。顾闵之快步走到他面前,抬起他脸庞,发现他早就昏了过去。
“陆少府!”
顾闵之急急拍打两下他脸颊,稍微用了些力。陆少府呻吟一声,缓缓苏醒,睫毛颤抖沾满了雨水。那双黑眸先是迷茫,而后清醒看清了面前的少年。
“是你……”
那一瞬间,两个人都说不清自己内心真正的心思,同样心乱如麻,同样不知所措。顾闵之毕竟多活了几年,短暂的失神之后,他马上开始检查陆少府的身体。
皮肤凉透,身体冰冷,上半身有很多细长的碎口子,有些擦伤泛着血迹。下半身情况就更糟糕了,右脚崴了,脚踝肿得很大,完全无法走路。
顾闵之抓住他一只胳膊,急忙问道:“还有哪里受了伤?”
陆少府的神情有些阴郁,低声道:“没有了。”
顾闵之并不放心,仍是重新又看了一遍,确认除了脚踝以外没有别的问题。另外陆少府体温过低不是好事,他单手要去掏怀里的对讲机,忽的一愣。
刚才滑下来的时候没注意,对讲机竟然遗失了。
陆少府看他表情也猜出几分,顾闵之站起来就要去找,陆少府却拉住他,摇了摇头:“我能走。”
顾闵之反手握住他冰凉右手,自己也忍不住打个哆嗦,随手解下外套亲手帮陆少府穿好,四目相对,他敛了眸道:“不要勉强。”
“不勉强。”陆少府执意扶着他也要站起来,顾闵之望了望天色,努力把人尽量往自己身上靠,他没有问陆少府为什么会掉队,也并不想要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