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顾承喜有着种种的好处,马从戎便教会了他一套话,然后让他上天津见连毅去了。正好,马从戎想,连毅还挺爱见他的。
马从戎的行动,霍相贞知道大部分,但是差一不二的,他睁只眼闭只眼,并不肯管。出疹子的时候,马从戎衣不解带的伺候了他十几天,既有功劳也有苦劳,让他不能不对他另眼相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旧病好了,新事又起了。他的老对头万国强卷土重来,从南向北发了兵。霍相贞没再提“御驾亲征”的话,他下了命令,让连师前去迎敌。连毅打好了,是应当应分;打不好,他正好得了机会整治连毅。
然而连毅稳坐钓鱼台,人在天津一动不动,只派出了部下一个离心离德的团。先前的团长,他的爱将,刘子明,现在还在大牢里蹲着;新团长是霍相贞的人,十分的不驯,连毅恨不能撕了新团长下酒。
把新团长一竿子支远了,他稳稳当当的住在天津寓所里,招待秘书长的特使。顾承喜已经转达了马从戎的意思——想拿军饷,得先给秘书长上供;而秘书长又不想通过银行拿钱,怕露了痕迹,被大帅知道。
说这话时,他和连毅正躺在一张烟榻上。连毅没事的时候会玩两口烟,给他烧烟的人,是他力捧的小旦。小旦能有十七八岁了,一张脸搽得红红白白,不声不响的坐在烟盘子旁边。伺候顾承喜的人,是小旦的妹妹。妹妹比哥哥更好看,也是不声不响,翘着兰花指捏着烟签子,简直带了点斯文气。顾承喜对女人再不来劲,面对着此情此景,也瞧出了不公道——一对如花似玉的小男小女,一起陪着连毅鬼混,真是被糟蹋了。
他不想沾染嗜好,所以只敷衍着吸了几口。坐起身喝了口茶,他对连毅笑道:“连师长,既然事情完了,明天我就回北京去了。秘书长还等着我呢,我不能在天津住下不走啊!”
连毅推开了面前的烟枪,也跟着坐了起来,坐得紧挨着顾承喜。探头把下巴搭上了顾承喜的肩膀,他哼哼一笑。顾承喜的肩膀宽而端正,男子汉长得好了,连毅也喜欢。
顾承喜垂下眼帘,先还想装傻充愣;可是转念一想,他换了主意。扭头给了连毅一个侧影,他也一笑。
连毅倒是没有胃口真吃了他,不过抬手抚摸了他的前胸后背,连毅喃喃的笑道:“让我仔细瞧瞧这秘书长的小兄弟。”
顾承喜转向前方笑道:“皮糙肉厚,没什么可瞧的。”
话音落下,连毅在他脸上“叭”的亲了一口,亲完之后哈哈大笑:“完了,秘书长要找我算账了!”
顾承喜跟着他笑,一边笑一边低头捏了捏鼻梁,因为头疼。和连毅在一起,真是名符其实的“鬼混”,混得他胸中一片乌烟瘴气。
翌日上午,顾承喜乘坐快车回了北京,带着五万块钱,是连毅提前送给秘书长的“孝敬”
他不辱使命,既把话说明白了,也把钱带回来了。又因为此事做得机密,只有马从戎和他两个人知道,所以不用天女散花似的多方分配,马从戎直接给他拿了一万。
顾承喜这一阵子的确是见了钱,但是还没一下子得过一万。携着一万块钱回了家,他关上门,坐在床上对着一万块钱发呆。先前弄个三块五块都是难于登天,如今成千上万的钱说来就来。顾承喜的心里激荡起了风雨。可是转念一想马从戎,他又觉出了自己的渺小——马从戎得有多少家产?几十万总能有了。
然后,他又想起了霍相贞。
霍相贞的钱,大概没数。这次给部下四个师发饷,军饷总额已经超过了一百万。一百万全交给马从戎,霍相贞都不屑于亲自过问。
思及至此,顾承喜心中风停雨收,登时把一万块钱看得淡了。换上一身崭新的西装,他花了半个小时的工夫,终于给自己打出个又小又瘪的领带结。没办法,手艺就这样了。走到院子里跺了跺脚,天气一暖,右腿也灵活多了,走起路来很能跟上趟。对着家里听差嘱咐了一句,他推门走到胡同口,坐上一辆很漂亮的洋车,要去逛逛北海公园。
北海的春意,已经很浓。独自在五龙亭找了个茶座,他也像一般的摩登先生一样,点了一杯可可。喝着可可望着风景,他忽然感觉很寂寞,没意思。
平安是不能想了,这一场单相思纯粹是自取其辱。将来或许会有那么一天,自己能和平安平起平坐的喝杯可可看看风景,但那是将来的事情,将来的事情,放到现在想,纯属发白日梦。
慢慢的喝光了一杯可可,他管着自己的手和嘴,没有仰头把玻璃杯子对自己举成底朝天。杯底还剩了一点没喝光,挺贵的一杯,扔了怪可惜。不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西装领带皮鞋,他自嘲一笑,感觉自己还是没有彻底脱胎换骨。
若有所思的回了家,他当天下午就把看门的听差打发去了火车站。五天之后听差回了来,身后领着个怯头怯脑的乡下小子,乃是小林。
小林在县里看着挺干净的,不知怎的一进北京城就变脏了。红着脸张着嘴,他看着顾承喜没敢出声。顾承喜对他不客气,高高大大的站在他面前,顾承喜问他:“看什么看!傻眼了吧?”
小林又环顾了周遭的小院环境,末了声音很轻很颤的问他:“你、你发大财啦?”
顾承喜一指他的鼻尖:“你看你那怂样!对,没错,发财了。原来我不是说过吗?发了财肯定带你一个,现在老子说到做到!你个兔崽子上辈子积了大德,这辈子遇见我,算是掉进福窝里了!”
小林梦游似的,傻愣愣的只是看。没等他看够,已被顾承喜拎着衣领子拽进屋里,扒下裤子干了一场。
小林倒是不怕被人干。等到顾承喜干完了,他提着裤子还是看,看到最后终于又出了声:“承喜,这真是你家啊?我以后也能住这儿?”
顾承喜大喇喇的瞪了他一眼:“这怎么不是我家?不是我家我敢光了屁股睡你?告诉你啊,我现在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往后家里要是来了客人,你得给我滚屋里藏着去!”
小林抓着裤腰满屋里走了一圈,摸摸家具拍拍床,顾承喜的话是一句都没往他耳朵里走。末了使劲捶了顾承喜一拳,他终于回过神了:“承喜,你厉害啊!这么厉害了还想着我,算我和你没白好一场。”
顾承喜又抬腿踢了他一脚:“还有句话,当着外人的面,不许叫我承喜,叫我顾爷,听见没有?”
小林满脸是笑,眼睛都弯成了黑月牙:“妈的,你还成爷了。顾爷顾爷顾爷,行了吧?”
然后他稚气十足的纵身一扑,将坐在床边的顾承喜抱了个满怀:“承喜你真好。我还当你进了京城就忘了我呢,没想到你都这么阔了,还肯要我。你说,我该怎么报答你才好?”
顾承喜仰头望着天花板,有一搭没一搭的答道:“用不着你报答,你把我伺候舒服了就成。”
第二十一章:爱或者害
顾承喜的小院里自从多了个小林之后,平白的增添了许多人气与秀气,仿佛家中的一切全都各自有了着落,几间屋子被他拾掇得顺眼了许多,连带着顾承喜都变漂亮了——小林心灵手巧,在一天之内学会了系领带擦皮鞋刷帽子,并且按照时新的样式,给他修剪了头发。
漂漂亮亮的顾承喜走在大街上,看到了漂漂亮亮的白摩尼。马从戎可以不分敌我的建立人脉,顾承喜学会了,所以对待马从戎的眼中钉也能热情友爱:“白少爷,一个人出来玩儿?”
白摩尼嚼着留兰香口香糖,颇为惊讶的上下打量了顾承喜,他不得人心的作了评价:“哟,挺像人啊!”
顾承喜没有装一辈子傻的道理,所以面对着白摩尼,他也渐渐俏皮了:“像人?说明我成精了!”
白摩尼登时笑出了声:“扯淡!你是什么东西成了精?”
顾承喜想了想,然后答道:“土包子成精。”
白摩尼在顾承喜面前是肆无忌惮的,一笑笑出了一串哈哈哈,还是小男孩没心没肺的笑法,简直辜负了他的倾国倾城貌。笑完了抬起头,他问顾承喜:“有空没有?”
顾承喜一点头:“有。白少爷有什么吩咐?”
白摩尼问道:“陪我玩去?”
顾承喜立刻答应了,又问:“白少爷怎么一个人逛大街?是不是大帅很忙?”
白摩尼听了,感觉他还是可笑:“他不忙,也不会陪着我逛啊!”
顾承喜笑道:“反正……我不大懂。平时在北京公署里,从没见大帅露过面。我以为大帅在府里会有清闲呢。”
白摩尼带着他往前走:“傻话!是公署伺候着我大哥,怎么能让我大哥亲自去公署?我大哥又不是当差的。小顾,你想想,我们有什么乐子可找?公园我是懒得去了,看电影也没有好片子。游艺场太乱,跳舞还得等到晚上。打牌也不成,上个月我输了八万,大哥说再有一次,就剁了我的爪子。”
顾承喜听闻此言,便轻轻一抬白摩尼的手腕,看了看他白白嫩嫩的小爪子。爪子的无名指上套了一枚钻戒,钻石反射阳光,光芒直刺人眼。白摩尼动了动手指头,自己也跟着看:“怎么样?样式不错吧?”
顾承喜没看出哪里“不错”,但是因为知道它贵,所以心悦诚服的点头:“嗯,好。”
白摩尼一攥拳头,感觉顾承喜很乖:“没意思,要不然随便找个地方混混,晚上还是去北京饭店跳舞吧。”
顾承喜答道:“全听你的。”
顾承喜陪着白摩尼消磨了半天的光阴,而白摩尼和自己那群狐朋狗友玩腻了,如今换了个新鲜的顾承喜,感觉倒是很快乐。并且顾承喜已经给他留下了老实憨厚的印象,所以他对顾承喜毫不设防。
傍晚时分,顾承喜随着白摩尼回了趟家。白府是片颇为寥落的房院,因为疏于打理,所以看着带了几分凄清的惨象。白摩尼算是家里唯一的主子了,另外白老爷子也还在,但是此老爷子从青年时代起便一心向佛,人间事情一毫都不管。及至灵机去世之后,他伤了心,索性削发为僧,跑了个无影无踪,导致白摩尼成了个没人管的大号孤儿。
跳舞厅一贯是热的,所以白摩尼特地换了一身单薄笔挺的新西装。领着顾承喜出门重新上了汽车,他热得面孔绯红,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象牙骨子的折扇,“哗啦”一声甩开了开始乱扇。扇了几下,他侧身转向顾承喜,忽然展开折扇一挡脸:“美丽吗?”
他只从扇子边缘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定定的盯着顾承喜等答案。顾承喜没想到他会这么大方,不由得一笑:“美。”
白摩尼深以为然的一点头,然后把扇子转了个面:“瞧瞧,字更好!我大哥是真正的文武双全。”
顾承喜这才明白了——白摩尼方才问的不是人,是扇面。特地又把扇面细瞧了一遍,他没有附和着夸赞,只把那画那字全印进了眼里心里。
没话找话的,他换了话题:“我看大帅对白少爷最好。”
白摩尼刚才还在沾沾自喜的向他炫耀扇面,此刻听了这话,却是把笑容和折扇一起一收。垂了眼帘坐稳了,他让扇子在自己指间翻起了跟头打起了转:“是吗?”
顾承喜逗孩子似的笑答:“是啊!”
白摩尼翘起了二郎腿,把扇子往衣袖里一插:“是就对了。”
顾承喜不害怕,知道惹了他的不是自己,是马从戎。
汽车开到北京饭店门前,白摩尼和顾承喜下了汽车。没等上楼进入跳舞厅,顾承喜先替白摩尼和人打了一架。打的是什么人,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一眼没留意到,白摩尼已经和那人唇枪舌战的骂上了。他凑过来想要观战,结果被白摩尼狠推了一下:“去,给我打!”
顾承喜像玩似的,把那个细条条的摩登少爷撂翻在地,又把摩登少爷的汽车夫也踹了个大跟头。回头再看白摩尼,白摩尼却是受了偷袭,被个十五六岁的小孩打了一拳。拎起小孩直扔出了好几米,顾承喜对着白摩尼微微俯了身:“白少爷,你没事吧?”
白摩尼捂着挨了打的肩膀,冲上前去又踢了那少爷几脚,紧接着他转身上车,气冲冲的嚷道:“不玩了,回家!”
顾承喜没看出摩登少爷有什么错处,所以认定是白摩尼仗势欺人。白摩尼方才厉害,上车之后却是落了气焰,小声说道:“小顾,对外不许说我和人打架了,知道吗?”
顾承喜没听懂:“白少爷,是不是那小子欺负你了?为什么不能说?你应该去找大帅,让大帅给你报仇出气。要是怕大帅没工夫,你交待给我也成!刚才那样的废物货色,再来十个我都能揍!”
白摩尼不耐烦的一跺脚:“你不懂!大哥总骂我!”
顾承喜抬手握住了他单薄的肩膀,轻轻的揉:“你挨打了,他也骂你?”
白摩尼叹了口气:“反正你别说就是!平白无故的还要说我淘气呢,若是知道我让你把何次长的儿子打了,他指不定还要啰嗦出什么来!”
顾承喜听了,若有所思的跟着叹气,又问:“白少爷,肩膀疼不疼?”
白摩尼垂了头:“疼,那小崽子手真有劲,上来就给了我一下子。”
顾承喜侧脸去看他的眼睛:“白少爷要是不嫌弃的话,到我家里去一趟?我家里有药,专治跌打损伤的。”
白摩尼本也无处可去,这时便是点了点头。
小林很识相,见顾承喜带着生人回来了,他像个耗子似的,贴着墙根钻进了厢房,关了房门一声不出。
顾承喜把白摩尼让进了上房。等他翻箱倒柜找出一瓶药酒时,白摩尼已经脱了西装解了衬衫,大喇喇的打了半边赤膊。顾承喜往掌心里倒了药酒,一边搓手一边站到了他的身边。搓热的巴掌捂住肩膀,他简直不敢使劲,怕自己的手粗,会蹭掉白摩尼的一层皮。忽然嗤嗤的笑了,他一边小小心心的用力气,一边说道:“白少爷,你这也太嫩了,简直成大姑娘了。”
白摩尼知道自己嫩,所以不屑于答。
顾承喜又道:“原来我看秘书长就够白的,你比他还白。你们是怎么长的?从来不晒太阳?”
白摩尼一皱眉头:“别提他!”
顾承喜又往手里到了一点药酒:“行,知道你看不惯他,不提了。白少爷,你来一趟,我也没什么可招待你的。反正你也不打算去跳舞了,我去弄点儿吃的,权当你的夜宵,行不行?”
白摩尼翻了他一眼:“行,我看你能弄出什么好东西来!”
顾承喜现在也是吃过见过的人了,既然白摩尼肯赏面子,他便坐着洋车出了趟门,从附近的好菜馆子里买了几样雅致的酒菜回来。酒菜全部运到了厢房的小炕桌上,小林只好又躲去了厨房,看着炉子烧水沏茶。
白摩尼百无聊赖,一边拿着顾承喜打趣,一边吃吃喝喝。及至有了几分酒意,他把筷子一拍,开始嘟着嘴发牢骚,大哥长大哥短的,反正全是大哥不好。顾承喜喝着热酒听着,脸上笑眯眯,心里冷森森。
他听出来了,白摩尼和别人不一样,白摩尼真是平安的家里人——平安好像就这么一个家里人。马从戎不算。
他对白摩尼的感情复杂了,不知道自己是该替平安去爱他,还是为了平安而害他。其实是不该害的,白摩尼除了会耍点小心眼之外,屁都不懂,害白摩尼有些太作孽。
可是,他也想做平安的家里人。
白摩尼喝多了,躺在顾承喜的炕上睡了一夜。翌日清晨他睁了眼睛,发现自己穿着贴身的内衣裤,盖着一床洁净的棉被。脖子底下有东西硌着,揉了揉眼睛再瞧,他发现自己正枕着顾承喜的胳膊。顾承喜穿着大衬衫和大裤衩,跟他挤了一个被窝,闭着眼睛还在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