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岸。
丁瑰宝第一个跳下船。
站在岸边的人一拥而上,热情地打招呼道:“少爷,你终于回来了!”
丁瑰宝看着挡住前路的众人,眼睛微微眯起,嘴巴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
所有人愣住了,不,连鬼都愣住了。
四喜三元等鬼诧异地看着他拨开人群,大步朝前走。
印玄反应极快地跟在他身后。由于要陪阿宝回家,他这几天都没有机会闭关养伤,只能暂时按捺住伤势,所以没跑多远就感到胸口一阵发闷。
眼见丁瑰宝的背影越来越远,他皱了皱眉,突然闪身挡在丁瑰宝面前。
丁瑰宝冷声道:“看在他的份上,我不想对你动手。”
印玄道:“看在他的份上,我不阻止你。”
丁瑰宝脸色稍缓,“让开。”
印玄道:“走慢点。”
丁瑰宝道:“不阻止我,你跟着我干嘛?难道想帮我?”
印玄道:“照顾他。”
丁瑰宝的心不争气地砰砰直跳,冷然地扫过他,越过他继续往前走,脚步却放慢了。
第二章
丁家就建在岛上最高那座山的山顶,是一座集中式园林与欧式古堡于一体的古怪建筑。尽管风格怪异,但这样一座庞然大物在漆黑的夜里打开所有灯来照明时,还是颇为壮观气派的。
只是丁瑰宝和印玄都不是会欣赏的人,通向建筑的地灯长道对他们而言唯一的方便就是不会走错路。
长道尽头,门已然敞开。
悠扬的钢琴声流泻出来,却令挟怒意而来的丁瑰宝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印玄不言不语地跟着止步,侧头看他。
丁瑰宝面色平静,手指却几不可见地颤了颤,半晌才重新迈开步子。
当他们进屋的时候,钢琴曲刚好结束。
水晶灯照着钢琴背后的曼妙背影,如诗如画一般的美丽。
丁瑰宝深吸了口气道:“莲姨。”
莲姨慢慢从钢琴面前站起来,转过身。尽管她极注重保养,但岁月不饶人,从眼角的细纹看得出她已到了半百之龄。她缓缓走过来,步履优雅,“我煮了莲子羹,喝完再睡吧。”她的语气好似丁瑰宝离开的不是几年,而是几个小时。
丁瑰宝道:“我不想喝。”
莲姨脚步一顿,眉头皱起来,“糟蹋食物是不对的,和你朋友一起过来坐。”
印玄以为丁瑰宝会大发脾气,谁知道他犹豫了一下,竟然真的乖乖走过去做了,温顺得与先前在码头发飙的样子判若两人。
餐厅很大,放的却是古朴的八仙桌。
莲姨去厨房端莲子羹,而这期间,丁瑰宝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不言不语。
莲子羹一共两碗。
印玄才喝了两口,丁瑰宝就一口气喝完了,然后侧头盯着他看。
莲姨轻斥道:“吃饭的规矩都没了。”
丁瑰宝面无表情地听着,好不容易等印玄喝完,抬腿就往楼上跑。
“站住!”莲姨随手拿起碗朝他丢去。
砰得一声,碗碎在丁瑰宝面前。
印玄挑眉。看莲姨丢碗的手劲和力度,绝非泛泛之辈。
丁瑰宝拳头一紧,猛然转头,眼底射出怨毒的光芒,“莲姨,凡事都有个限度。”
“应该有限度的人是你!”莲姨从容地走到他面前,拦着他道,“你知不知道你离开了多少年?”
丁瑰宝哈哈大笑,笑声却说不出的凄凉,“那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有几个小时是清醒的。”
莲姨道:“你不该清醒。”
“为什么不该?因为我看穿了他虚伪的真面目?因为整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真正为我母亲伤心?因为……”
莲姨想也不想地甩了他一个巴掌!
丁瑰宝声音骤止,半晌才低声道:“对不起,莲姨。”
莲姨深吸了口气,努力收回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你父亲比我们任何人都难过,他也比我们任何人更舍不得你的母亲。他爱她,比我们想象得都深!”
丁瑰宝眼底怒火重染,“他的爱就是宁可去做所谓的慈善也不愿意陪在我母亲的病床前?!他的爱就是明明能够令母亲死而复生也不敢去尝试?!他的爱就是为了他的名誉宁可牺牲他的妻儿?!这种感情叫爱?这简直比恨更可恶可怕!”
莲姨道:“他有他的责任。”
“善德世家的责任嘛。可是这个世界就算没有善德世家,一样不会坍塌,这个世界不是有了善德世家就没有丑陋没有贫穷没有饥饿!”丁瑰宝咬着牙齿,眼眶通红,“但是对妈妈来说,她只有一个丈夫!这个丈夫在她重兵垂危的时候却陪在别人母子的身边,只为了慈善!这种所谓的大爱太恐怖了,我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我只知道,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很失败!他唯一成功的,也许就像你说的,他还会做慈善,所以他还能被称为一个人!”
莲姨叹息道:“这是善德世家的家规,数百年来一直是这样。你母亲在嫁给他之前就已经知道也接受了。”
丁瑰宝道:“所以我可以不计较他没有送妈妈最后一程,可为什么在我已经成功引回妈妈魂魄,只差一步就能复活妈妈的时候他要阻止?!如果不是他,我就不会没有妈妈!”
莲姨道:“天意难违啊。”
丁瑰宝道:“既然天意难违,为什么不顺其自然地让我成功!也许这才是天意。”
莲姨见他越说越激动,忍不住按住他的肩膀道:“你对你父亲的成见太深,你们最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至少,你要给他一个机会听听他的说法。”
“我现在就给他机会!”丁瑰宝拿出一张黄符,翻手贴在豆子上,随后一丢。
豆子爆开成一个巨汉,雄纠纠气昂昂地往楼上跑。
“站住!”莲姨身体一侧,随手扔出一把细沙。
巨汉被细沙击中,晃了晃身体,噗得一声消失了。
“莲姨!”丁瑰宝面色变得极为难看,看向莲姨的目光也变得阴冷起来,“看在妈妈的份上,我不想和你动手,你还是让开吧。”
莲姨用身体挡住楼梯,肃容道:“就因为你妈妈,我绝对不能看着你们父子相残。”
“木莲。”听起来极为悦耳温暖的声音从楼梯正上方传来,一个五官与丁瑰宝有三份相似的中年站在楼梯尽头,令人惊讶的是,他的头发竟然全白了,看上去倒是与印玄极为呼应。
丁瑰宝也愣了下,很快又冷笑起来,“你也会心虚愧疚吗?”
丁海食柔声道:“你赶路回来一定很辛苦,我们明天谈好不好?”
丁瑰宝道:“我等不了!”
丁海食无奈地叹气道:“你来书房吧。木莲啊,麻烦倒三杯牛奶上来,喝了牛奶容易睡觉。”
莲姨不赞同地皱眉道:“老爷,你的身体……”
丁海食微微一笑,无尽的温文儒雅,“人逢喜事精神爽,瑰宝回来,我身体就好了大半。”他说得那样真挚,好似完全不知道下面站着的这个儿子已经恨他入骨。
丁瑰宝冷笑,快步上楼。
丁海食慢吞吞地走进书房。
书房正中挂着一张画像。背景是午后的大海,一个少妇抱着孩子坐在藤椅上,开心地笑着,眉宇之间都充满了爱与希望。
丁瑰宝看到画像,立刻收起张扬的姿态,一声不吭地在沙发上坐下。
丁海食冲印玄笑笑道:“记得上次见印玄前辈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后前辈风采依旧,我却老了。”
印玄默默颔首。
丁海食又向丁瑰宝介绍印玄,“印玄前辈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吓坏了我和你的母亲,我只好跑去向印玄前辈求助,是前辈提议将你投入御鬼派门下,这才逃过尚羽的追踪。对了,前辈,我听说尚羽最近一直在找你的麻烦,不要紧吧?”
印玄道:“阿宝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丁海食苦笑道:“我也没想过能瞒他一辈子,幸好这几年我在岛上做了准备,希望能挡住尚羽。”
印玄想起尚羽在隐士庄临走前的怪异表现与语言,犹豫了下,却没有说出口。这样没影的事,倒不必说出来让所有人都跟着猜来猜去了。
丁瑰宝道:“叙旧完了吗?该算算我们之间的账了吧?”
笃笃。
门虽然开着,但莲姨端着牛奶进来前还是习惯性地敲了敲,丁海食点了头她才拿进来。
丁海食道:“木莲,不早了,你先去睡吧。”
莲姨轻声道:“老爷也要注意身体。”
丁海食点头。
看着他们默契十足的眼神,丁瑰宝感到怒意直冲头顶!
第三章
木莲临走前担忧地望着丁瑰宝,眼中既有担忧又有哀求。
丁瑰宝看着画像,神情虔诚又温柔。
门被轻轻带上,房间的空气一下子凝滞起来。
丁海食干咳一声,从抽屉里拿出一瓶药倒了五六粒在手里,用牛奶冲服。
丁瑰宝讥嘲地看着他,“我以为你已经生无可恋到根本不会吃药了。”
面对这样忤逆之言,丁海食只是微笑,“不然你找谁算账?”
丁瑰宝目光顿时凝成零两把尖锥,狠戾地盯着他,“很好,你打算怎么偿还?”
“算账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是有一件事一定要在算账之前完成。”丁海食拿出一本记事簿,翻了几页才道:“明天下午吧,我在那个时候有时间。”
丁瑰宝皱起眉头,狐疑道:“什么事?”
丁海食道:“破解噬梦符。”
丁瑰宝瞳孔陡然放大,目光紧锁他的面容,好像在研究怎样剥落他的伪装。
丁海食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打量。
“你会破解噬梦符?”他的声音森冷得好似来自阴间的回响。
丁海食道:“你不能总是靠这一魂一魄来压制另外的两魂六魄出来。”
丁瑰宝冷笑,“要不是你强行对我使用噬梦符,我会变成这样子吗?另外的两魂六魄根本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败家子!你才是真正的丁瑰宝。”
丁海食摇头道:“你不是。”
“我是。”
“我的阿宝是个天真善良的孩子。”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在临死前是多么不甘心!”
“那就让他知道吧。”
丁瑰宝眼底闪烁着错愕和猜疑,掂量着他话中的真心有多少。
丁海食道:“如果你不放心,可以请印玄前辈做见证。”
丁瑰宝道:“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丁海食道:“我不希望我的儿子有一天因为魂魄分离而奄奄一息。”
丁瑰宝突然捧腹大笑起来,前俯后仰,整个人几乎要笑抽过去,可是笑声却空洞得令人发冷。他笑了足足两分钟才停下,慢条斯理地擦掉眼角的泪花道:“这是我这几年听过的最动听的谎言。”
丁海食道:“也好,这样你的印象多少会深刻一点。”
“老实说吧,你这样做到底有什么阴谋。”他从头到尾都不相信当年狠心向自己下噬梦符的人会改变主意帮自己解除它。
丁海食慢吞吞地喝着牛奶,印玄注意到这已经是他喝的第三杯。
吞咽声单调。
正在丁瑰宝不耐烦地想要打断时,丁海食放下杯子站了起来,缓缓道:“你就当是一个父亲临终前的心愿吧。”他从容地向印玄道晚安,然后拉开书房门。
奇叔和莲姨都站在门外。
奇叔神色十分复杂,脚忍不住向前踏出一步,眼睛紧紧地盯着丁瑰宝,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被丁海食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夜深了,你们都去睡吧。”他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其他人的目光,只留下印玄和丁瑰宝两个人继续默默无语坐在书房里。
印玄伸手拿起牛奶杯子,低头闻了闻。
丁瑰宝道:“厨房在一楼。”
印玄放下杯子,“不去睡?”
“你不是很想念他?”丁瑰宝用眼角睨着他。
印玄道:“他的确比你讨人喜欢。”
“所以我母亲就应该被遗忘,所以我活该被下噬梦符,所以我根本就应该有这一段记忆?”丁瑰宝失控地大喊,抬脚一踹,正好踹在书桌上,书桌厚重,只发出闷闷的响声,却纹丝不动。
印玄默然。
“你为什么不说话?”丁瑰宝不满地瞪着他。
印玄道:“这是你的家事。”
丁瑰宝垂眸,“你对他不过如此。我的家事不就是他的家事吗?”
印玄道:“你是不是去过地狱?”
丁瑰宝傲慢道:“神话故事不也有劈山救母的传说吗?我为什么不能去地狱?”
“你沾了地狱厉鬼的煞气。”
“是啊,所以才侥幸保持清醒!”
“去地狱需要法器开道。”
丁瑰宝斜眼看他,眼中有猜测有防备也有好奇,“你到底想要知道什么?”
印玄道:“没什么,闲聊。”他说着站起来,正打算拉开门,谁知背脊突然被巨大的冲力撞了一下,人顿时贴在门板上。
丁瑰宝的手顺着他的腰一路往下摸。
印玄冷然地抓住那只不规矩的手,回头看他,“你想干什么?”
丁瑰宝伸出舌头,挑逗般地舔了舔嘴唇道:“干他一直想干却不敢干的事。”
印玄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
丁瑰宝立刻感觉到了,眼睛亮若启明星,“你是不是也很想?”
印玄身影一闪,在丁瑰宝反应过来之前,两人已经迅速换了个位置。
丁瑰宝脸贴着门板,悠悠然道:“原来你喜欢这样的体位。”
印玄的手抓着门把,用力地打开门。
丁瑰宝被门板撞得差点摔出去,暴躁地跳起来道:“你在干什么?”
印玄冷冰冰地回答道:“睡觉。”
门外,奇叔、邱景云、曹煜……熟面孔站了一排。
所有目光都诡异地打量着他和从后面露出半张脸的丁瑰宝。
奇叔第一个回过神,握拳掩唇干咳道:“我带印玄前辈和邱先生去客房休息。”
等他们折腾完躺下,天差不多亮了。奇叔阿宝等人都睡到傍晚才起床。
阿宝醒来第一件事就跑去找奇叔要灵丹妙药治疗印玄。
奇叔看着他与昨晚截然不同的精神面貌,心里头波澜起伏,好半天才道:“这些贵重的药一直都是老爷保管的,宝少爷要向老爷请示。”
阿宝“哦”了一声,胸口感到一阵不适,“爸爸在哪里?”
奇叔道:“这个时间老爷应该在书房。”
阿宝挪了两步,不甘心地回头道:“奇叔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奇叔微笑道:“今天修草坪,我要去看看修得怎么样了。少爷和老爷难得团聚,我就不打扰了。”
阿宝一脸郁闷地看着他,恨不得脱口说“你就打扰吧”。
四喜跟在他身后,高声支持道:“大人不要怕,有我在。”
阿宝道:“你先变成实体再说。”
“好。”在三元和同花顺各自被曹煜和邱景云拐得没影的时刻,四喜显得格外忠诚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