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又不是特殊的人,一举一动都要汇报。
刘仕诚很明白这些,并且认为自己的处理非常得体。如果在那时候贸然地去问季蒙为什么最近没有音信,就太尴尬了,好像多么在意似的。刘仕诚绝对不想这样。
然后有一天,季蒙突然打来电话说,现在正在中国,会回来一个多星期,之后还要再走。
“我不能总是不在公司。”季蒙说,“还是需要看看。不过,非洲依然是今年的重点,大部分时间都会在那边,大概每隔一个月就会回来一个星期。”
“嗯……”刘仕诚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你休息一下。”
季蒙笑了:“我在你家楼下。”
“……?”
“给你带了些小玩意。”
“……”
刘仕诚对于季蒙的不请自来感到惊讶。
不过,刘仕诚每天晚上下了班都会直接回家,完全不存在扑空的可能。这样一想,也就明白了季蒙为什么会选择直接过来。
刘仕诚给季蒙开了门,发现对方好像晒得黑了一点儿。
“很累了吧。”刘仕诚说,“十几个小时的飞机。”
“你以为我的体力有这么差?”
“……”刘仕诚说,“我不知道。”
季蒙盯了刘仕诚半天,最后才说出一句:“以后你就知道了。”
“……?”
季蒙递过一些东西:“这个是给你的。”
刘仕诚看了一眼,是非洲木雕。用的是非洲特产的乌木,颜色润泽,非常珍贵。图案构思也独具匠心,据说好的木雕样式全都不会雷同,全凭工匠的审美和技艺,还有制作时的心情与感受。
季蒙带回来的木雕,全都是动物。
“……”
刘仕诚忍不住想,自己对动物的偏好,真有那么明显?
事实上刘仕诚也有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好像从小的时候起,就特别喜欢。
而动物们也会亲近刘仕诚。
别人在院子里溜着的狗,看见了刘仕诚,也总是会执拗地拐过来,跟在刘仕诚的后面,蹭一下他的裤腿。
刘仕诚看了看季蒙带回来的这几个。
有鹿,有象,有豹子,有狮子。有一个是四只猕猴为底座、乌龟为盖子的盒子,还有一个是众多动物簇拥、狮子坐在上端的小钵。从非洲带回来的工艺品,果然与这边看见的不同,活灵活现的。食草的在奔跑,敏捷迅速;食肉的在追逐,勇猛有力。
刘仕诚摸了摸,非常光滑,玉石一般。
“行李挺重的吧。”刘仕诚说,“如果给所有人都带这个的话。”
“没。”
“……?”
“我给别人带的都是几包肯尼亚红茶。”
“……”
“轻。”
“……”
“这样。”刘仕诚随口问道,“非洲还有什么特产?”
“……”季蒙看着刘仕诚,“你想要?”
刘仕诚想了想:“也行。”
在他的印象中,应该还有些小挂饰或者香料之类的玩意儿吧。
结果,季蒙说:“钻石。”
“……”
“我下次去瞧瞧。”
“这种东西我就算了。”刘仕诚说,“还是留着给你女友吧。”
“也好。”季蒙有点诡异地笑了一下。
“……?”
那边季蒙又问:“这一个月想起过我这个人没有?”
“……”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
刘仕诚还是没吭声。
“就是从来没有?”
“……不是。”
刘仕诚不会说谎。
他虽然不说话,但是并不撒谎。
自己确实想起过季蒙这个人。
“哦?”季蒙好像有点意外,“不是什么?”
“不是……从来没有……”
“……”
季蒙看着刘仕诚费力的样子,也不想再逗他了。
但是——
季蒙看着刘仕诚。
后者一如既往地垂着眼睛。
与别人说话的时候,永远都不想正视对方,或者是很怕正视对方。
“刘仕诚。”季蒙说,“你看着我。”
他早已经不再称刘仕诚为“刘律师”了,
“……”刘仕诚还是瞅着地板。
季蒙突然伸出手去,硬扳住刘仕诚的脸抬了起来,强迫对方正对自己,“你看着我。”
“……!”
刘仕诚惊得一抖。
但是季蒙却很执拗:“一下就好。”
被逼到了这个份上,刘仕诚实在无法再左顾右盼。
季蒙这个人很奇怪。
——有时候很忍让,有时候又很强势。
刘仕诚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眼睛,然后不出意外地与季蒙的目光相对。
“……”
季蒙的眸子很深很沉,让刘仕诚突然间有点心悸。
从来没有这样与另一个人对视着。能在对方的瞳孔里面看见自己,一时之间也分辨不出看着的究竟是谁。
季蒙瞧着刘仕诚这样子,有点想亲上去,不过还是忍住了。
几秒钟后,刘仕诚本能地移开了目光。
季蒙也没拦着,放开了刘仕诚。
今天做到这样就足够了。
“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有自闭症。”季蒙说。
“……?”
“后来知道不是,谢天谢地。”
“……?”同样的话父母也说过。
小的时候老师与爸妈谈过,怀疑是自闭症。后来去看了医生,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刘仕诚看起来好像有社会交往障碍,季蒙想,缺乏兴趣,不愿与人亲近,避免目光接触,不会与人分享快乐,也不会向人寻求安慰,对社交常情缺乏理解,对他人情绪缺乏反应。
而且,兴趣狭窄。比如,只喜欢吃巧克力。
当时季蒙真是有点灰心。季蒙问过,自闭症多是因为遗传、感染、或者母亲怀孕时候受到的一些影响,很难治好,甚至有人认为无药可医。而这一类人……也不能建立恋爱关系、无法结婚,成功的案例报告极少,即便是已经康复的患者。据说性关系还会对他们造成很大心理刺激。
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么个人,季蒙真有点不知所措了。
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不过,后来季蒙知道,这一类人会有很明显的非言语和言语的交流障碍。比如,不大会用点头或者摇头等动作,不理解别人的话,沟通时非常刻板,只会不停重复使用同一短句,语法、用词都存在严重错误、无法提出话题等等。
刘仕诚……想起刘仕诚在庭上的样子,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看来还不至于完全无法接受另一个人。自己……还是有可能将刘仕诚外面的壳给敲掉一点,成为一个特别的存在的。
“对了,”季蒙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狗呢?”
“在房间里。”刘仕诚的眼神黯了一黯,“最近不大像以前一样蹦蹦跳跳的了。可能实在是太老了吧,大部分时间都趴在那里。”
第三十一章:狗
“……”季蒙说,“我去看看。”
刘仕诚没再作声。
季蒙走近屋子里去,果然看见那只老狗蔫蔫地趴在自己那块地方。
刘仕诚对这个狗窝非常用心,里面用厚厚的棉絮垫上了一层又一层,铺着全是骨头图案的红色被单。
然后……季蒙看了看里面,瞧见了好几只毛绒玩具狗,有大有小,散落在四边,想来是买了给它解闷的。
季蒙仔细看了看,老狗确实无精打采,双眼有些浑浊。
而且,瘦了不少,身体的形状清晰可见。
看见季蒙,那狗站了起来。
只是这样还是完全没有问题的,走路应该也还勉强可以,不过奔跑肯定是不行的了。
其实,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儿,虽然刘仕诚一直都知道狗的年纪已经大了,但在这之前确实没什么征兆,似乎是一下子就衰老到了这个份上。
这狗已经活了二十几年,算是很长寿了。
刘仕诚摸着老狗的毛:“以前总是有人劝我应该多多与人交往,不过我从来都不认为有这个必要。分享快乐、寻找安慰等等,我的狗也全都可以做到,没有什么非得是人类不可的,恰恰相反,我的狗会做得更好。”
“……”
季蒙不服。
如果对象是一般人,只需一句“动物不会说话”就足够了。
但是刘仕诚不是普通人——因为他本来就不怎么开口。
季蒙极力地想要证明自己在某些方面还是比狗强上一点点,想了半天,最后说了一句:“狗不能陪你吃巧克力。”
“……?”
“难道不对?”
“……”
“我就可以。”
“……”
季蒙这点倒是没有说错。
狗确实不能陪着吃巧克力,因为咖啡因和可可碱之类的东西可以要了它的的命。
而季蒙,已经身体力行地证明过这一点了,虽然把他给难受得够戗。
刘仕诚想了想:“也对。”
“……”
“不过那不重要。”刘仕诚说,“我希望可以和它一直待在一起。”
季蒙看着刘仕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边刘仕诚又接着说:“不过,也许这样的日子不会超过一年了。”
“你已经做了你能够做到的一切。”季蒙摸着老狗,声音很低,并没有看刘仕诚:“没有任何遗憾或者懊悔。你的狗很幸福,活着的时间比别的狗都要长,得到的情感比别的狗都要多。”
“……嗯。”顿了一下,刘仕诚才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刘仕诚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竟然对季蒙说了这么多心里的话。
他本不是这样的人。今天也不清楚是怎么了,对着季蒙,不知不觉之间,便自然而然地开了口。
应该是因为自己的狗喜欢季蒙吧,刘仕诚想。这家伙也不知道怎么的,每次季蒙过来都很粘着。因为这层原因,自己的狗的事,季蒙也知道得最多。肯定是由于这个关系,才会对着季蒙讲出了自己和狗的一些过往。
季蒙把狗从窝里掏了出来,放在腿上抱着。
狗依然是一副很受用的样子,喉咙里面发出了一些很舒服的声音。
刘仕诚觉得老狗可能愿意这样,居然希望季蒙可以多留一会儿。如果换了以前,刘仕诚肯定会感到很难受,想让季蒙快点离开。不过这次有些不同。自己的狗喜欢季蒙,而且……可能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寿命了,刘仕诚想要让它开心一点。
季蒙就这样一边逗着狗,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刘仕诚说着话。
然后,季蒙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那狗屁股猛地往下一沉。
——好像是想撒尿。
季蒙本能地想把狗扔到一边去。
不过,季蒙还是立刻忍下了这个冲动。他想,自己还做不出来这种事。而且,如果真将这狗甩到一边去,刘仕诚一定会感到难受,甚至可能还会怨恨自己。季蒙既不想让刘仕诚感到难受,也不想让刘仕诚怨恨自己。
于是他慢慢地将狗拿起来放在地上。
然后果不其然地看见膝盖附近的裤子湿了一片。
“……”
“……?”
季蒙看着刘仕诚:“它……”
刘仕诚顺着季蒙的视线看过去:“……不好意思。”
自己的狗平时绝对不会这样的。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如果不是因为太老太弱,它肯定会从季蒙的腿上跳下来,跑着去应该去的地方。
“没事。”季蒙说。
“你……”刘仕诚说,“你去洗个澡吧。”
“嗯。”
“裤子我给你洗。”
“要送去店里。”
“知道了。”
季蒙走进浴室。刘仕诚想了一想,拿出一块手巾给老狗擦了一擦,然后找出吹风机,帮着吹干。
刘仕诚总是觉得自己的狗最近身体很差,因此揣着一万个小心,总怕有个万一,会让它连最后的日子都走不好。春天的晚上还是有些凉,刘仕诚觉得还是不要让狗湿着比较好。
昨晚这些,打开电视,拨了一圈,果然有一个频道正在播放西游记。
……
——过了一会儿,季蒙走了出来。
——身上穿着刘仕诚的浴衣。
“……”
总觉得……很别扭……
浴衣从来没有别人穿过,甚至没有别人见过。
“有吃的吗。”季蒙倒是很不在乎。
“自己看吧。”
于是季蒙打开冰箱往里面瞧,还真的不把自己当个外人。
“……”季蒙找了半天,发现只有巧克力牛奶和巧克力雪糕。他将每样都扒拉了一盒出来,大大咧咧地往刘仕诚边上一坐,也跟着看西游记。
“……”
这种感觉很奇怪。
家里有了另一个人。
而且,那个人还很随便地到处晃来晃去,一点身为客人的自觉都没有。
不过,并不讨厌就是了。
一直以来,刘仕诚接触的都是同事、客户……不管怎么说中间都隔着堵墙,那种生疏感是无论如何都抹不掉的。
像现在这样的相处氛围,还不曾有过。
看了看季蒙身上的浴衣,刘仕诚起身进屋。翻了半天,才找到一条非常肥大的短裤,拿在手里进了客厅:“等会儿你走的时候先穿这个行吗?”
“嗯?”季蒙看了过来。
配着自己的衬衣,看上去不伦不类的。
不过刘仕诚显然不懂这些。
“行啊。”季蒙说,“就这个吧。”
“嗯。”
“我明天晚上再过来还你。”
“……”
“你把我的裤子拿去送洗,大约后天才能弄好。”
“对。”
洗衣店的话……一般要用一天。
“那……”季蒙又说,“我后天晚上再过来取走。”
“……”
也不知道怎么的,刘仕诚突然在一瞬间有了一种可怕的预感。
那就是,一直到季蒙再去非洲之前的这一周里,季蒙……可能每天都会找个理由来自己这里晃悠几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