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二)——尼罗

作者:尼罗  录入:01-16

这场会议开得暗流汹涌,聂人雄已然把岳父扶上了高位,如今便要顺杆也往上爬。段中天乃是聂人雄的好友,聂人雄若是高升,必要狠狠的拽他一把。而万国强的来意很简单,纯粹只是想要点好处,因为当初聂人雄挥兵南下抢老婆的时候,他帮过忙。石督理和万国强有仇,听说万国强会来,他也来了,目的是要克一克万国强。至于年逾花甲的王将军,则是无欲无求,只是来给聂人雄捧场而已。

情形既是如此的复杂,会中众人又全不是省油的灯,所以督理将军们表面看着嘻嘻哈哈一团和气,其实暗暗的都在闹失眠。霍相贞已经连着几天没正经睡过觉,此刻吹着海风看着海景,他身心俱疲,然而不能闭眼。

元满喝了两口冰镇的果子露,然后对着马从戎笑道:“秘书长不下海?海里还有小螃蟹呢!”

马从戎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白裤,坐在了霍相贞的斜后方,被大遮阳伞盖了个严严实实。看位置,他是随从;看气派,他可有点像老太爷。对着元满微微一笑,他随即一边摇头一边从拖鞋中抽出赤脚,轻轻的踢起了一个小沙堆:“不下,歇着多舒服。”

霍相贞并不讨厌元满的活泼,元满的多言多语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让他能够让自己的脑筋休息片刻。从身边的圆桌子上端起大玻璃杯,他喝了一口加冰的橘子汽水。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他半闭着眼睛笑道:“秘书长下了海,正好是个浪里白条。”

元满笑出了声,认为大帅的形容十分贴切。马从戎也笑了,笑得若有所思。霍相贞永远是对着外人拿他开玩笑。元满不来,霍相贞也不理他。

正当此时,聂人雄夫妇在远方沙滩上出现了。霍相贞放眼远望,只见聂人雄站没站相的光着膀子,仿佛是扎在了沙子里,身体不动,只有一个脑袋追着他的老婆转,转得十分认真,眼是直的,嘴是张的,仿佛是要对着他的老婆流口水。而聂太太是个艳若桃李的美人,堪称摩登少奶奶的标准像。穿着一件上露胳膊下露小腿的鹅黄衫子,她低了头,用一双白脚踢着水花走。

霍相贞盯着聂太太的嫩胳膊胖腿,认为聂太太比聂人雄强一万倍。聂人雄看着像个人似的,其实是个土匪坯子。霍相贞不明白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家小姐,为什么会和一个土匪混成了一家。

然后,他又想起了灵机。灵机比他小不了几岁,若能活到现在,也正经是个大少奶奶了。少奶奶和少奶奶还不一样,起码灵机和聂太太不会一样。聂太太只是个“太太”,只会管束土匪似的丈夫。而灵机仿佛是一种带着灵性的、更复杂的存在。他和灵机一起成长,互相指教着,互相鼓励着。灵机要英雄,他便做英雄。

聂太太遇到了一群金发碧眼的洋夫人,开始站在水中谈笑风生。聂人雄没有上前,依旧是看着女人们笑,笑得有些迷茫。霍相贞收回了目光,知道土匪大概只懂中国话,没有和洋人攀谈的勇气。如果自己和灵机结了婚,绝对不会像聂家夫妇这么不般配。

霍相贞空想了一阵子,算是休息。空想完毕了,他又回归了现实世界。秘密会议太重要了,在陆总理的别墅里,他们是在瓜分着北中国。私下先瓜分好了,明面上再走过场。所以众人的牙关都很紧,咬住了的利益,不肯再松分毫。

面朝着无边无际的大海,霍相贞又发了呆。

在接下来的几日里,霍相贞依然是没能满足的睡一次好觉。聂人雄已经占住了热察绥巡阅使的位置,段中天则是瞄准了直鲁豫巡阅使。霍相贞心中冷笑,当然是不同意。段中天本不敢和霍相贞抗衡,然而仰仗着聂人雄的支持,他虚虚的又增添了些许勇气。拉锯战直进行了三天才有结果——霍相贞抢了段中天的巡阅使。

河南的石督理既不服段中天,也不服霍相贞,所以很不高兴,开始找碴向万国强发难。万国强站在总理别墅的院子里,呜噜噜的调动了大舌头咒骂石督理,连骂三十分钟不重样,堪称伶牙俐齿,可惜谁也听不懂他骂的是什么。王将军老天拔地,开会开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此刻正好从海滨回了来。站在院门口倾听了半晌,末了,因为耳朵有点聋,所以他气运丹田,声若洪钟的问霍相贞:“静恒啊,子坤说的是外国话吗?”

霍相贞很冷静的袖手旁观:“非也,坤帅说的是万国话。”

万国强和石督理单枪匹马的开了战。起初众人虽然知道他们是宿敌,但没把他们的战争当成一回事。如此过了两天,旁观者们发现了问题——战争打大发了。

王将军老奸巨猾,知道万石之间势同水火,容不得和事老的存在,于是脚底抹油,乘坐火车回了察哈尔。王将军走了,陆总理也走了。万国强拽了段中天做帮手,石督理立刻跃跃欲试的要向霍相贞投怀送抱。而霍相贞早早看出了他的意思,便在自家别墅中来回徘徊,决定也走。

马从戎听了他的决定,十分惊讶:“走?我今天刚给顾团长发了电报,让他后天送白少爷过来。”

霍相贞一摇头:“老万和老石咬得不可开交,人脑袋都要打成狗脑袋了,我可不去趟他们的浑水。咱们赶紧走,先躲一躲。大不了过几天再回来。”

马从戎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大爷,您怎么走?现在飞机已经过点儿了,要走只能坐火车。”

霍相贞仰头看了看天色,见此刻已经是下午时分。拧着眉毛叹了口气,他自言自语似的说道:“火车太慢。”

随即他迈步走向别墅大门:“我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调到军用飞机。”

傍晚时候,霍相贞带着马从戎和元满下了山,乘坐汽车直奔了机场。

他一声不响的踏上了归途,北京城中的顾承喜一无所知,还在对着新收到的电报窃喜。屋里屋外全亮了电灯,小四合院里摆了桌子凳子,他的小兄弟们正围成一圈连吃带喝。小林穿着单薄的裤褂,双手端着个大砂锅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扯着嗓子喊:“烫!烫!赶紧都给我让开!妈的烫死我啦!”

赵良武被杜家的双胞胎挤到了桌子角,幸而他瘦,有个空儿就能让他坐稳。握着筷子一伸脑袋,他来了精神:“这是什么玩意儿?鸽子?”

小林甩着两只烫红了的手:“屁鸽子!是小母鸡!”

赵良武欠了身:“鸡汤好,我先来一碗。”随即他扭头怒视了身边人:“狗剩!你妈×!别挤我!”

杜国胜不以为然的一挥筷子:“瘦得像根大刺似的,你还挺能抢食儿!”然后他对着厢房的方向高喊:“团座!鸡来了,你不吃啊?你再不吃就全让胖妞抢走了!”

赵良武刚盛了半碗鸡汤,然而不得不忙里偷闲的大骂:“谁再敢叫我胖妞,我日死谁!”

杜国风和杜国胜并肩而坐,听闻此言,他一边吮着一根猪骨头,一边嗤嗤的发笑,又用油渍麻花的手递出去了一只空碗:“小林,再给我盛碗饭。”

小林当即啐了他一口:“我给你盛饭,你也配!我告诉你们啊,别跟我摆大爷的谱儿,我除了承喜之外,谁也不伺候!”

顾承喜一掀帘子,出了厢房:“小林,记着,明天给我预备几套好衣服。后天我去北戴河,那是个玩儿的地方,到时候我得换便装!”

小林站在院子里,挑着眉毛看他:“又是给那个白少爷当跟班儿啊?你不是团长吗?怎么总干奴才的活儿?”

顾承喜挽着袖子坐到了首席,洋洋得意的答道:“你懂个屁!”然后他往桌子上一瞧:“哎?没酒啦?”

小林回屋要去拿酒。刚刚进了上房,新安装的电话机骤然铃声大作,把他吓了一跳。慌忙摘了听筒接了电话,三言两语之后,他从正房中探出了头,小声唤道:“顾爷,帅府的电话。”

顾承喜登时起了身,一路小跑着进了屋,又一脚将小林踢了出去。嗯嗯啊啊的答应了一通,他挂了电话,打了个饱嗝:“麻烦!”

出了正房进厢房,他大声说道:“你们自己吃,府里有事儿,叫我过去一趟!”

小林坐上了顾承喜的小板凳:“是白少爷有事儿?你说他一不管兵二不管钱的,怎么总找你啊?”

顾承喜在厢房里手忙脚乱的换衣换鞋,又走到院内漱口擦脸:“你当我愿意去?唉,好好的一顿酒,我刚喝了一半——麻烦,真麻烦!”

把身体收束进了笔挺的西装之中,他弯腰系好了皮鞋鞋带。回屋对着镜子又照了照,他感觉自己这模样挺不错了,才牢牢骚骚的独自出了院子。今晚他本打算和小兄弟们聚一聚,喝点小酒吃点小菜,自自在在的闹个半夜。但是白摩尼既然能把电话打到家里,可见也是真想他了,自己不去也不好。

他自认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为了美人牺牲一顿酒肉,似乎也不为亏。所以出了胡同坐上洋车,他懒洋洋的直奔霍府去了。

第六十九章:坍塌

顾承喜在路上是牢牢骚骚的不甚高兴,可在霍府门口一下洋车,他便自行调整了面部表情——来都来了,犯不上再惹白摩尼不痛快。好事都做了,还差一张好脸吗?

卫兵们都认识了他,他昂首挺胸的往里进,走城门似的那么坦然。一路分花拂柳的穿过了几重门,他轻车熟路的绕过小楼,直奔了后头的院子。天气热了,霍相贞前脚一走,白摩尼后脚便搬了家。院子里没有上下楼,更合他的方便。

霍相贞不在家,马从戎也不在家,霍府像少了精气神似的,一路走来不见人。觅着灯光推了门,他向内探头一笑:“白少爷?”

屋中是个花团锦簇的风格,靠墙摆着一张铺着丝绸单子的大软床。白摩尼穿得挺整齐,西装上衣就摆在手边。两条腿长长的伸了,他那端正的尖下巴、无暇的小脸蛋以及水汪汪的眼睛配了雪白衬衫和花点子领结,让顾承喜联想起了洋行里出售的洋娃娃。洋娃娃有男有女,都是这么个煞有介事的打扮;摆着洋娃娃的绸缎台子,和眼前这张软颤颤的大床也差不多。

忽见顾承喜来了,白摩尼的脸上有了笑模样。伸手抓起搭在床边的外衣,他仰头问道:“小顾,我去你家里呀?”

顾承喜随手关了房门,然后走到床边坐下了,对着白摩尼笑:“上我家?”

白摩尼感觉他不是好笑,所以微微的有些脸红:“不是说后天去北戴河吗?到了北戴河,我们就不能在一起玩儿了。”

顾承喜抓了他的手,手软而薄,可以让他时松时紧的攥:“今天去不成我家了,家里来了一帮营里的弟兄,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他们正在院子里连吃带喝呢!家里让他们闹得没样儿,你去了,也是住不成。”

白摩尼垂了头,把手中的西装外衣也放下了:“哦……”

顾承喜看了他悻悻的模样,忽然有些于心不忍。起身紧挨着他重新坐了,顾承喜抬手揽了他的肩膀,又低头轻声说道:“虽说去不成我家了,但我留下来多陪陪你,不也是一样的?”然后他把嘴唇凑上了白摩尼的耳朵,用气流送出了低而暖的笑语:“宝贝儿,是不是想我了?”

白摩尼的头脸瞬间一起发了烧。顾承喜的呼吸中带了淡淡的酒气,仿佛富有某种刺激性,让他也要生出几分醉意。

顾承喜没有急,单是含笑又问:“给句准话儿,是不是?”

白摩尼不看他,垂头望着自己放在腿间的双手:“嗯。”

顾承喜把他搂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一手捏了他的小下巴,顾承喜看着他的眼睛又问:“想我什么了?”

白摩尼仰靠在他的臂弯中,避无可避的面对了他。顾承喜有张不怕端详的面孔,五官周正,皮肤干净,一双眼睛尤其是黑白分明。低头吻住白摩尼的嘴唇,他先是又搅又吮的亲了一阵子,随即抬头笑问:“说,想我什么了?想什么,给什么。”

白摩尼笑着扭开了脸:“你别逗我说那些话。”

然而顾承喜不听他的,嘴唇蹭过他的耳垂,非要低低的吐出“那些话”。那些话中每个字都带着下流的深意,让人越想越要嫌恶的发笑,一边笑,心里又一边痒痒的发烧。顾承喜的手指解开了他的腰带,他则是战栗着拥紧了顾承喜。还是这么着好,还是这么着有意思,好过孤独,好过长夜。

在顾承喜和白摩尼“好”的时候,霍相贞在南苑机场下了飞机——是马从戎和元满合力把他搀下舷梯的,后方跟着一脸苦相的海军部次长。次长凉飕飕的穿着短袖衬衫,军装上衣早脱了,因为在飞机里被霍相贞吐了一身。

晕机的不止霍相贞一个,然而谁也没有霍相贞的反应大。早在前年遭了万国强的炮轰之后,他便落了个小小的病根,一听巨响便要头疼。飞机的马达声音自然堪称巨响,而他在此之前殚精竭虑,又已经失眠了将近一个礼拜,所以两厢相加,他刚上天就不行了。

次长坐在霍督理的身边,本意是要路上和他攀谈几句,哪知霍督理的胃中很有存货,竟会毫无预兆的对着次长开了闸,次长直接被他吐了个走投无路,恨不能半路开舱跳伞。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的飞行之后,飞机终于落了地。霍相贞恍恍惚惚的拖着双腿往外走,眼睛都睁不开了。

马从戎连鞠躬带道歉,谈笑风生的向次长告了别,然后把自家的大爷塞进了汽车。霍相贞脚踏实地的走了一程,心里反倒清楚了些。马从戎递给了他一条湿手帕,又细细的观察了他的神情:“大爷,现在觉着怎么样了?”

霍相贞接过湿手帕,当成毛巾擦了一把脸。勉强抬头坐直了腰,他哑着嗓子开了口:“好点儿了。”

副驾驶座上的元满回了头:“大帅,是不是您下午吃错了东西?”

马从戎摆了摆手:“不对,应该是累的。总不睡觉哪行?”

霍相贞叹了口气,想透过车窗向外看看,可车门外的踏板上站了荷枪实弹的卫兵,把车窗挡了个严。

“是累的。”他闭了眼睛向后一仰,有气无力的说道:“心累。”

马从戎轻声说道:“快到家了,到家之后好好睡一觉。”

夜里路上无人,汽车开得飞快,车灯光芒直射向前,车队流星赶月一般的穿透了黑暗。车开得再快,也是走在平地上,别有一番踏实。霍相贞渐渐的缓过了一口气。及至汽车停到霍府门前之时,他无须旁人搀扶,慢慢的自行下了汽车。双手叉腰扭了扭,他把周身的关节活动开了,然后迈步跨过了大门槛。

马从戎和元满紧随其后,其中马从戎说道:“大爷,今晚儿还是在楼里住吧。虽说白少爷是搬到后头院子里了,但是您的屋子没经我的手,他们未必能够收拾周全。”

霍相贞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脑筋还是有点转不动:“摩尼已经搬了?”随即不等马从戎回答,他恍然大悟的一点头:“是,我走的时候,他就张罗着要搬家了。”

他腿长步大,越走越快,元满紧赶慢赶的开了口:“大帅,别走了,到了。”

霍相贞头也不回的答道:“我去瞧摩尼一眼,瞧完了再回来睡觉。”

马从戎笑了,笑得心里很不得劲:“大爷啊,明天再瞧不是一样的?”

霍相贞也知道这个道理,明天瞧当然是一样的,白摩尼又不会一夜之间变成妖怪。可是一走走了一个多礼拜,如今既然回来了,似乎理所当然的应该先去看看小弟。看一眼就行,看完了他就回去睡觉。不看一眼,总像是少干了一件事。

呼吸着夜间花木的香气,他感觉自己的力气正在恢复,然而腿还是软,一路走得大步流星腾云驾雾,不知道哪下子就是一个踉跄。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他一贯心里有数,所以走得像是冲锋——真要支持不住了,这一趟北戴河之行,实在太熬人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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