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田改让路彦仰躺,从正面用力抱住他。
「你不要说这么可爱的话啦!」
山田骚扰路彦的头发,将他抱得差点喘不过气,好不容易才停下来,却见对方凝视着自己,距离大约只有十公分。
「你曾和人接吻过吗?」
「……有啊。」
山田露出惊讶的表情。
「什么时候?」
「幼稚园的时候,和隔壁班的亚由美。」
山田不屑地说着「那种哪叫接吻啊」,下一秒便冷不防吻住路彦。从嘴唇湿濡的触感,散发出山田经常抽的烟草味。山田这次没有挑弄他的臀部,但是路彦的背脊却不断震颤。
「你的初吻是我的了,活该!」
山田咧嘴一笑,接着将头埋入路彦的胸口。没多久,路彦正纳闷山田怎么没再说话时,便听见规律的鼻息。
这么说有点奇怪,可是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山田的母亲。他紧紧抱住那颗短发的头。路彦不明白,山田明明年纪比自己大也比自己强壮,还是个流氓,可是路彦心中却萌生一股「想要保护他」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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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彦因阳光照射在脸上而苏醒。感觉好刺眼,而且他觉得有点挤,原来是自己和山田抱在一起睡着了。
山田趴着睡觉,脸靠在坐垫上,嘴巴半张着。看到他这副痴呆的睡相,实在很难想像他是一名流氓。
路彦想去厕所,便小心翼翼地从被窝里出来,却被人拉住衬衫下摆。
「你要去哪里?」
「厕所。」
路彦明明说了想要去厕所,却被山田拉回被窝里。仿佛延续昨天的行为,山田又紧紧抱住他,抚摸着他的头。
「我快尿出来啦。」
即使出言抱怨,山田还是不放手。
「我就算和女人做爱,也不曾一起待到早上。泰国浴的女人有时间限制,宾馆也只能待两、三个小时,不能过夜。做完之后总觉得很扫兴,整个情绪都冷下来。」
山田长满胡渣的下颚不断推压路彦的脸。
「好痛,很痛耶!」
路彦舞动双手挣扎,山田忍不住噗哧一笑。
「你明明比女人还麻烦,可是跟你在一起完全不会腻呢。」
男人摇晃着路彦的身体。
「喂,你要不要加入我们组?我去帮你跟老大说,之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我讨厌当流氓。」
路彦一说出口,山田便二话不说地将手抽回,然后闹别扭似地转过身。
「白痴,我当然是跟你开玩笑的。像你这么软弱的家伙,加入我们组也成不了事。」
尽管路彦很喜欢山田,但是这跟要不要当流氓是两码子事。虽然山田说自己只是在开玩笑,但路彦觉得对方是认真的,不过他不明白,为什么山田要邀又弱小又是小孩子的自己加入黑道?
路彦穿上被脱下的内裤和长裤,来到走廊。玄关附近有一扇看似厕所的门,他推门进去,果然是厕所。
在他上厕所的时候,门把忽然传来「喀嚓喀嚓」的声音。他回答「我在里面」,但外面的人还是用力拍打、踹踢着门,发出极大的声响。山田刚才明明还在睡觉,大概是忽然想上厕所吧?路彦以为这是山田特有的恶作剧,所以故意在厕所里拖延时间。
等他走出走廊,才发现站在厕所前的人不是山田。那个身材高大、只穿黑色运动长裤的男人——是美浓部。美浓部轻挑眉毛,搔了搔长满胡渣的下巴。
「……你是谁啊?」
只是一句简短的话,散发出的魄力却让路彦下意识后退。对方全身散发出一股怒气。他讨厌这个男人,好恐怖……路彦忍不住低下头。
倏地,他的左边传来意料之外的冲击。高大的男人掴了路彦一掌,令他的头撞上走廊的墙壁。
「老子在问你是谁!」
路彦听到喀哒喀哒的声音,只见山田从房间飞奔到走廊,大喊一声「大哥」,然后将跌到在地的路彦护在身后,跪在地上。
「对不起,我的小弟似乎对您做出失礼的事。」
美浓部露出残忍的笑容,看起来似乎很开心。
「山田,这里是谁的家?」
「是大哥的家。」
「你只是借住在这里吧?」
「是、是的。」
「一个借住的人,还敢让我在厕所外面等!」
山田不断磕头,嘴里不断喊着「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我想上厕所的时候,你就算上到一半也要出来,但是你的小弟却让我在厕所外面等。山田,这可是你的责任。」
山田回答一声「是」,声音听起来在发抖。
「抬头,牙关咬紧一点。」
山田颤抖着咬紧牙关,抬起头来。美浓部露齿一笑,一拳挥向山田的脸。山田用力撞上墙壁,缓缓从墙上滑落。美浓部又抓住山田的胸口,一拳再度落下。他不断拉起山田,像是对一只濒死的羚羊虎视眈眈的狮子一样,一再施加暴力、拳打脚踢。
路彦蹲在走廊的垃圾堆中,害怕得不停发抖。「喀哒、啪吱」的惨痛声音响起,一个白色物体滚落到他面前……是人的牙齿。美浓部再继续殴打,山田会被他打死的。「山田说不定会死」这个念头,令路彦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股脑儿冲向美浓部。
「放、放开信二哥!」
「笨、笨蛋!」
路彦紧紧抱住美浓部的腰,山田连忙将他拉开,甩到自己背后。
「你不要多事!」
山田回过头来对路彦怒吼,脸上满是鲜血。美浓部从背后揪住山田的短发,一脚踢倒他。山田的身体随着「啵、喀」的声音而弹跳起来。之后不管美浓部再怎么对山田拳打脚踢,他都没有再发出呻吟。
「你做什么呀?」
先是一个娇艳的声音响起,接着一名仅穿内衣裤的女子从深处的房间走出来,路彦曾经见过她,他们曾在走廊上擦肩而过。女子俯视一眼倒卧在血泊中的山田,按住嘴角轻呼「好可怕」。美浓部站直身体,笑着说:
「我是在调教他,不管是猫还是狗,只要犯错就必须接受处罚。这家伙是笨蛋,不让他用身体来学,他根本得不到教训。回房间吧,爱里,我马上会继续疼爱你。」
被唤作「爱里」的女子可爱地回一声「好」之后,美浓部便走进厕所。下一秒,女子的表情一变,露出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耸肩说:「小信也真是个笨蛋,明明知道惹美浓生气之后,一定会变成这样子。」语毕,她便回到房间。
路彦来到被打得体无完肤的山田面前,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走近浑身是血的男人,不断喊着「信二哥、信二哥」,但是得不到任何回应。他转而摇晃山田的身体,山田终于呻吟一声,微微睁张眼。
「鸡鸡彦……」
「信二哥,你还认得我吗?」
「带我回房间。大哥早上都要拉很久,在那之前……」
路彦拖拽着变得像破布一样的男人,带他回房间。山田像一只猫一样,在榻榻米上蜷缩起身体,抱住腹部不断呻吟。
「好痛,好痛啊……」
每当山田嘴里喊痛,路彦的眼泪便潸潸滑落。
「我带你去医院,我们走吧……」
山田小声说:「我没有钱,也没有健保卡。我认识一位密医,但是他开价很贵。肋骨大概断了两、三根吧?不过不用管它,反正自然会好。我还能动,应该没有问题……」
「医药费我来付,我会全部付清!」
「不用管它,它自然会好。」
山田语毕,又蜷缩得更紧。路彦屏住气息看着一动也不动的男人,只见山田忽然又睁开眼。
「你的眼泪……好温暖。」
山田略微扬起渗着血的嘴角,微微一笑。
「脸都肿起来了。」
山田的手颤抖着去摸路彦的脸颊。
「你只有被大哥揍一下吗?」
路彦轻轻点头。
「大哥对一般人都不会手下留情。你的脸长得这么可爱,幸好没被大哥打烂。」
「信、信二哥还不是经常打我。」
山田说完「我没关系,反正我有分寸」之后,便呼出一口气。
「总觉得眼前的东西在打转,有地震吗?」
山田下意识地扶住头。
「眼前真的在转,好恶心……」
话还没说完,山田便呕出一口血,将榻榻米染成一片血红,看得路彦全身汗毛直竖。
「所、所以我才叫你去医院啊!」
山田惨白着一张脸,「哈哈」地干笑一声。在他笑的同时,又吐出一口血。
「好多……血,我这辈子第一次流这么多血呢。我和人打过不少次架,每次都超痛的,可是会很想睡……很奇怪吧?我会死吗?好可怕啊。人类会因为受这点伤就死掉吗?我不想被送进焚化炉烧掉……」
山田的声音转为啜泣,接着对路彦说「握住我的手」。路彦依言握住山田的手时,那只沾满鲜血的手也紧紧反握住他的。
「好冷啊……喂,路彦,现在不是冬天吧?没下雪吧?」
「现在是六月,才不会下雪!」
听到路彦这么说,山田才放心地闭上眼睛。
「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你在胡说什么啦!」
「你真的会难过吗?会不会哭?」
山田低声问完后,只说一声「我好怕啊,路彦」,手便颓然垂下。
「醒醒啊!信二哥,你快醒醒!」
可是,不管路彦怎么摇晃,他就是不肯睁开眼睛。山田可能死了,说不定真的死了……路彦一把攫起自己滚落在榻榻米上的手机,用颤抖的手拨打电话。
「快点来啊!他死掉啦,他说不定真的死掉了!快点来救他,说不定还来得及!求求你,求求你!快来救信二哥,求求你!」
不过,一一九的总机语调冷静得几乎让人感到冷漠。对方语气平淡地说:「请告诉我救护车需要前往的地址。」
路彦手里拿着电话,慌得不知所措。他根本不知道这里的住址,如果说走出车站,进去住宅区后爬上坡,这种含糊的说法对方根本不可能听得懂,他必须去问人才行。路彦走出山田的房间,闯入里面的房间。美浓部的女人——爱里正躺在床上翻阅杂志,看到路彦毫无预警地闯进房间,露出一脸惊愕的表情。
「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一定知道吧?」
「什么跟什么啊,你很吵耶。」
看见路彦慌乱吵嚷的样子,爱里烦躁地撩起头发。
「信二哥说不定死掉了,我想叫救护车……」
一听到「死掉」这两个字,爱里的脸色骤变。
「骗人,不会吧?」
她不理会路彦苦苦哀求她告诉自己这里的地址,迅速穿上衣服,嘀咕一声「我可不想惹上麻烦」,便跨过走廊的血泊,夺门而出。
「别走啊!」
路彦追到玄关外,可是爱里搭乘的电梯已经朝下降落。
他必须问到地址,这里的地址……路彦紧紧趴在电梯附近住户的门上,猛烈地按着门铃。
「求求你,快开门,快开门啊……」
门锁「喀嚓」一声打开。透过门链,路彦看到一名穿着睡衣的中年男子一脸不悦地皱着眉头。
「一大清早的,吵什么啊?」
「我……我想叫救护车,可是不知道地址。在那边的第三个房间里,我的朋友说不定已经死了。所以、所以请你……」
男人狐疑地俯视路彦,说:「你该不会是在耍我吧?」
「我没有说谎,他是真的可能已经死了。我现在正在打电话叫救护车,所以请你告诉我这里的地址。」
男人看一眼路彦的手机,嘀咕道:「电话早就挂断了。」电话似乎在路彦四处求救时不小心被他挂断。他心慌意乱地重新拨打时,眼前的门却「啪」一声关上。
真不敢相信,山田可能已经死了,却没有人来救他,没有人愿意救他。
没有人愿意救山田,令路彦紧握住手机的双手不住震颤。他因为再也无法遏止的愤怒和绝望,「哇啊」地放声大叫。
然后,他站在原地拨打一一○,在电话被接起的同时连珠炮地说:
「有人死了,是被茂手木组的美浓部给杀死的。美浓部在自己的公寓里杀死他。我知道美浓部之前也有杀过人,我曾亲眼看到。都是因为你们让他逍遥法外,才会有人又被他杀死。你们快点逮捕他,判他死刑啊!快点杀了他!」
路彦只说完这些便挂断电话,不一会儿又拨打一次一一○。
「你们快点逮捕美浓部,不然他就要逃走了!他现在还在厕所里,你们快点去抓他啊,不然杀人犯就要逃了。快点去啊!」
把电话挂断之后,这次间隔不到一分钟,路彦又重新拨打。
「我叫你们快点去抓他啦!快点、快点、快点……快叫救护车来啊!」
路彦不断拨打电话,说着支离破碎的内容,可是他无法阻止自己。为什么不来救山田?自己最重要的朋友遭遇那么残忍的事,为什么还不来救他?警察不是为了逮捕坏人而存在吗?为什么要放着那种恶贯满盈的男人逍遥法外?他不懂。
在他咆哮的时候,某人忽然抓住他的肩膀。路彦回过头,看到一名年轻警察站在他身后。
「你在做什么?」
那是正义与权力,路彦紧抓住裹在深蓝色制服下的手臂,令警察吓一大跳,一把将他推开。路彦因力道过大而跌坐在水泥地上。
「快救他!快救他啊!」
他紧紧攀住警察的脚。
「快救救信二哥,快救他啊!快叫救护车,然后把美浓部抓起来……」
年轻警察一脸困惑地后退几步。路彦蹲坐在水泥地上抱着头,宛如年幼的孩童似地呜呜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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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墙壁皆为白色的小房间,只有一扇格子窗,照射进来的阳光显得昏暗,早上还是晴天,不到中午便开始转阴,现在则是下起雨。他听到下雨的声音。
路彦的眼睛已经哭得又红又肿。他坐在椅背的塑胶皮因破损而露出里面海绵的折叠椅上,低垂着头。
坐在他对面的是昨天晚上在图书馆前遇到的刑警。年轻刑警称呼那个男人为「田渊警官」。
「大约三小时前,你的家人提出搜索请求。他们说你到了上学时间还没有从晨跑回来。我们已经通知你的父母,说你现在警局,他们很快就会来接你。」
路彦紧紧握住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我想你应该很想赶快回家,不过在那之前,我必须问你一些事情。」
田渊警官的语调虽然很温和,但是表情有一种令人震慑的魄力。
他巨细靡遗地询问路彦是什么时候溜出家门,几点到山田家,在房间里做了些什么事。路彦回答他们在看录影带,刑警便问他录影带的片名和内容。路彦支支吾吾地回答「A片」之后,离他们有一小段距离的年轻刑警忍不住窃笑一下。
问话终于进行到美浓部对山田施暴的部分。
「你说你看到美浓部对山田施暴。美浓部打了山田多少次,你记得吗?」
「美浓部大约打了……十次,也有可能更多。他同样踢了那么多次。」
山田的体型绝对称不上是魁梧,一回想起那被揍到弹飞出去的身体,路彦的眼角不禁泛起泪光。
「从施暴的美浓部身上,你能感觉得到他对山田的杀意吗?」
路彦大大点头。
「怎么说?」
「他在笑。信二哥都已经被他打到牙齿断裂、吐出很多血,他仍笑着继续踢信二哥,还对女人说「这是在调教」。他说因为信二哥是笨蛋,所以需要调教。」
这时,刑警第一次因路彦的回答做出向前探出身体的动作。
「在场的人不只有你,还有一名女人是吗?你认识她吗?」
路彦摇摇头。
「不认识。不过,美浓部叫她「爱里」。」
刑警「哦」了一声,对一旁的年轻刑警使一个颜色。年轻刑警收到暗示便离开房间。在那之后,路彦将公寓住户报警、穿着制服的警官前来之前的事情描述一遍。问话结束后,田渊警官便起身离开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