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沉默,长发遮脸,然而路过王乐乐时突然劈手来夺手机,王乐乐有防备,没让她抢去,但脸上被抓了一道指甲印子。
女人一击不成,也不恋战,低头就走。到玄关的鞋柜找出自己的高跟鞋,也不穿,赤脚就出了门。
林籁父亲穿上底裤,底气顿足,大声辱骂王乐乐,各种难听的字眼都有,不许他拍。林籁阻碍着他接近那个陌生侵入的拍摄者。
他开始劈头盖脸地揍林籁,林籁不能动手打自己爹,只好退而求其次,发傻劲将他父亲脑袋压床上。
王乐乐觉得拍得差不多,收了手机,又心急,觉得林籁要被他爸打坏。可要说上前帮忙,他是既无理由也没能力;但若就此旁观,或是转身遁逃,也于情不合。
林籁没忘记他:“乐乐你走,快出去!”
王乐乐如蒙大赦,再心急如焚地看了这父子相搏的局面一眼,他转身退出房间,忽然怀疑自己搀和别人的家务事太深。但如此被儿子捉奸在床,这男人的道德实在败坏,从正义性上来说,自己也不算错。
但仍然纠结,没有看到桃色场面的八卦兴奋,是真难受,说不清的感觉。为林籁悲哀。
手机里一段视频,很重地坠着王乐乐的口袋。他有一瞬间想,删了就好了,随手的事。没有这“证据”,刚才的事或许林家还可以掩耳盗铃,当没发生过。
但也就是想想,他不能替林籁做决定。
他站在林籁家门口,等了很长时间,或许也没很长,终于听见父子纠缠而来的声音。王乐乐躲到了转角电梯的那侧墙后。林籁被他爹轰出了家门,王乐乐听见林籁父亲咆哮“你不是我儿子!”
他突然很愤怒,为什么理亏的人还可以这么猖狂。
门被从里面砸上了,关门的人有雷霆之怒。
林籁站在自家门口,衣服全都皱巴巴的。发现王乐乐从电梯后探了半个身子出来,他竟向他笑了一下。
他向王乐乐伸出手:“让我看看。”
王乐乐明白过来他在说视频。
把手机给林籁,王乐乐很担忧:“林籁……”
林籁接过手机,还是笑:“见笑了。”
他一边翻视频,一边拍了一把王乐乐:“先下去。”
他太冷静了,和刚才激动的样子像两个人。王乐乐拍了拍他的后脖子,算无声的安慰。
电梯里的时候,林籁快掠了一遍视频,说行,你收着。把手机交还给王乐乐。王乐乐说等会儿我回家传你,林籁说你替我收着就行。
王乐乐不想留这烫手山芋,但体谅林籁,什么也没说。
林籁这许多天来第一次给他妈打电话,不通。
他忽然暴躁起来,伪装的冷静要用完了。
再打和他母亲最亲密的大姨的电话,仍是不知道他母亲的去处,问林籁什么事。他当然不肯说,只说没带钥匙,进不了家门。大姨让林籁今晚上她家去。林籁嘴里答应着,怕他姨急起来,心里却不愿去,一定要找出他妈来。
再打去医院,值班的人告诉他,李院长去台湾交流了。“你是他儿子?你不知道?”声音是颇吃惊的。林籁头皮发麻,问去多久。说是去一个月。林籁说我联系不到她,你能联系到她么?那人又给了个同去的领导的手机。林籁让王乐乐帮忙听写了。
回头拨过去,辗转联系到他妈。把事情在电话里简单讲了,因为不能占别人的电话太久。他有些怕他妈妈的反应,总觉得对她伤害太大。
他妈竟狂喜,让他保留好“证据”,等她回来,让他先住大姨家。
林籁难以接受母亲的态度,几乎要在电话里发作起来。但没有,别人的手机,他得克制。
挂断电话,林籁看着王乐乐,乐乐也看着他。两人站在两栋高楼之间,幽暗的天空被两侧楼房割出了长条的形状,像悬空的静止的黑河。
林籁很愤怒,他这个年纪的人,极度自负到以为可以改造国家世界,结果竟连自己家都改变不了。
在父母长久的战争中,他一直站在父亲这边,认为母亲多少捕风捉影,他还信他父亲爱这个家。他父亲用实际行动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得他十七年的人生生疼,一切美好幸福的相处回忆都惨淡成笑话。
王乐乐走过来,在四合的暮色里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伸手在林籁背上拍了又拍,王乐乐说:“不怕不怕,车到山前必有路。”
他没有林籁高,所以乍一看仿佛是偎进了林籁怀中。林籁啼笑皆非:“你干什么?”但心里感觉到一丝暖意。这季节天气已经不冷了,但晚上有风还是凉。王乐乐的身体热融融的,像个小炉子。
林籁很感激他,忽然想亲亲他的头发,无言地亲昵一下,不用语言。但忍住了,这方式毕竟暧昧,不太妥当。
王乐乐提议去他家吃晚饭,存着让林籁在他家过夜的心,但不说,知道现在林籁不会一口答应,一定说是要投奔他姨的。但时间晚了,吃饭总可以。
还是王山山开的门。她知道王乐乐是去见林籁,但不想去得这样久,还把林籁带回来了。
冲林籁微微一笑,她从魔女变成了天使。倩然弯腰从鞋架上挑了一双白底绿花缎面的夹棉拖鞋放在林籁脚下,她成功让这位大哥哥受宠若惊了。
王乐乐到厨房知会继母:“妈,我同学今天回不了家,在这里吃饭。”
林籁一边穿拖鞋一边竖起耳朵听王乐乐继母的回音。
一个大号的王山山从厨房探出身来,对他莞尔:“行!”她对王乐乐说:“去和你爸说一声,洗手,让你同学先坐。”又喊王山山去添碗筷。
这是林籁第一次到王乐乐家。优美的装潢和可亲的主人让他暂时把烦恼压下了。那箱海鲜竟留在家里了,林籁遗憾地想,不然还可以做上门礼,不至于白吃人家一顿饭。
第33章:轻吻
晚上果真就留林籁过了夜。女主人是客气的,男主人也欣然欢迎,林籁却之不恭,内心也不愿再冒夜赶路去亲戚家,只打电话交代了今夜的宿处。他大姨嘴里叨叨的,也就算了,只说明天一定不能再麻烦同学。
饭后林籁进了王乐乐卧室,立刻就被四处张贴的长条形卡纸吸引了。
坚挺的卡纸裁剪成条,用五颜六色的水彩笔写着各种考纲内的诗句: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等等等等,贴满床头、衣柜、墙壁、门后。
林籁挑了几张纸条读了,正好王乐乐进房间,看见林籁的举动顿时窘住,很不好意思让人看见这些纸头似的。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两句,但辩无可辩。
林籁本想不伤大雅地嘲笑他一下,但看王乐乐害羞,也就算了,转而称赞彩色的纸条点缀房间挺好看,有童话感。
王乐乐没理解他的善意,把这话听成嘲讽,向他瞪眼睛。林籁忙自白,表示自己是真心认为。王乐乐也就顺着台阶放过他,本来也没想计较。
又很认真地说,这些纸条每天都换新的,本来是用黑色记号笔写,后来还是觉得彩色的好看些。
林籁看得手痒,问你还有卡纸么,我也想写。王乐乐就找出一沓空白的,拿长尺裁成条,又把曾经用过的纸条全部翻出来给林籁看,以免写重复。
林籁翻到一张“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只觉得说不出的眼熟。直起腰来读了几遍,忽然开了窍,因为诗里含了“雪”“岭”两个字。为这个发现大惊奇,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反应这样慢,要看老半天才能看出来。
他忽然问王乐乐:“乐乐,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王乐乐不知道他的内心活动,只觉得这问题来得突然,说应该是希望我快乐吧。
林籁奇道:“什么叫‘应该’,你不问你父母的么?”
王乐乐抓狂说:“就这么两个字难道还能有别的解释吗!”又问林籁:“你名字什么意思,天籁吗?”
林籁说:“是风过林海的声音。”
王乐乐问什么声音。
林籁被他问住,觉得这个问题简直极品,只好说:“你自己想象下么!风吹树叶,很多树叶一起响……”
王乐乐一本正经点点头:“我知道了。”他想了想,又说:“所以林籁等于林沙沙是吧?”
林沙沙轰然倒地,有心咬对方一口。
回到正题,两人坐在地板上,脚边一堆工具。
林籁用不同颜色的水彩笔写,笔宽纸大,有挥毫泼墨的错觉。他写“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常考的名句,却被王乐乐嫌弃太简单,堵得林籁直接写下一句“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王乐乐才闭了嘴。然后又嘟囔太冷僻不会考,把林籁气着了。
两人交涉一阵,王乐乐妥协,表示不再对林籁的选句指手画脚。
林籁写过的字条王乐乐一张张拿起来看,对林籁赞道:“你字写得真好。”林籁也颇得意,他字没练过,但天生端正有狂气,脊骨挺立,手脚舒展,自成一格。
林籁顺便向王乐乐布道:“字如其人是有道理的。字好看的人,通常是对自己有要求,甚至对别人有竞争心的,即使是写字这种小事,也不想输人一筹。”林籁点了点王乐乐之前写的纸条:“你看你的字,圆趴趴的,写大字还是小家子气,一看就从没在写字上费过心。写这种字的人,是不可能有心机的。”
王乐乐感觉到了新鲜:“那你呢?”
林籁说:“我虽然没练过,但小时候看到大人哪个字写得好看,会刻意学,像从前我‘高’字写得很扁,觉得不好看,就硬学一个姓高的语文老师的写法。”他顺手在废报纸上写了一个“高”字:“现在这个不错吧?”
王乐乐学着在旁边也写了个“高”。林籁的“高”正气挺拔,像大厦,王乐乐的“高”却像个摇摇欲坠的茅庐。他已经用心想写好了,但下面半封闭的方框还是没划正。
林籁进一步说:“一个人性格刻板,他的字也会方正拘束;性格野,字也野。如果你看到哪个人,看上去很谦虚恭顺,但字潦草张扬,他就很会伪装自己。字能看到真正的人心。”
王乐乐张口结舌,不相信这通神棍言论,认为他胡说。林籁又说,我猜你妹妹字不错,有棱有角大气得像男人,对不对?
王乐乐扬起眉毛眨了眨眼,半晌道:“对……”但还是不信,问那你说我妹妹什么性格?
林籁更神了:“嘿,我看一眼你妹妹的脸,就知道她什么性格,精怪、要强、不肯吃亏。”
都说准了,王乐乐惊叹林籁看人的眼光,但还是不想附和他,故意说他说得不对。
于是林籁就不说了,无意强行推销自己的这套观点。他也曾拿“字如其人论”去套陆雪岭,结果得到的结果让他很放心,陆雪岭笔迹很清秀,甚至寡淡,绝没有野心勃勃的迹象,就像一个教养良好的小淑女。他本来预想陆雪岭可能写一笔大气的字,横竖撇捺都用力,也很符合他性格,但总没有现在的字迹有“反差美”。
林籁就不感觉自己情人眼里出西施,头头是道的分析到了陆雪岭那边就是花好桃好,如果陆雪岭写出王乐乐的字体,大概林籁也会夸他天真无邪无心机了。
收拾东西睡觉。王乐乐的床很大,两人分睡两侧,相对而卧,中间的空档还能再并排躺两个王山山。
林籁看着王乐乐,王乐乐也看着他,这样静默的注视太过诡异,两人不约而同地笑出来。林籁移开目光,向床中间伸出一条手臂,掌心向上,王乐乐犹豫一下,也把手伸过来,手放在林籁手心里。林籁握住。
他开了口:“乐乐,谢谢你。”
王乐乐说:“谢我什么?”
林籁没答,轻笑着摇了摇头。
他另起话题,说王乐乐继母对他很好。王乐乐笑而不语,听林籁夸得起劲,最后只能附和道:“是挺好的。”他不会告诉林籁他妈在他近来成绩显着提高后态度微妙。如果是亲生的妈妈哪有不为孩子的进步高兴的?他继母是怕他冲击了王山山的地位。
林籁羡慕别人家庭和睦,对自家的忧愁和愤怒又冒了头。不去想,专心致志看王乐乐。王乐乐眼睛很亮,睫毛很长,鼻子也很挺,让他很想伸手去刮一下。可是他从小被教育,别人的鼻子是不能随便刮的,小时候玩刮鼻子的游戏,输了被刮鼻子总有屈辱感。
目前的情形不至于屈辱,但也没亲密到那份上。现在林籁不敢自信在王乐乐心里的地位了,这样牵着手就很好。
他和陆雪岭也这么牵着手睡过觉,生存训练那次。他都不记得是谁牵谁的手,陆雪岭大概不会主动牵他,可是他牵陆雪岭,他那时怎么会有这胆量?
陆雪岭的手很凉,捂不热的凉,林籁的手没把对方暖热,倒被对方捎去了寒带。
王乐乐的手却很温暖,林籁的手也热,和他相握,两人同时感到对方的热度,说不清谁体温更高一些。也没有人手心出汗,单是干燥温暖,让人握紧就不想松开。
一个是冰雪,一个是阳光。孰优孰劣,林籁分不清。
陆雪岭是他追求不到,仍一路孜孜不倦追求的;而乐乐是他还没来得及理解对方时,就已经失去的。失去的,也没脸再回头,何况前方还有一个人。
他突然想对王乐乐说很多话,把长久以来的各种心迹都坦白出来,他觉得王乐乐会谅解他,谅解的同时也就给了他自由。
但是话还在酝酿说出口的勇气,王乐乐就先睡着了。
林籁轻轻把两人交握的手抬起来,嘴凑过去,在自己手背上轻吻了一下。
第34章:换位
经过这一夜,林籁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勇气。他的自行车在学校里,王乐乐只有一辆车,他再带王乐乐也行,可是天下小雨,两人就同乘公交车去。一路说说笑笑,林籁倒也不怕去学校了。
到了班里,许多人凑上来问他这两天的行踪,林籁懒得回答,故作神秘不告诉他们。有交情特别好的就凑上来偷偷而坚决地问,好像林籁不便告诉别人,但可以告诉他似的。
打发掉这群好事的,林籁不住地看时间,他身边的位子还是空的。昨天临分别时,忘记问陆雪岭今天来不来上课。可能来,也可能不来,但连续翘课一周原则上是要被开除的,虽然算上今天并不到一周,也就半周。但林籁还是紧张。
在这个教室里他养成一个坏毛病,就是陆雪岭仿佛是他的主心骨。主心骨不在,他灵肉分离,一颗心不知如何寄托了。
好在离早自修铃快响前几分钟,他主心骨终于来了。
陆雪岭进教室,引起的轰动比林籁更大,但却不像林籁那样被人围了要交代去处。
冯剑鸣和他的女同桌仗着距离方便,也没经过后面两位同学的同意,就擅自回了头,还把手臂搭在别人课桌上:“Lisa,他不肯说,你说,你俩那天出去后怎么回事,怎么没回来,这两天失踪到哪儿去了?”女生问:“你们是不是都在一块儿呢!”
陆雪岭说没在一块儿呀,问林籁去哪儿了。
林籁本来凝息听他们说话,陆雪岭公然扯淡,他好像坐汽车下陡坡似的脾胃突然悬空,整个人无形地震动了一下。他若无其事开口道:“就在家啊,懒得看胡菊芬的老脸。”
这是林籁第一次见识到陆雪岭说谎,回味着他自然无辜的神气,心情后知后觉地很兴奋,好像终于窥破了什么秘密。他本来觉得只是没必要向别人解释,可是听陆雪岭隐瞒,顿时又感觉似乎很有必要。好像他们的行程确实有不可告人的私密部分,是他们两个人共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