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良武上前一步:“团座,这个时候,出城?”
顾承喜沉着脸答道:“我惹事了,出城逃命。你们跟不跟我走?”
赵良武把手里的筷子往桌上一放,然后对着杜国风等人一挥手:“进屋拿枪!”
一个小时之后,一支十几个人的马队穿过了城门洞子。因为领头的人是城外第四旅第二团的顾团长,所以守兵很利落的开了城门放行。
与此同时,白家的汽车夫独自奔跑在午夜的大街上,方向是霍府的大门。
没人注意到他的去留,而他虽然一贯跟着少爷四处跑,可是方才站在顾宅门口,他感觉到了不对劲。试试探探的进了院门,他看到了一院子穷凶极恶的兵。那些兵歪戴着帽子斜挎着手枪,吆五喝六的从屋子里往外拎箱子扛包袱。不像兵,倒像土匪。而少爷伏在顾团长的背上,像个苍白的人偶,眼神是虚的,目光是直的。
汽车夫无端的怕了。眼看有人已经张罗着要去牵马,他一步一步的退出院门,悄悄的躲到了黑暗中。
后来,顾团长带着少爷上了马,少爷像个傻子似的,头发乱了,一只皮鞋的鞋带也松了,向下垂了老长;顾团长只用一条手臂,便把他禁锢在了自己的怀中。
汽车夫睁着眼睛张着嘴,一声不敢出。直到这些人都打马走远了,他才屏着呼吸跑出了胡同。茫茫然的,他认定这是出了大事。顾团长他不敢拦,于是他决定去找霍家大爷。好端端的,少爷怎么就和顾团长半夜出城了呢?
第七十一章:缘尽
汽车夫一路跑了个死去活来,及至进了霍府大门时,他已经快要把心从喉咙里喘出来。手扶着膝盖在大门里弯腰站定了,他虽然是急,但没有急成失心疯。他父亲是汽车夫,他也是汽车夫,在宅门里干久了,他虽然年纪轻,但是天生的具有某种常识。少爷不是好走,顾团长也不是好逃,所以他不能声张,得管住自己的舌头。
龇牙咧嘴的抬了头,他一边喘一边继续向前走。让他直接去找霍家大爷说话,他是不敢的;退一步看,有事似乎对秘书长说更合适,可少爷又和秘书长是一对常年的冤家。顶着一头热汗走到了后头的小楼前,他忽然瞧见了副官长!
连滚带爬的快跑几步,他一把揪住了元满的衣袖。元满犯了困,本是想要出楼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冷不防的又见了白家人,他不由得皱了眉:“干什么?”
汽车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随即呼出了言语:“副官长,我们少爷被顾团长带走了!”
元满眨巴眨巴眼睛:“顾团长不是在后头关着呢吗?”
这一句话,问出了汽车夫所有的恐慌,甚至让他带出了哭腔:“顾团长……杀人了!”
当汽车夫把事实原原本本的叙述完毕之后,元满的面孔褪了血色。新鲜空气是不用呼吸了,他的脑子里拉起了响彻全城的警铃。甩开汽车夫进了楼,他一路咚咚咚的冲入了客厅。马从戎坐在沙发上,正在一脸倦容的喝咖啡。冷不防的受了惊动,他抬头望向元满,很不客气的训斥道:“大半夜的,胡跑什么?”
元满的脸上现出了哭相:“秘书长,你救救我。我把大帅交待给我的事儿办坏了!”
马从戎不明所以的微微一歪头:“什么意思?”
元满压低声音,喘息着说出了话:“顾团长杀了卫兵,逃了。”
马从戎一扬头:“哦……”
随即,元满继续说道:“他不但逃,还顺带着把白少爷也给拐走了!”
马从戎一睁眼睛:“嗯?”
伸手把咖啡杯子往茶几上一顿,马从戎一跃而起:“哪里来的消息?可靠吗?”
元满一跺脚,成了个哭哭咧咧的大男孩子:“白家汽车夫说的,他们都已经出城了……”
马从戎垂下眼帘,盯着地毯沉默了将近半分钟。最后迈步走向门口,他且行且道:“这是大事,我不能做主,得去请示大爷。”
元满立刻跟上了他:“大爷还没醒呢!”
马从戎一甩袖子,开始往楼上跑。元满落了后,抬头向上望时,他只看到了秘书长的长袍一角在楼梯口一闪。
马从戎的步伐虽急,可是急而不乱,推门进了霍相贞的卧室,室内幽暗,全靠着一盏小小的壁灯照明。抬手一拍墙壁上的电灯开关,他在骤然大放的光明中走到床前,弯腰去看床上的霍相贞。
霍相贞仰面朝天的躺着,双目紧闭,呼吸粗重。一张脸本是滚烫通红的,安安稳稳的睡了两个多小时,倒像是退了一点热度,恢复了一点人色。马从戎知道他是急火攻心,并非生病,所以本打算由着他睡;但是现在事情出了,由不得他继续安眠。伸手握了他的肩膀,马从戎拼命摇晃了他:“大爷?醒醒,家里出大乱子了!”
霍相贞平常睡熟了还要雷打不动,如今更是死了一般,毫无反应。马从戎将他乱推乱搡了一气,毫无效果。直起身走进小浴室,他打开水龙头,拧了一把水淋淋的凉手巾。托着手巾回了来,他一手巾拍向霍相贞,连脖子带脸的胡擦了一气。而霍相贞受了冷水的刺激,登时睁了眼睛一哆嗦:“啊!”
马从戎见他醒了,立刻扔了毛巾扶起了他:“大爷,白少爷出事了!”
霍相贞神情木然的望着前方,直愣了一分多钟。慢慢的抬头望向马从戎,他哑着嗓子开了口,声音纯粹只是一股子气流:“他又怎么了?”
马从戎爱惜着自己现有的羽毛,隔岸观火似的镇定而又客观:“白少爷和顾承喜一起跑了!”
霍相贞像是没听懂,怔怔的反问马从戎:“和顾承喜?跑了?”
不等马从戎回答,他那休息了两个多小时的脑筋猛的恢复了运转。难以置信的瞪了眼睛转向前方,他忽然把腿伸了下去,同时单手攥拳头狠狠一捶床沿,呕血似的吼了一声:“真是疯了!”
这一声喊劈了他的嗓子,挣红了他的脖子。光着袜底踏上地面,他作势要起,然而刚刚起了一半,便脱力似的又坐了回去。屁股滑过铺着丝绸床单的柔软床沿,他在马从戎的惊呼与拉扯之中,结结实实的摔下了床。
以手撑地又站起来,他抬手指了房门,使了十分的力气,然而只发出了半分的声音:“去,去,快去把他给我追回来!那顾承喜是个祸害,不能让摩尼跟他走!”
马从戎没有动,心平气和的告诉他:“大爷,晚了,他们已经出了城!”
霍相贞没有追究细节,听到“出城”二字之后,他拧着眉毛注视了马从戎,神情是愤怒,是焦虑,也是迷茫,仿佛马从戎冤了他,或者骗了他。而马从戎坦然的迎着他的目光,几乎是在欣赏着他的痛苦。
下一秒,霍相贞转身直奔了房门。马从戎俯身拎起了床下的皮鞋,紧随其后的追了出去:“大爷,还没穿鞋呢!”
元满战战兢兢的靠墙站了,以为自己犯了天大的罪过。然而霍相贞并没有对着他大发雷霆——霍相贞似乎忘记了他的失职,只是命他集合卫队,准备出城。
元满如遇大赦,当即抖擞了精神要走。然而未等他走出楼门,客厅中的电话响了。马从戎过去接了电话,嗯嗯啊啊了几声之后,他勃然变色的转向了霍相贞:“大爷,城防司令部报告,说城外四旅第二团有异动!”
霍相贞看了马从戎:“异动?”
马从戎没挂电话,手握着话筒答道:“第二团在四十分钟之前全体开拔,往保定方向去了!”
霍相贞听了这话,当即紧紧的一闭眼睛。脑子里又开始天旋地转了,肠胃里没东西,可是一阵一阵翻腾着要吐。咬牙切齿的对自己发了狠,他提起了仅有的一口气:“让孙文雄立刻带兵去追,必要时候,可以开火!”
话音落下,他心中回荡了一声叹息。当初他劳心费力的改造出了个新第四旅,原以为它会慢慢的壮大,慢慢的变成第四师。没想到在壮大之前,他们不得不先自行残杀了。
霍相贞强撑着不肯摇晃,胸中冷飕飕热辣辣,是穿堂的凉风吹旺了怒火。凉风是白摩尼给他的,怒火是顾承喜给他的。一个是他的宝贝,一个是他的栋梁。落水狗似的一晃脑袋,他要苦笑也要狞笑——摩尼啊摩尼,承喜啊承喜!
霍相贞亲自带着卫队出了城。
马从戎不触他的锋芒,跟着他走,等他半路从马上一头栽下来,自己好带着他回家睡觉。然而霍相贞越走越精神,把先前的病容收了个一干二净。马从戎窥视着他的举动,心中隐隐的有些怕,因为他精神得不对劲,精神得邪了门。卫队的马好,一路风驰电掣的往前疾驰,出城不久便追上了孙团。孙文雄糊里糊涂的发了兵,虽然不通前因后果,但认定顾承喜是当了反叛。从私情看,他不愿看顾承喜倒霉落魄;可是从公理看,他也认为顾承喜太不是东西。第四旅的旅长是霍相贞,所以全旅上下,从长官到小兵,全都偏得了无数的好处。这么着还要作乱,真太不地道了!
离京不到一百里,孙顾二团对着开了一阵炮。霍相贞观战片刻,让孙文雄先停了战——硬碰硬的不是办法,枪炮无眼,而白摩尼还在对方的阵营中。一道急电发到廊坊,廊坊驻着陆永明的一个团。霍相贞让两个团前后夹击,把顾团夹在了保定外围。
这一道手段使出来,顾承喜走投无路了。
坐在一堆篝火前,顾承喜把白摩尼搂在了怀里。很远的一棵老树下,站着虎视眈眈的小林——小林以为自己是个心大的人,以为自己早看清了顾承喜的真面目,一辈子也不会再为这家伙伤心;然而在知道了顾承喜仓皇出京的原因之后,他还是怒不可遏了。不全是嫉妒,还有深深的恨:这个白少爷害了承喜!
他妈的都瘸了一条腿了,还会当兔子勾引男人!不是少爷吗?不是常年住在帅府里吗?不是矜贵得要死吗?怎么还缠上承喜不松手了?这个扫帚星,毁了他安安逸逸的好日子,毁了他清清静静的小四合院!
小林想掐住白少爷的细脖子,拧断他的细骨头。可是当着顾承喜的面,他不敢。顾承喜的手有多狠,他很了解。他犯不上为了个白少爷,挨顾承喜的揍。
顾承喜知道小林正在瞄着自己,但是根本不往心里去。前头是孙文雄的队伍,后头是陆永明的队伍,前后的大炮全瞄准了自己,而他不能坐以待毙。
一下一下抚摸着白摩尼的手臂肩膀,他低头亲了亲对方的凌乱额发。白摩尼受了炮火的惊吓,一直喃喃的说心慌,慌到现在才平静了。抱着怀里这么一点不像活人的小分量,顾承喜感觉自己的灵魂还没归位,还在头顶上飘着。
“白少爷……”他轻声开了口:“怎么办?我可快要支撑不住了。”
白摩尼茫茫然的睁了眼睛,耳中还回响着炮火的余音:“我们……会死吗?”
顾承喜低了头,对着他的眼睛一笑:“只要你肯写信,或许我们还有活的机会。”
白摩尼缓缓的移开了目光:“我……我不想写……”
顾承喜轻轻抚摸了他的脸:“宝贝儿,权当是救我的命吧!你不想和我天长地久的过好日子吗?”
白摩尼歪头靠着他的胸膛,心里迷迷糊糊的,还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顾承喜望着他笑,火苗的影子在他的黑瞳孔里跳:“宝贝儿,你是知道我的。你跟了我,我绝不会让你受一丁点儿的委屈,我能和你做一辈子的夫妻。”
白摩尼轻声说道:“小顾,我愿意和你一起死。我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不论死活,我都和你在一起。”
顾承喜可怜兮兮的说道:“可是,我不想死啊!”
白摩尼抬眼看了他,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仿佛含了泪。他也知道顾承喜不想死,可是那样的一封信,又让他怎么写?
然而在午夜时分,他握着顾承喜硬塞给他的一根铅笔头,还是在一沓粗糙信笺上落了笔。
这封信在翌日中午,被一个充当敢死队员的通信兵送去了孙团阵地。孙文雄把它放到霍相贞面前时,霍相贞正坐在指挥部内的桌子前,专心致志的吃午饭。午饭是米饭和两样干净而又有油水的炒菜。饭和菜全被秘书长盛进了一只大海碗里,因为味道不值细品,放到一只碗里,反倒吃得容易。
见了孙文雄双手奉到桌面上的信封,霍相贞一手握着一只勺子,只一点头,没说什么。等到孙文雄退出去了,他放下勺子抄起餐巾,先擦了擦嘴,又喝了口水。马从戎一言不发的站在一旁,见他伸手拿起了信封,手是明显的有些抖。
撕开信封倒出两张折成小方块的信笺,霍相贞把信笺展开了,慢慢的读了一遍。
读过之后,他把信笺倒扣在了桌上,然后端起饭碗,低下头继续吃饭。海碗不小,勺子不小,他的胃口也不小。连菜带饭的一勺勺送进口中,他鼓着腮帮子闭嘴咀嚼,神情很平静,一点风浪的影子都没有。
咽下了最后一口饭菜。他放下勺子推开海碗,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凉开水。扭头望着窗外的红花绿柳,他出了会儿神,然后拿起信笺,重新又读了一遍。
读完了,他又把信笺倒扣了,继续扭头看窗外。
马从戎悄悄的走到桌边,大着胆子拿起了信笺。两张信笺,最粗糙的一种,上面用铅笔横平竖直的写了满篇。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他也没说出话。
这是白摩尼的亲笔信。在信中,白摩尼恳求大哥放顾承喜一马,因为顾承喜若是死了,他也必定无心再活。他保证自己会和顾承喜远走高飞,同时,带着几千人马的顾团。
霍相贞一直望着窗外,一贯挺拔的腰身微微佝偻了,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不知是看了多久,他伸手又拿起了信。仿佛是忘记了信上的内容,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了第三遍。
马从戎把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大爷,往开了想吧!”
霍相贞低头吸了吸鼻子,又抬头清了清喉咙。背对着马从戎站起身,他从桌边窗台上拿了洋火盒,划燃火柴点了信笺。
一小团火苗飘飘然的落在了地上,瞬间熄灭成了一堆轻薄的余烬。霍相贞挺直了腰,同时对着窗外的风光说道:“我和他们白家的缘分,算是彻底尽了。”
然后,他迈步走出了指挥部。
霍相贞让人推来了一门野战炮。亲自摇着射界瞄准了,他把射击的方向定在了顾团阵地的一侧。炮弹射出去,是贴着他们走。
炮弹箱子也被士兵搬运过来了。将一枚炮弹填进炮膛拉了闩子。他将炮栓上的绳子往手上一缠,随即俯着身抬起头,握着绳子狠狠向外一拽!
一声巨响过后,炮弹破空而出。而霍相贞充耳不闻似的松开手上绳子,弯腰又从箱子里抄起了一枚炮弹。
一鼓作气的,他连开了三十炮。
末了转向闻声赶来的孙文雄和马从戎,他在烈日下站成了一杆笔直的标枪:“不打了,退兵!廊坊的回廊坊,北京的回北京!”
第七十二章:真相
在得知霍相贞退兵之后,顾承喜站在夕阳余晖中,极力的放远了目光往北望。炮火平息了,危险消除了,他的灵魂开始一点一点的向下沉,向下归位。多少天了,他一直感觉自己不像个人,像只野兽,藏着尖牙和利爪,随时预备着给谁来一下子!
往北望,他站成了一棵笔直沉默的树,眼睛一眨不眨,北方是平安离去的方向。残阳如火,烧红了天,烤红了地,泼了他一脸的血。
忽然抿嘴笑了一下,他想起了上个月,在河南,也是这么一大片荒凉的草甸子,平安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他,趟着满地高高低低的绿草往营里走。他爹娘死得早,好像生下来就是个野小子,一辈子没当过孩子。然而当时由着平安握了自己的手,他无端觉出了自己的好和乖。他愿意好好的,乖乖的,跟着平安慢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