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真从靠枕上滑下来,向里躺着,他低声说,“我睡一会。”
听到门响,吴剑琴提着超市的购物袋进来,陈川给她递了个眼色,吴剑琴放下东西,跟陈川一起走出病房。
“沈为要回来了。”陈川没一句废话。
吴剑琴愣住,沈为离开的事,她都是从陈川这听说的,吴真不曾向他们透露半句,如果不是这次出事,吴真可能很长时间内都只字不提。
她也知道这次吴真遭人报复和沈为脱不了干系,说她半点不怪沈为,那是骗人的。而且就算是情侣间分手,单纯因为这个就突然抛下一切,事业,家人,没有任何交代的离开,的确不像个成年人做的事。
但是,地震之后,她曾见过沈为对吴真如何尽心,一个深爱着吴真的男人突然几个月之后就离开了,不会是无缘无故。吴真竟然在沈为走后没过几个月,去为另外一个男人顶罪,而这个男人跟吴真相识的时间,据说比沈为长的多,所以,说她半点都不理亏,也是骗人的。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猜测,真实情况是怎么样,除了两位当事人,谁又知道。
她更不知道,沈为回来,吴真会怎么样。
吴剑琴一时说不出什么,走廊尽头的电梯发出叮的一声响,他们都低着头,没有去看,但脚步声沉重的一直向这个方向过来,吴剑琴回过神抬起头,整个人瞬间定住了。
纵然憔悴的脱相,她也认得出来那是沈为,一个男人搀扶着他,向前一步步走着,沈为弓着腰,根本站不直,但他走的很急,那个男人不得不把他架在臂弯里,吴剑琴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不可置信的看着走近的男人。
沈为的眼光只在她和陈川身上停了一瞬,他已经挣脱开那个男人的扶持,踉跄的挣扎着伸手推开病房的门……
第二三八章
推开半掩的病房门,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映着满目雪白,刺眼的哀凉。
病床上一个人影背对着门,静静的无声无息的躺着。
心底力竭呐喊,却哽咽在喉咙里,颤动着,发不出声音。
泪水从似乎干涸到泣血的眼眸中簌簌滚下,跌碎在地面上,沈为的身形踉跄,几欲跌倒。
周航伸手扶他,却被沈为一把推开,他扶着门框,胸口剧烈起伏,嘶哑的声音终于唤出那个心底最刻骨铭心的那个名字,“吴真。”
像钝锯划破枯木一般干裂暗哑,几乎不像人的声音,那像一只被囚的早已经无力嘶吼的野兽,泪水流进唇间,沈为的眼睛痴狂的看着那个背影。
那个身影的肩膀瞬间僵住,沈为推开周航的搀扶,松开门,蹒跚的向里走,他的步伐踉跄,放开支撑,几乎是扑出来,撞在门旁的角柜上,咬紧牙关,还是痛苦的发出一声呻吟。
吴真缓缓的,缓缓的,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沈为全部世界,除了望向他那双眼眸,再也没有其他。
“吴真……”泪水迷离了视线,可是,那是吴真,他到生命终结也无法停止的眷恋情深。
扑到吴真床边,沈为像垂死的人握住生命最后一线生机,紧握住吴真肩膀的手,颤抖的几乎抓不稳,但是,他不能松手。
吴真,那是吴真,有生之年,让他还能,再见到他,再见到,那么美好的吴真。
吴真的眼光落在他脸上,一瞬不瞬,沈为的眼泪沿着面颊落在吴真衣衫上,他痴痴凝视着吴真,嘴唇翕动,“我,回来,了。”
吴真从被子里伸出手来,伸向沈为憔悴枯槁的面容,沈为透过泪雾,眼睛不能离开吴真的面容一瞬,他也抬起手,伸手那张无数个梦里,思恋成疾成灾的面容,那是他的吴真。
沈为的手还没有触摸到他,吴真的手掌已经使尽全力狠狠的掼出,一巴掌扇在沈为脸上,沈为猝不及防下,被吴真猛的一掌掴翻,摔倒在地。
周航大惊失色,冲过去扶摔倒的沈为,有腥红沿着他惨白全无血色的唇角落下,沈为伏在地上,双手撑着地要站起来,却虚弱的摔倒,但他挥手阻开周航,咬着牙还是靠自己的力气起来,手扶着床板,一寸寸拉起身子,他握着栏杆,跪在吴真床畔。
吴真俯着上身,充血的眼睛死死地逼着他,歇息底里的声音从喉中一个字一个字冒出来,“你来干什么?给我收尸?”
就在那瞬间,泪水从吴真的眼眶溢出来,吴真再次对沈为嘶吼,“你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回来给我收尸的是吗?”
沈为依然跪着,死死握着吴真的手按在胸口,“我没有,保护好你,吴真,我没能保护你”,沈为的声音痛楚绝望。
吴真一只手在沈为掌中,他一把甩开沈为的手,大喝一声,“起来。”
手抵着小腹,额上的冷汗涔涔滚落,他紧咬着牙,忍受伤口撕扯的巨大痛楚,因为激动,胸口急促地上下起伏。
沈为没有动,吴真又大吼一声,“我让你起来!”
沈为慢慢站起来,两个的眼光纠缠在一起,沈为扑过去,不顾一切的把吴真紧紧箍在怀里。
吴真泪流满面,就像是紧绷到几欲断裂的琴弦瞬间松弛下来的瘫软,双手无力的垂在那,再没推开他。
许久,吴真握住他的手,手指缓慢地抚过他嶙峋突兀的指节,腕骨。
吴真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你有本事走,怎么就没本事让自己过好点呢?”
夹杂着浓重的哭音,吴真的声音模糊的,难以辨识。
沈为猛的吻住他,直到两个人几乎窒息,依然无法放开彼此……
第二三九章
吴真病房里加了一张病床。
这里是消化外科的病区,但是,沈为那一身的伤,大概,什么外科都能住一住。
他们躺在同一间病房,两张床之间的距离不到一米。
无论病房里有没有其他人在场,沈为的目光总是一刻不离地锁在吴真身上。
吴真觉得他很厉害,别的不说,光是整天保持着面朝同一边侧睡的姿势,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吴真有时跟他姐说几句话,有时候看书,有时候闭上眼睛没睡着,只是养神。
病房里没有别人的时候,沈为躺到吴真病床上吻他,被秦姨撞见一次,吴真他姐撞见一次,他们倒没什么,但每次都让别人尴尬。
从那天之后,他姐每次回来走到门口都要刻意地咳几声,吴真一辈子没听过她咳的这么重。
被护士撞见三次,还不是同一个护士,被围观也就算了,连门票钱都收不着。
后来,他姐或者秦姨离开一小会的时候,看见沈为起身,吴真睁大眼睛狠狠地瞪着他,你再过来试试。
沈为又躺回去,伸出手臂,拉住吴真的手,跟他十指交握。
一直到听见脚步声,吴真把他的手甩开。
受伤后,吴真的话一直很少,沈为本来就不是善言的人,所以,交谈少的可怜。
这天上午,周航接沈为去做脑部核磁共振,沈为从病床上起来,走到吴真床边,恋恋不舍地握住他的手,“我很快就回来。”
吴真记得昨天医生说的时间十点,时间已经过了九点五十五,周航还杵在一边等着,他姐也在病房里,吴真把手从沈为手心迅速抽出来,“还不快去。”
一直到沈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吴剑琴倒了杯温水,在吴真床侧坐下来。
她把杯子递到吴真手上,转头看一眼门口,目光又转回吴真身上,叹口气,“什么话好好说不行吗?你这是何必呢?”
吴真没说话,低头喝一口水,杯子还给他姐。
吴剑琴接过水杯放到一边的矮柜上,“反正沈为都回了,你看他那脸都几天了还是肿的,他还是个病人,挨你这么没轻没重的一巴掌,也没说什么。既然都让他住进来了,我看你也没有跟他分开的打算,这样不理不睬的,你自己又有多快活。”
吴真还是一言不发,他坐直身子,手伸到身后,吴剑琴立刻伸手帮他把枕头放平,又扶着他小心地躺下。
听见他姐离开病房,吴真转过身侧躺着,眼睛看着沈为那张空着的病床。
他姐刚才说的,好像他还在跟沈为置气似的,好吧,可能,的确有那么,一点。
但是,大部分时候,并不是针对沈为,他只是,实在没心情开口。
像他这样接二连三地遭遇了这么多不好的事,一时顾忌不到别人的心情,他觉得,也不算太不正常。
从遭遇地震开始,他劫后余生,和沈为之间好不容易有了转机,他以为生活从此和乐平安,沈为却离开了。这一口气他都还没喘过来,又亲眼见证他的债主自暴自弃。终于他让池涛不再用沉溺于声色麻痹自己,又是一场艾滋风波。风波刚过去,池涛酒驾肇事逃逸。
这是他还债的机会,他原本以为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陈川带来一切还好的消息。转眼,陷害,报复,他再一次,九死一生。
又是一次劫后余生,这次,沈为回来了,带着一身伤痕累累。
这是最终的否极泰来,还是又一场苦难的开始?
否极泰来,都跟他说否极泰来,但是,这个词听了一次,又是一次,听着听着就成笑话了。
到现在,他依然只能强迫自己相信一切不好的事都已经过去,依然只能相信凭他一个人的肩膀还能支撑起两个人的人生,要不,他难道睁着眼睛等着看,究竟什么是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是,他实在,难以时刻维持笑脸迎人的表象。
第二四零章
沈为的病情,吴真详细问过他的主治医生,其他的外伤恢复程度跟他差不多,肋骨骨折的骨痂愈合情况也良好,只是,脑部淤血始终没有太大起色。
国外和回国后,医生选择的都是保守治疗,没有做手术,只是一直靠服药来促进血块吸收,现在,又加上了中医。
只是跟上次吴真的调养不同,沈为真的需要中医治病,秦姨本来一日三餐送饭,她嫌医院的煎药器煎的汤药稀薄,在家里用砂煲把药材熬煮透,用保温杯装来。
沈为吃丸药还勉强,浓黑的汤药每次都是皱着眉头,端着碗好久,秦姨左劝右劝,才好歹喝下去。
这天他好不容易喝完药,那苦涩腥浓的药汤还没全咽下去,一不小心呛住,稀里哗啦全呕了出来,看到他低着头吐到连酸水都吐不出,吴真忽然开口,“找个别的大夫,另外开个药方不行吗?省得他吐的跟害喜似的。”
秦姨笑出声来,沈为咳的更厉害,秦姨忙给他擦拭换衣服,“良药苦口,哪有汤药好喝的。”
都收拾利索了,把杯里剩下半碗倒给他,沈为死活不肯再喝,翻身对着墙躺着,秦姨怎么劝,他也不理。
吴真皱了下眉,有的东西的确让人本能的呕吐,今天这副药是个新的药方,谁知道里边加了什么。
最后,秦姨只得把手上碗放在柜子上,转头看着吴真,吴真躺在床上也看着沈为,秦姨对他苦笑一下,“你看沈为这么大的人了,吃药还跟小时候一样,让他吃药跟让他吃毒药似的,死活不张嘴,吴真,你劝他两句,他多少还肯听些。我回去给你们俩做晚饭,五点钟再过来,吴真,这个磨人的沈为我就交给你了,怎么也得让他把这药吃下去才行。”
病房门被秦姨从外边带上,直到脚步声消失的再也听不见,吴真从床上坐起来,站了会,走到沈为床边,端药自己尝了一小口。
味道极苦,中药的气味浓厚,但好在并没有其他催人欲吐的异味。
沈为仍然背对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吴真放下碗,坐在沈为身边,推推他的肩。
沈为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身前,终于转过身,一把将他拉到怀里抱住。
面对面地躺在床上,吴真看着沈为,“我教你一个,喝中药的窍门。”
沈为亲吻一下他的嘴唇,然后粘人地又亲一下,但是,吴真听见他毅然决然地说,“不喝。”
吴真的表情更加认真,“真的,像你以前那样一口一口的喝,本来只苦半分钟的事,变成挨几分钟的苦。”
突然从沈为坐起来,端起药碗,盘腿坐在床上,“来,捏着鼻子一气喝下去,我保证,要死要活也不过就那么一下。”
沈为皱起眉头,但吴真的表情不像开玩笑,他只好放软口气,但还是那句话,“不想喝,太苦了。”
想起医生说的沈为的病情,不及时治疗极有可能长久留下后遗症,吴真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大概是病的,他这几天,本来肝火就特别旺。
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但出口仍然像是质问,“又不是喝茶,还由得你想不想?”
沈为看着他的眼睛,脸上讨好吴真的微笑也消失了,他没有开口。
终于,连最后一丝忍耐也消弭无踪,吴真咬牙切齿,“喝药总比手术好,你到底怎么想的?”
沈为的脸色已经阴沉的一目了然,但他没有说一句字,只是从吴真手里拿过药碗,仰头一口气灌下去,最后还是被呛的又一次咳嗽出声,沈为咬着牙,这次没有把药呛出来。
药碗放好,沈为又重新躺下,没再说一句话。吴真的脸色更沉,这样不情不愿给谁看,药是给他喝的?
他为沈为身体着想,得罪他了是吗?吴真顿时火冒到头顶,他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几步跨回自己床上躺着,甩给沈为一个背影。
吴真喘着粗气,所以说天底下最闲的最蛋疼的人就是他,他管沈为这么多干嘛?
每天胸口像是淤结着一个大大的血块,因为后怕,他夜夜不得安枕,怕沈为一个想不开又出什么差错,怕他伤不得治,怕他死。
沈为就从来没想过别给他掉链子。
不想喝药一个人跑那么远干嘛,有本事就珍视自己,让自己一辈子连喝药的必要也没有。
这次他们是两个人劫后余生,两个人都只剩下半条命,他总认为,无论为对方还是为自己,都应该想着方地让自己尽快好起来,要是沈为有半点顾惜他承受力有限,他以为,沈为总应该有这样的自觉。
但沈为没有,他们同样是死里逃生,仍然,不过一碗苦涩的汤水还要他哄着求着,因为他一直强大,所以他的神经就从来没有崩断的可能是吗?
他吴真算个是什么东西,他就是个,人形的情绪调节器。
他好一点,他警醒一点,他们俩之间就平静一点。
他的运作必须一刻不停,他不能短时故障,更不能断电,他连睡觉都恨不得睁着眼。
因为心甘情愿,所以,所谓他的感受,完全不必有,反正,他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他就快疯了!要不疯了也好。
或许,等到他真的因为承受不了而发疯,他们俩就彻底消停了。
沈为转过身的时候,吴真还是背对着他,头埋在枕头里,肩膀极力压制地颤动着。
本来以为吴真只是发怒,沈为下床,大步跨到吴真床上躺下,从身后抱住吴真颤抖着的身体,“刚才是我不好,对不起。”
吴真猛地极力挣脱他,但沈为把他死死搂在怀里抱的更紧。
许久,吴真终于恢复平静,沈为微微松开他,扳着吴真的肩膀,沈为让他面朝着自己,“我再也不让你为我担惊受怕了。”他说。
手怜惜地抚过吴真消瘦的脸颊,吴真没说话,头埋得很低。
托起吴真的下颌,沈为的声音沙哑却郑重,“以前是我太不成熟,让你为我受那么多苦。”
嘴唇轻轻吻去吴真眼角的泪痕,“让我用后半生补偿你,好吗?”
吴真不自然地把头转向一边,良久,沈为听见他很轻地发出一声“嗯”的鼻音。
第二四一章
做完最后一次全面检查,吴真的出院时间,定在两天后。
沈为自然也是如此。
这天上午,沈为去作高压氧舱。沈为出门之前又是那种恋恋不舍的眼神看着吴真,吴真坐在床上头撇到一边没出声。
吴剑琴笑出声来,她这弟弟,平时为人通达,一般来说脾气还算温和,并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但一旦触及底线,他钻起来就不像是个人,那得理不饶人的劲,看这次他拧巴多久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