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的手指滑过他腰间的金属纽扣,他没有闪躲,也没有上前帮忙,只是站在原地,目光低垂的看着他。
毫无光彩的灰暗眼睛淹没在黑色的军帽下,苍白的,如死神俊美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
瞳孔在和他对视的那一刻瞬间紧缩,毫无预兆的,被强大气息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
身后的托斯已经上前一步恭敬的向男人行礼:“赫斯上将。”
弯成九十度的腰,完全不敢和男人直视。
“请问您是要回去了吗?”
几乎谄媚的声音。
男人没有答话,只是虚无的看着安格。
像是被他注视,却又觉得他的眼睛并没有看着自己一样。
全身神经紧绷,血液如潮水汹涌,阵阵冲击着指尖。
男人向前跨了一步。
机械般笔挺的身姿,除了衣服明暗的褶皱外,他本人像是完全没有动静。
只是距离忽的拉近,让安格不得不抬头仰视着。
他缓缓弯下腰,玻璃似的眼珠静静映出安格的脸。
“这个就是斯图尔殿下最喜欢的男伶。”托斯忙在一旁陪笑,不着痕迹的拉了拉安格的衣摆,“还不快向赫斯上将问安?”
男人的眼睛仿佛有巨大的吸力,根本无法移开视线,安格勉强笑了笑:“您……您好。”
男人只是不动声色的看着他。
直起身体,他唇角弯起一抹邪气:“你很美。”
并不觉得他是在夸奖自己,但安格还是讪讪的笑着:“谢……谢谢。”
觉得这样献媚的自己真是窝囊,不由得握紧了双拳。
男人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不做丝毫停留,继续往前走去。
规整的,无丝毫多余动作的步伐,每一步都精准的像个机器。
等他走远,安格听到身旁托斯倒抽凉气的声音。
回过头,男人正在用手帕擦着额上的冷汗。
“你记住,惹到谁都不要去惹赫斯。”他小声对安格道,“那家伙简直不是人……”无法形容他到底有多恐怖,托斯苍白的脸在不停扭曲,“……他是一个怪物。”
26.凌柏
并不认为自己会和军部的人扯上关系,也丝毫没把托斯的话听进去。
安格继续低头往前走着。
他现在要集中精力面对的,是一个站在巨大产业链之上的男人——凌柏。
对男人叫自己过去的目的,他没有一点头绪,即使问托斯,这个狡猾的家伙也只会用各种借口来搪塞自己。
于是干脆选择沉默,在脑海里反复思索凌柏可能会有的态度,和自己应该如何去应对的方式。
转过拐角,从一个架在半空的透明长廊穿过去,就到了位于华宵腹地的后方楼层。
如果说临街的华宵大厦是整个产业的外壳的话,那这栋位于后方的大楼,就是华宵的心脏。
于临街大厦呈回字形相连,被帝国之人称作“华宵圣府”的存在。
建在人工假山上,据说从顶层可以清楚的看到莫兰利兹皇宫。
让皇族所有建筑都望尘莫及的高度,被流利玻璃装饰的大厦外表,白天里映着阳光,夜晚投影着月色,如从空中落下的巨大幕布,无时不刻不在变换着色彩。
此时,整座大楼映着街道上车水马龙的情景,正午刺目的阳光透过玻璃,似乎要灼穿安格的眼睛。
男孩的眸子清澈明亮,脚步不停的往前走着,上了电梯,一直到达几乎可以触摸到天空高度的顶楼。
整个华宵的核心,普通人根本连想都不敢想的神秘所在。
但,出乎安格的预料。
电梯门打开。
没有森严的戒备,没有矫饰华贵的灯光。
阴暗的,凄冷的,走道玻璃均被拉上厚厚的布帘,连一丝丝光线都无法渗透的地方。
只有头顶散射开微弱苍白的光芒。
没有鲜花簇拥,没有镶金色的地毯。
干枯的石板走廊,隐隐飘来的,是苦涩的药草香。
幽静的,甚至寂寥得令人恐怖。
这里,就是那个被称作“华宵之父”,资产富可敌国的家伙所在的地方吗?!
简直无法想象。
“发什么呆?”身后的托斯推了他一把。
一脚跨出电梯,他的目光落在走廊尽处,一扇灰黑色的巨大铁门上。
随着托斯在铁门不远处停下,看到男人对着墙角上方的监视器鞠了一躬,他也学着托斯的样子,深深弯腰。
大门这才“哗啦啦”的从里面打开。
首先渗透出来的不是阳光,而是比走廊内还要浓郁的,药草的苦涩。
弥漫着泥土的清芳,混杂着甘甜,酸涩,以及淡淡木质的味道。
并不好闻,甚至有点古怪,但渗透在血液里,却仿佛连神经都被这种气息麻痹了般,思维渐渐迟缓起来。
踏进铁门,依旧是被厚厚布帘封闭的,充斥着阴森气的,巨大而空洞的房间。
但头顶的灯光要明亮许多,各色的光线交织在一起,在屋内混融成一片片奇怪的色泽。
毫无美感,怪异得令人毛骨悚然。
在无数光线下,从门边一字排开的护卫,更让安格有种进入了地狱的感觉。
每个人都带着面具,笔直的站着,一动不动,好像没有了知觉的尸体。
“咳咳……咳咳咳咳……”房间正中传来了微弱的咳嗽声。
定睛看去,干净得近乎病态的黑色办公桌旁,一个有着银色长发的男人正坐在那里。
他一手捂着嘴唇,细长得畸形的手指微微弯曲着,指甲修得很干净,晶莹剔透,泛着灯光淡淡的白。
他整个人都笼罩在白色的光雾里,缓缓抬头,他的目光静静扫向安格。
银灰色的眼睛。
冰冷的,玻璃般映出空洞色彩的眼珠。
直直的看着他。
如被某种爬行动物盯着的错觉,似乎稍稍一动,下一秒就会被他连皮带骨的吞进嘴里。
“凌柏先生。”托斯单膝跪地,像古代骑士般宣誓着自己的忠诚。
安格看了他一眼,跟在托斯身后跪下。
男人这才松开放在唇边的手。
与苍白的面容不符,异常鲜红的唇,薄薄的唇瓣,隐隐能看到下面新鲜的血液流动。
整个人都散发着怪异而恐惧的感觉,连说话声音都诡异而纤细:“维玖呢?”
目光扫过安格,落在空无一人的大门边。
“维玖先生有别的事在身。”托斯微笑着,“他并不是不愿意来。”
安格一听,立刻怒目瞪向托斯。
明显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语气,表面在为维玖开脱,其实是巴不得立刻把他拖下水。
还好凌柏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啊啊~~真是个淘气的家伙……”
一个穿着丝绸浴衣,几近半裸的男孩从侧房走出,将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放在了凌柏面前。
浓浓的苦涩的药味儿立刻在房间内翻腾。
安格微微皱眉,看着凌柏咳嗽着将药喝了下去。
“咳咳……咳咳……”缓缓放下杯子,男人睫毛半垂着,似乎并没有什么精力,“……害怕被惩罚就躲了起来,真不知道他杀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安格立刻瞪大眼睛:
杀人?
对,今早维玖为了救自己,开枪射死了几个贫民窟的家伙!
但是……
为什么凌柏的语气,好像习以为常?甚至有点纵容?!
还有……这么快就得到消息……
开始有点恐慌,对面男人正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
只是单纯映出人影却丝毫没有感情的银灰色瞳孔,根本无法猜测出他此时在想什么。
“他是为了你才杀人的?”
疑问的语气,但并没有要求安格作答的意思,男人稍稍侧头,一手托着下巴。
“真是个爱闯祸的家伙,安格……”似乎在笑,笑容在他精致得仿佛带着面具的脸上扭曲着阴影,“看来上次对你的惩罚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你还是那么的……”顿了一下,男人眨了眨眼睛,“……不知廉耻。”
立刻血液沸腾,几乎想要跳起来去揍男人的脸。
但他没有。
如果是以前的安格,他会怎么做?
大概会笑,笑得极妩媚,把不知廉耻这样的话语当做褒奖。
就像现在这样,从眼角到指尖,甚至每一处发丝都散发着诱惑的香,美丽的身体拢在光雾里,唇瓣弯着,妖娆的微笑。
“他心甘情愿为我杀人,又能怎么样呢,凌柏先生……”歪着头,眼睛里闪烁着可耻的天真,“又不是我希望他动手的。”
凌柏静静的看着他。
瞬间被蜥蜴缠上的错觉,他冰冷的眼神在他肌肤上蔓延着黏腻的寒。
敌视的,甚至厌恶的眼神。
因为维玖。
忽然有点恍然,原来这个站在华宵金字塔顶端的男人,也是维玖的拥趸者。
原来安格和老板……是情敌关系。
什么跟什么啊!
有点哭笑不得,但心里某个角落却开始隐隐发酸。
又来了,那种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感觉,因男人冰冷的注视而愈加强烈。
一个莫名的念头忽然从脑海闪过:维玖是我的!
被这个念头吓到,安格睁大眼睛。
对面男人轻轻咳嗽了一下,缓缓开口:“这几天在外面玩得开心吗?”
话题忽然从维玖跳跃到自己身上,安格猛然一怔,但很快回过神来,淡淡微笑:“不开心。”
“听说你的行李被偷了。”
“是的。”
“然后呢?”男人稍稍眯起眼睛,“你甩掉加姆和特鲁,自己去了哪里?”
安格心噗通跳了一下。
“甩掉?”似乎有些气愤,“明明是他们把我的行李弄丢,害怕我要求他们赔偿而把我丢下的!”
“哦?是吗?”凌柏挑了挑眉,“如果是真的,我一定会处罚他们的。”
安格没有答话,只是看着他。
用一种完全了然的眼光,凌柏身体稍稍前倾:“之后,你去了哪里?”
“储内。”强迫自己镇定而直直的和男人对视着。
但他的内心却并不如外表看起来那么轻松。
为什么他好像全部都知道?
不……不会的……
自己一路都很小心,绝对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怎么会想起来去储内呢?”仿佛拉家常一样,凌柏微笑着,“你不是最讨厌那个地方了?难不成,那里还有你想见的人?”
“怎么可能?”安格脸上弯起笑容,但他的眼睛并没有笑,“只是巧合。”
“巧合?”
“我看到有人拿着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行李包,便跟着他上了火车,结果发现,那个包并不是我的,而车也已经开动了,没办法,我被带到了储内。”
“然后呢?”
“我在那里遇到了一群混蛋……哦,那简直就是个噩梦,我已经不想再提起了。”男孩低下头,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哀伤,“我今后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
“那群混蛋?”凌柏淡淡笑着,“是今天早上维玖开枪打死的那些家伙吗?”
心倏地慢了半拍,安格认真的点点头:“是,就是他们,他们认出我的华宵的人,要拿我换钱。”
“你似乎少讲了很多细节。”凌柏眨了眨眼睛,“比如,你在储内的那一夜是如何度过的,而昨晚又是如何度过的……”说着,他嫣红的唇瓣弯起,“用不用……我一点一点的告诉你?”
27.莫森
顷刻,脑海里一片空白。
暗暗握紧手指:
不可能的……他不可能知道。
自己和修他们在一起,他不可能知道!
但是,从男子身上散发出的自信气息,以及他因笃定而带着嘲讽的眼神。
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自己只是他眼皮底下丑陋的蚂蚁。
“你……要告诉我什么?”勉强打起精神,他脸上依旧维持着看不清晰的笑容。
“我只是想提醒你,你漏掉了重要的部分。”凌柏歪着头,手指拖在一侧脸颊,“我喜欢听故事,我希望你可以仔仔细细的讲给我。”
“没有什么好讲的。”直直的看着他,“无聊空虚的夜晚而已。”
“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很多男人,你希望我说哪一个?”安格微微笑着,“不过我好像已经忘记他们的名字了,连面孔都记不起来……只是一群无趣的男人罢了。”
“是吗?”凌柏眼睛稍稍勾起。
从男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慌张而苍白,却强行装成镇定的模样。
“难道我不能有一点人身自由吗?”稍稍做出强硬的姿态。
但凌柏却只是笑着,轻轻咳嗽了一声:“不能。”
心脏瞬间紧缩。
“华宵的男伶,是不能有秘密的。”轻蔑的,带着微笑的口吻,银色的眼睛稍稍转向一边,“莫森,你可以出来了。”
立刻怔住,诧异的看着凌柏。
莫森?
并没有将那个在贫民窟时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人放在心上,因为自从和约瑟一伙儿相遇后,就再也感觉不到那家伙的丝毫迹象。
不是没想过或许他就是凌柏派来监视自己的,但已经把他甩掉了,所以就没必要再去在意。
而现在凌柏忽然喊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或许他那份笃定和自信,那种掌控一切似的高高在上的态度,全是来自于这个叫莫森的家伙。
呼吸几乎停滞,被巨大的危机感压得喘不过气来。
下意识的回头去看,光线无法交织的角落,灰色阴影吞没的地方,一扇门缓缓打开。
幽灵般的,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门边的阴影。
被暧昧的光束氤氲着浓郁的灰色,一点点清晰在安格的视线里。
单薄而修长的男人,没有宽阔的骨架却并不会让人觉得瘦弱。
相反,被合体剪裁的西装映衬的更加挺拔,男人的手中握着一柄长刀。
黑色的武士刀,没有丝毫华丽的纹路缀饰,刀柄已被磨破,在黑暗里,折射着模糊而无力的光芒。
没有人会觉得这柄刀只是装饰。
即使男人虚无得好像不曾存在,但从刀上散发出的寒气,足以令任何人心惊胆战。
安格闻到了血的味道。
掺杂在苦涩的药草清气里,隐隐弥漫开幽然的木香。
一抹,他无比熟悉的香气。
属于森林的,仿佛自然赋予的气息。
很小的时候,他就曾闻到过的……专属于罗利的味道。
是什么时候起,这种味道开始变质的呢?
从不曾注意过,被阳光晒过般干燥纯真的清香,也会被血水浸透,缓缓沉淀出幽长的,浓郁的罪恶。
眼前绽开的,是大片大片血的颜色。
从黑暗中走出的男人,在无数光线的交织下,明暗着不同的色调。
缥缈的,诡异的,虚无的,空洞的……
层层重叠在他俊美的脸上,他看着自己,用那双任何光芒都无法照彻的眼睛。
漆黑的眼睛,泛不起丝毫涟漪。
“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