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兵面无表情的答道:“是马副官新升任了副官长。”
白摩尼极度不屑的冷笑了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是他也不行!凭什么不让我去看大哥?”
话音落下,他想要去推搡卫兵。然而正当此时,半开的楼门中走出了马从戎。
马从戎是长袍的打扮,背着双手站得笔直。居高临下的站在台阶上,他很反常的没了笑容:“大帅刚刚入睡,你们胡吵什么?”
白摩尼伸手一指他:“马从戎你是怎么回事?发疹子是大病,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传染了也是我的事,我都不怕,你跟着操什么心?”
马从戎的白脸没了光彩,眼睛下面透出了青晕:“万一大帅刚刚好转,白少爷又病倒了,岂不是要累大帅费心?请白少爷以大局为重,不要闹了!”
说到这里,他一甩袖子,转身走回了楼内。白摩尼见此情形,知道自己是落了下风。仰起头望向二楼窗户,他心急如焚,又不敢喊。孤伶伶的徘徊片刻之后,他扭头也跑了。
他是个缺乏常识的人,想去找个医生问一问这病的严重性。急三火四的跑出霍府,他正想上汽车,不料在上车之前一抬头,他忽然看到了远方街口的顾承喜。
顾承喜双手插兜,一路走得东张西望,显然是心不在焉溜达过来的。白摩尼眼睛一亮,当即招手大喊道:“小顾,过来!”
第十七章:碰壁
白摩尼虽然看顾承喜是只可笑的土包子,但是因为他救过霍相贞的命,所以嘴上尽管笑得热闹,其实心里把他认作了好人。白摩尼不会拉拢人心,霍相贞是把他当成宝贝宠爱了,霍相贞身边的人却是只认马从戎一个。他身边没有得力的人,一个开汽车的汽车夫倒是白家的人,可惜除了开汽车之外一无所知,完全无法利用。于是此刻骤然见了顾承喜,他心中一喜,竟像是见了救星一般。
唤狗似的,他一嗓子把顾承喜吆喝到了自己面前。一把抓住顾承喜的手,他转身又走回了霍府院内。顾承喜摸不清头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跨过霍府的门槛:“白少爷,你找我有事?”
白摩尼一边疾行,一边头也不回的问道:“小顾,你发过疹子没有?”
顾承喜立刻开动了脑筋:“疹子?”
他不知道自己发没发过疹子,没印象,回忆不起,但是没有实话实说,他转而问道:“白少爷,谁发疹子了?”
白摩尼死死的攥着他的手腕,纤细的手指渗了汗,枝枝杈杈的又凉又腻:“是大哥!我没发过疹子,马从戎说疹子会传染,不许我进楼看他!你要是不怕的话,你替我瞧他一眼去!”
话到这里,他猛的回了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真含了水:“小顾,出疹子是不是很凶险的病?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顾承喜的面孔也褪了血色:“好像是……挺厉害。”
听了他的回答,白摩尼带着哭腔,颤悠悠的“啊”了一声。
白摩尼一直把顾承喜领到了小楼前。没轻没重的把顾承喜往楼门一搡,他红着眼圈嚷道:“他生过疹子,可以进楼。”
这一嗓子又引出了马从戎。意外的见了顾承喜,马从戎一怔:“你怎么来了?”
白摩尼生怕马从戎又要挡驾,于是起了替顾承喜撑腰的意思:“他是我的全权代表!我怕传染,我不能进;他不怕传染,让他替我进!”
马从戎背手站在台阶上,静静的看了顾承喜一眼。这一眼没什么力道,但是有内容,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发毛。顾承喜立刻觉察到了,当即露出一脸无所适从的傻相,故意呆头呆脑的看看白摩尼,又看看马从戎,并且还抬手抓了抓脑袋。
马从戎收回目光,挂着霜的白脸渐渐还了阳。对着白摩尼笑了一下,他开口答道:“好,那就让顾爷进去瞧瞧大帅吧。瞧清楚了告诉白少爷,也省得白少爷担心。”
然后他对着顾承喜一点头,转身迈步走回了楼内。顾承喜正要跟上,后背却是又被白摩尼狠狠推了一把:“快点儿去啊!”
顾承喜并不在乎他的细胳膊小力气,但是顺着力道踉跄了一下,他颇为狼狈的上了台阶。
追着马从戎走了两步,他听到马从戎背对着自己出了声:“顾爷和白少爷也有交情?”
顾承喜且行且答:“马副官,我也糊涂着呢!在天津我给白少爷当过两天跟班,后来他嫌我给他丢人,就让我跟着军需处回北京了。这两天你一直没回家,我想着过来走走,看看能不能和你见一面。哪知道刚在街口露面,就被白少爷叫住了。听说大帅发疹子了?不都是小孩儿才发疹子吗?大人也发?”
马从戎听了他一席话,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谁说不是呢!我也没想到大帅会闹了这个病。”
顾承喜紧追慢赶的跟着马从戎。马从戎是细高身量,腿长,平时看着慢悠悠的,一旦加了速度,却是可以迎风走成草上飞。楼下楼上不时有年轻的小勤务兵来回经过,马从戎一边走一边又道:“现在医生也没有办法。不敢用药,如果药用猛了,疹子发不出来,更危险。”
然后,他停在了卧室门前。一手搭在门把手上,他转身面对了顾承喜。将一根手指竖到唇边,他“嘘”了一声:“保持安静,不要惊扰了大帅。”
看到顾承喜认认真真的点头领会了,马从戎手上缓缓用力,让弹簧锁的铜舌头慢慢缩回。及至缩到底了,他轻轻向内一推房门。顾承喜人在门口,只觉扑面一股子郁闷的热气,热气中夹杂着药的苦味。而在靠墙的一张大床上,霍相贞正静静的阖目躺着。
马从戎蹑手蹑脚的往里走,他也跟着迈出了贼的步子。无声无息的越走越近,他对霍相贞也是越看越清。看在眼里,他的眼红了。
他看到他的平安发出了一脸的红点子,面孔浮肿得失了轮廓,呼吸则是微弱得轻不可闻。脚步停在床前,当着马从戎的面,他克制着自己不妄言不妄动。死死盯着霍相贞的面孔,他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硬是没有出声。
床边地下摆着几只小火酒炉子,小锅子里面不知道咕嘟着什么药,总之锅盖上带着成片的孔洞,让蒸汽可以袅袅的上升弥漫。马从戎用小手帕蘸了水,仔细擦拭了霍相贞的眼皮和嘴唇。单手撑在枕畔,他公然的弯腰俯身,和霍相贞贴了贴脸,又把手伸进霍相贞的睡衣领口,细致的摸了摸胸膛。贴过了摸过了,他直起身叹道:“还是热。”
顾承喜不敢正视他,因为想起了外头那些流言蜚语。顾承喜管得住自己的手和嘴,可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他知道马从戎是个人精,能从人的眼睛一直看进人的心。
“大帅是睡了?”他低着头,问马从戎。
马从戎摇了摇头:“什么睡了,是烧糊涂了。”
顾承喜也跟着叹息,满脸的焦虑和惶恐:“马副官,你看我能干什么?我……我也挺会伺候人的。你要是信不过我,给我派些粗活儿也成。”
马从戎不置可否的望着霍相贞,心想自己若是一时放松,这小子可能就会被白摩尼笼络去了。白摩尼,亲不亲友不友的,敢在府里成年累月的充主子,什么东西!
思及至此,他抬手一指地面的小火酒炉子:“顾爷,那小锅里熬的都是透疹的药。你看着锅看着火,让药汽多熏熏大爷。这活儿不累,但是挺腻歪人。”
顾承喜连忙点头:“没事没事,这活儿我太能干了。你放心,我绝不偷懒。你等着,我下楼去和白少爷说一声,马上就回来!”
马从戎一扬下巴:“去吧,步子轻点儿。”
顾承喜走了,马从戎没走。拧了一把温热的小毛巾,他想给霍相贞再擦擦手。可是未等动手,霍相贞忽然睁了眼睛。
霍相贞醒得毫无预兆。转动眼珠环视了卧室,他看到卧室里空荡黯淡,守在床前的只有一个马从戎。没有家,没有亲人,只有一个马从戎。干燥开裂的嘴唇动了动,他一丝两气的问道:“摩尼呢?”
马从戎凑到了他的耳边低语:“白少爷刚刚来了一趟。他没发过疹子,我不敢让他进楼。他闲着没事做,可能是又走了。”
霍相贞沉默片刻,又问:“走了?”
马从戎用手指为他理了理短头发:“半天不见他人,我想肯定是走了。”
霍相贞闭了眼睛:“给我加一层被,冷。”
马从戎当真给他又盖了一层,又端起一小杯白开水,用小勺子一点一点的喂给他:“大爷,不怕的,有我伺候您呢。麻疹就是开头凶,发出来就好了。”
霍相贞半睁着眼睛看他:“你?”
马从戎笑了,坐到床边伏下身去,压低声音说道:“我不是大爷的上清丸吗?有我在,包大爷什么火都能退了。”
霍相贞又闭了眼睛,仿佛不屑于笑,但嘴角微微一动,还是笑了一下。
喝了几口水后,霍相贞又沉沉睡去。而在他沉睡的空当里,顾承喜回了来。他真成了白摩尼的驻霍府代表,从今天开始,他须得每天上午下午各下楼一次,向白摩尼通报霍相贞的病情。
蹲在地上守着火酒炉子,他垂着头,眼角余光扫着马从戎的一双脚。马从戎像个鬼似的,无声无息出来进去,来无影去无踪。
疹子发到第三天,他终于等来了机会。安如山听闻大帅发了疹子,登门想要探病。马从戎不得不露面敷衍一下,所以把手里的毛巾递给了顾承喜。卧室的房门一关,顾承喜攥着毛巾站起了身,试试探探的走向了大床。
他大着胆子握住了霍相贞搭在床边的手。手指渐渐的合拢了,这一握,实在是久违。
有气无声的做了口型,他望着霍相贞唤道:“平安。”
霍相贞一直是昏睡,可是此刻却像是有了反应,口中喃喃的说了话。顾承喜慌忙俯身去听,一时听清了,心中却是一凉。
霍相贞所呼唤的,是“小弟”二字。
悻悻的直起了腰,他拉起霍相贞的手,送到嘴边亲了一下。霍相贞虽是一直卧床,然而被马从戎收拾得还算干净。吻过之后垂下眼帘,平安仔细的端详了他的手。手如其人,也带着点相貌堂堂的意思,只有食指带了一层薄茧,是用久了枪的痕迹。正是看着,霍相贞又有了动作——他缓缓的握住了顾承喜的手。
顾承喜不知道他要抓住的人是不是自己,但是情不自禁的,他出了声音:“平安?”
此言一出,霍相贞猛的睁开了眼睛。直直的盯住了床边的顾承喜,他的眼神先是茫然,随即瞳孔中渐渐聚了亮,他神魂归窍一般,竟是一挺身坐了起来。
顾承喜真被他吓坏了,慌忙抬手推了他的肩膀:“平安,躺下,你现在不能见风!”他不由分说的把霍相贞摁回到床上:“乖,别动,求你别动……”
他急得语无伦次了,而霍相贞天旋地转的陷在被褥之中,双肩全被顾承喜压了个死紧。两道黑压压的剑眉下,他的眼睛瞪出了光,哑着嗓子嘶嘶的问:“顾承喜,你干什么?”
顾承喜毕竟不是训练有素的奴才,意识不到自己的举动已经堪称逾越和冒犯。他不放心,不敢松手:“我、我……我想给你擦擦手和脸。你躺久了,擦擦一定舒服。你别怕,我……我会小心的。”
霍相贞本就病得死去活来,如今又被个最怕见的人压了个一动不能动。头晕目眩的扭头面对了房门,他歇斯底里的大喊了一声:“马从戎!”
顾承喜像被吓着了似的,一瞬间松了手。与此同时,房门应声而开,马从戎正好听到了霍相贞最后一声怒吼,也是惊得白了脸:“大爷,怎么了?”
霍相贞开始激烈的喘息,眼睛望着马从戎,他勉强抬了一只手去指顾承喜:“让他走……走……”
马从戎莫名其妙,但是立刻给顾承喜递了眼色:“走!”
顾承喜无言的起了立,转身真走了。
出了卧室进了走廊,他靠着墙壁仰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低头看了自己的双手。手很干净——他现在已经学会了讲卫生,尤其是进了霍府的门,尤其是要蹲在平安的房里当奴才,他更是恨不能扒了自己一层旧皮。
似笑非笑的呼出一口凉气,他问自己:“我他妈的是狗屎吗?碰都不能碰,看都不能看?撵我都要支使马从戎,我都不配听他说话了?”
顾承喜垂下了手,在裤子上来回反复的擦,一边擦一边又冷笑了一声。其实高贵的大帅也不是什么香饽饽,接连几天被汗水沤着,被药汤熏着,被厚被捂着。又酸又苦又臭的督理大人,也没什么资格嫌弃他!
第十八章:升官发财
顾承喜不甘心灰溜溜的就此滚蛋。孤零零的站在走廊里,他屏住了一口气,几乎咬碎了牙——直到马从戎推门出了卧室。
像变脸似的,他立刻抬了头。人在暗处,他料想对方也看不清自己的面目详情。而马从戎先是抬手对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随即走到了他的身边,揽了他的肩膀且行且说:“没大事,大帅说了,外人伺候他,他不习惯。”
顾承喜极力平顺了呼吸:“马副官,是不是我太笨了?”
马从戎微笑着摇头:“不怪你。大帅不痛快的时候,对待下面人的脾气是会暴躁一些。不是单对着你,谁来了都一样。不瞒你说,上个月我还挨过他老人家一个嘴巴呢,我这样的他都能打,何况你了。好啦,老弟,别往心里去。这些日子我是脱不开身回家了,你有事的话就来府里找我,没事的话,乐得清闲几天玩一玩,对不对?”
顾承喜低着头苦笑:“马副官,你看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马从戎持久的拍打着他:“老弟,实话对你说吧,大帅那一嗓子可能是吼给我听的。你不知道,大帅在我这里,性子是特别的急。我在他屋里连轴转了好几天,他不出声;我刚离开了几分钟,好嘛,他老人家就急眼了。真是的,大帅有时候也闹小孩脾气。没办法,哈哈,没办法啊!”
顾承喜心神不定的随着他笑,同时第一次感觉马从戎身上有股子令人毛骨悚然的邪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仿佛是在步步为营的霸占着平安,和白少爷还不一样。
平安,平安……其实世上又哪有什么平安?平安平安,全是他的一厢情愿。
马从戎不能久离,所以送到楼梯口就停了步。顾承喜独自下了楼。踏过织着五龙捧日的大地毯,他一步一步的见了天日。站在台阶上做了个深呼吸,他忽然发现白摩尼押着两名便衣听差走了过来。听差一前一后,却是抬了一架木梯子。
快步下了台阶迎了上去,他对着白摩尼打了招呼:“白少爷!”
白摩尼劈头问道:“大哥今天怎么样?”
顾承喜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讪讪的答道:“大帅脸上的疹子还没退。另外……大帅把我撵出来了。”
白摩尼一瞪眼睛:“为什么?”
顾承喜压低了声音,一脸为难的嘁嘁喳喳:“大帅……只要马副官一个人。我想,可能是人家马副官伺候得好吧!”
白摩尼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他好个屁!妈的公狐狸精,老了就是第二个连毅!”然后他转身指挥听差往楼上架梯子:“我等不得了,不让我进楼,我隔着窗户瞧一眼总行吧?”
他是说到做到,抬了脚真要上梯子。卫兵不敢坐视白少爷登高上远,怕他摔着,慌忙去拦。在一片讨价还价的混乱声中,顾承喜悄悄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