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迷蒙中张开了眼睛,看见倪显赫,也不惊讶,甚至意识倒有几分澄明,“韩若,没关系,我跟他回去。”
倪显赫看着我胳膊上躺着的大头,再看看我,眼神儿有点深,忽然对着我灿烂一笑,两颗小虎牙,十分可爱。
幸好我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个人,要不然绝对会以为这是个无辜的小绵羊。
倪显赫架着大头走了,剩下的就只是麻着手臂的我和冷冷的苏如春。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他刚才看没看见郑风的那些小动作,“你怎么穿的这么少,小心感冒,大医生。”
他微微一笑,挑一挑眉,“倪学弟拉着我来找你和你的朋友,我想着第一次见面总要打扮一番,要不然不是丢了你的面子,谁知道我一来一个两个都走了。”
语气略带嘲讽之意。
“本来我是和大头一起喝酒的,谁知道郑风会凑上来了。”
“唔,郑风这个名字倒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他在我身边坐下,拇指抚上我的耳垂,“脏了。”
我忽然觉得无法忍受。
郑风自己没脸没皮蹭上来关我屁事,我自己还觉得恶心呢,难道我在这里和郑风撕破脸皮比较好看,本来他也要滚回美利坚联众国了。
酒吧的灯昏黄昏黄的,弹吉他的少年在唱:“怎么忍心怪你犯了错,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
我心里冰凉冰凉的,像在大冬天吃了根儿冰棍。
我解释过太多次了,他听过太多次了,真的,假的,像戏一样。
羽绒服兜里,两把钥匙不时碰撞,发出声音。
想起郑风刚才的话,大美人,留给我,那个大美人想一想就知道是谁。
电话铃响,是郑风,我看着那闪烁的名字,接起电话:“喂,学长。”
“我只是提醒学弟你,大美人等着你消受,你可别看见新人就忘了旧人,让人家一个人在那里难受。”
我挂掉电话,给迟成打过去,响铃很久无人接听。
我给郑风拨回去,“你不要太过份,上次你自己说的,她是你的女朋友。”
那边竟然在答应,“嗯嗯,再喝一杯。女朋友,笑话,我的女朋友不是你么?”
我挂断电话。
一把把手机摔到地上,绿屏幕仍然在闪着光,我踹了吧台前的高脚凳一下。
苏如春隐忍说道:“发什么疯,怎么回事?”
“我的一个朋友可能出事了。”
“什么朋友?”
“迟成。”我的话音和他一样急促。
“迟成怎么了?”
“郑风说她在老地方,可能有事,”我想起来他不知道我们过家家的老地方,解释道:“老地方就是——”
“连老地方都有了,真是好朋友。”他嘴角挂着的笑容讥诮之意越发明显,像锋利的刀刃。
“迟成可能有事,我要赶过去,我回来再跟你解释。”
他拉住我的手,“迟成从小到大都乖巧懂事,怎么会偏偏今天出事?她已经成年了,可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需要你充当护花使者前去拯救。”
我忽然觉得不认识他,无论如何迟成是他的亲表妹,他叫她成成,哪怕她有一丝一毫危险的可能,他怎么能安心坐在这里?
“那你说要怎么办?”
“通知她父母,告诉他们那个老地方的地址,然后你跟我回家。”
我脸上一僵,艰难说道:“如春,你今天可能是太累了,你先回家休息,我去去就回来。”不知道为什么,难以隐忍继续说道:“你叫她成成,她是你表妹,你怎么能这样绝情?”
“我绝情?”他音调提高,复又重重叹了口气,“好好好,我这样思量就换来一句绝情,我果然不该太过看重你。”
我从地上捡起来手机,外面的小屏幕碎了,但是仍旧能用。继续打迟成的手机,冰冷的机械女音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我把它仍在地上,这下绿色一下子就暗了。
彻底不能用了。
苏如春冷冷笑了一笑,颇有几分自嘲,然后站起来,脊梁笔直地走出去。
“你要去哪里?”
“回家!”他真的拦住一辆的士就走。
我隐隐有忧心,那一边迟成真要出什么事儿,我恐怕一辈子都不能心安。
所谓过家家,就是一个我们经常一起玩的酒店式公寓房间,那里出入的人层次较高,多为外籍人士。一间卧室外带厨房卫生间有厨具洗衣机,几个人经常买一些菜去DIY,带衣物去洗,有的时候会和女朋友一起去。貌似是什么中科院什么大楼的,不记不太清楚,但是记得大体位置,计程车司机七拐八拐不久就找到了。
房间号是807。
我平常为了锻炼身体从来都不做升降式电梯,超失重的眩晕感类似于短途飞机,很长时间都缓不过来。
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重生后的后遗症,身体并没有之前那样健康。
此时此刻我心里扑通扑通跳,电梯指示灯的红色在点着白炽灯铺着厚地毯的走廊里分外诡异,我进去的时候电梯里一男一女两个白人在热吻。
我用郑风给我的钥匙开门,房间里一片黑暗,我松了口气,郑风骗我再好不过。
正要出门,抬眼一看,磨砂玻璃的浴室里面是点着灯的,隐隐有水声。
我敲敲门:“迟成?你在吗?”
里面没有人答话,我开始砸门,“你在的话答应一声,不然我撞门了。”
门没有锁,我撞开门,身体向前惯性一扑。我熟悉的花朵一样的身体,沉浸在水花里面,迷蒙着眼睛,看不清楚表情。水已经有些凉了,她就这样坐在这里面。
我觉得镜子里我的眼睛都要红了,这是谁?这是从小就是乖乖女品学兼优气质美女迟成,郑风个人渣混蛋把不知道怎么做的把她变成这样!从衣柜里面找了件浴袍,我扶着她的肩膀把她裹起来,还没包好,她就扑到了我的怀里,赤裸的前胸就这样撞到我的胸膛上。
然后修长的湿漉漉的双腿就缠了上来,柔嫩的嘴唇贴在我的嘴唇上,小小的舌头试探着往里面伸。
我僵在原地无法反应。
她嘴里的味道很奇怪,不知道磕了什么药。
“成成,乖。你醒一醒,”我摇着她的身体,拍拍她的脸,“成成,醒一醒。”
我头皮都要发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挣扎着扭动着,我又害怕她感冒。
更何况我是个正常男人,一个尤物在怀里极尽诱惑之事,简直就是天大的考验。
迟成一直都是个洁身自好的好女孩,我们两个前世也是稳定下来才上了床,我不能让她在这样不明不白的时刻失去贞操。
这是我过的最艰难的一夜,把她裹在被子里紧紧抱住一直睁着眼睛到黎明。
没有办法也没有精力给如春打电话,一夜未眠的身体几乎到达极限。
我迷迷糊糊的,感觉怀里动了两下,迟成醒了,大眼睛下面是浓浓的黑眼圈,怔怔的看着我,两行泪留下来。
她趴在被子里呜呜哭起来。
我什么都没说,然后筋疲力竭的两个人一直睡到下午两点半,公寓管理员来收房。
迟成的眼睛依旧是红肿的,我说:“成成乖,以后不要和郑风来往,你玩不起的。”迟成不是苏灵灵,也不是杜丽雅。苏灵灵是沙漠里的仙人掌,根系发达到不可思议,任何苦难都无法击倒。杜丽雅压根就是一棵树,除非狂风暴雨,要不然她顶多是掉几片叶子。迟成是朵娇艳的玫瑰,身上有刺,也只能勉强伤得了采撷的手而已。
“即使是这样你都不要我?”语气已经有了绝望意味。
“我是要不起,你是个好女孩,更何况我不能对不起他。”
“韩若,你能不能最后抱抱我?”
我二话不说把她抱在怀里,良久。
送走迟成,我重新去买了个手机,据说是海尔最新款,还带二十四和铉,我都快忘了二十四和铉是什么东西了。
给苏如春打电话,没有人接。回到家,家里没有人。给赵枚打电话,赵枚说苏老师做完上午的手术就离开医院了。
天大地大,我竟然找不到苏如春了。
赵枚说:“你和苏老师怎么了?”
我把事情和她说了一遍,语气有几分颓然。
已经竭尽全力了,还是让他生气失望,是我无能。
赵枚咬牙:“你就知道你怎么样,你有没有想过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上了几台手术下了班不放心你出去看你,结果看到了什么?一个男人在亲密地亲吻你,你连解释都欠奉一句,就又为了旧情人把他弃之不顾?如果是你你要怎样想?”
“我都已经为他做到如此地步,我不知道还要怎样做才能让他安心,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没有办法钻到他心里。我从未在任何人身上付出如此之多的感情和心血——”
“如果你还在拿对他的付出和别人相比,那么你就是还不够爱他。”
赵枚的话在耳朵里盘旋,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在黑暗里呆呆的坐着,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如春没有回医院,也没有回家。
我坐不住了,他昨天晚上去酒吧没有开车,我找到他的车钥匙到地下车库开了他的车出去转,平时不觉得北京城有多么大,但是当你在茫茫人海灯火霓虹中寻找一个人影的时候,你会发现,你渺小到不如一粒微尘。
24.两只粟米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高中课本上,这是要求背诵的任务。平时念出来,是附庸风雅的文艺,可是在凌晨空旷的橘黄色灯光照射的道路上,胆战心惊开着车的时候,想起这句话,我的脑袋里只剩下茫然。
一直开到后半夜,终究是灰了心,开回地下车库没有直接上楼,我拽着羽绒服前摆走出大门。
清晨的冬天格外的冷,我觉得自己在不停打颤,熟悉的景物,一起走过的小路,陌生苍凉冰冷。
手上抚摸着冰冷的健身器械,蓝色和黄色的油漆,角落里器械的一个座椅上,一个灰色的背影让我顿在当场。
“如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到模糊不清。
那个身影一动不动如同雕塑。
我觉得我的声音都颤抖了:“如春,是你吗?”
他低下了头。
真的是我的如春!我跑过去把他按在怀里,他不抵抗不回应任由我抱住。我伸出手去找他的手,觉得双手失去了控制,他的手冰凉如石块。
“如春,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大半夜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他一句话都不说。
“你怎么都不回家,手机也不接,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半下午找了你一夜?”
“幸好你没事,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如春?”
我的头很晕,但是我还是拉住他冰凉的手,“没关系,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再说。”
他嘴角似乎想要勾勒一个笑容,但是没有成功。我几乎是用最后的力气拉着他,低声重复,“我们先回家,回家再说,好不好?”
他一声不吭跟着我走。
好不容易拉着他一起回家,我习惯性的二十四小时备好热水,他全身冰冷,我拿被子把他包裹好,去浴室放热水。
水好不容易放好了,我想要叫他进来,但是喉咙竟然哑了,发不出声音。
我想要把喉咙疏通开,干咳了一下,谁知道不受控制剧烈咳了出来,眼泪鼻涕一起流,咳嗽声掩盖了水花声,
担忧地捂住嘴,随即自嘲,韩若,你以为现在他还会因为你一声咳嗽而紧张吗?
我拉住乖乖包着被子的他,“走,先洗个热水澡。”
一件一件脱下他的衣服,我熟悉的身体,虽然不柔软却紧实温暖的肌理,挺直的脊梁骨,紧实的腰身,他抱着胳膊在浴缸里坐着一动不动。
我用浴花刷着他的身体,看见他皮肤一点点染上健康的红,放心地吐出一口气,忽然发现自己的鼻子塞住了。
身上的衣服都被浴缸里溅出来的水花打湿了,我狼狈地抬起身子,想要出去换一件衣服,顺便吃点感冒药。
“韩若。”苏如春的声音很轻,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也顾不上衣服湿不湿鼻子塞不塞嗓子哑不哑,重新坐到浴缸边缘的瓷砖上。
“别走。”
我觉得我的眼眶热热的,也不知道是感冒还是因为什么,心里酸成一片,把额头埋进他的颈窝里,氤氲的水汽窜上来,才觉得彷徨不定的心有几分安定。
然后我在那突出的锁骨上覆盖的薄薄的一层皮肉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湿漉漉的手臂伸出来,隔着衣服紧紧拥抱了我,力气之大,让我全身骨头都觉得疼。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睡眼惺忪,身侧的人撑着额静静的看着我。
脸颊有些苍白,眼下有点乌青,窄窄的一道眼袋,双眸之中依稀能看见红血丝。
我撑起身体:“如春我昨天怎么了?我怎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他揉一揉我的头发,带着点无奈,“你啊,感冒了还大晚上开着车满北京城跑?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吗?真当自己是铁打的?”
“我没发现,昨天晚上到家了才觉得有点感冒,谁知道那么逊?”我一直觉得自己壮得像牛一样,谁能想到几个黑白颠倒外加感冒忧心就很没面子倒在他面前了呢?
他去饮水机到了到了杯水,又在抽屉里翻出医药箱,拿出几颗药,“吃了它,水温应该刚好。”
空腹吞下几颗药片,我嘴里有点儿发苦。
“你不用去医院?”
“不用,我下午才有手术。”他疲倦的掩目,我不再打扰他,看着他在身边睡过去。
昨天找到如春的时候他的样子,僵硬的像一个石头雕像,神情像一个迷路的小孩子,没有丝毫归依的彷徨,没有丝毫安全感的自失。
原来我自己一腔天真热血,却连安全感都没能给他。
作为情人,简直失败得可以。
翌日,接到老师的通知,项目要去青海,她带的研究生里只选了我。
她让我翻译一个200页的全英文专业文件,我就得连夜一个字一个字翻译她的PDF照片,再发过去。哪怕明知道她是把我当免费劳动力,不劳烦外面水平稂莠不齐千字近百的兼职翻译,我也得乖乖照办。
我是重活一次的人了,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妥协什么时候该委屈,我还指望着她给我机会实习让我参加项目帮我投论文写推荐信去国外读博。
出R大东门的时候,那种被什么人看着的感觉又来了。
我过了天桥,往东门对面各式店铺鳞次栉比的小街走进去,直到走到一条路的尽头小小的丁字路口,我站住脚步。
干果铺子旁,我看见了韩琦的脸。
他穿着深灰色夹克,黑色条绒西裤,头发半白,眼角全是细纹,被我发现略有窘迫。
我皱眉:“这些天,你一直跟着我?”
“我去家里找你,你妈告诉我你在R大,你电话换了号码,你妈又不肯告诉我,我只能碰碰运气。几次想要和你说几句话,你七拐八拐就没了踪影。”
我隐忍着说:“你找我干嘛?我不是说了房子你随便住吗?不用追着我给我房租。”
我又不是圣母玛利亚,他放下屠刀,我就要成全他立地成佛。
“我和你丁阿姨已经分手了。”
“哦,祝贺你。”我说。是个男人都该为了下公共汽车感到庆幸,何况那是个行驶多年接近报废等级的破烂公共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