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者之间没有关系!」
路彦紧紧抓住山田的臂膀。
「是朋友的话,这两者之间根本没有关系!而且,我只有你这个朋友!我只有你一个人,所以……」
他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流下。
「别哭啊,笨蛋。」
路彦的头被轻戳一下。
「那个叫田渊的警察叫我不要再跟你往来,不要把你带进这个世界。他还说你如果学坏的话,一定会坏得很彻底、很可怕。但是怎么可能呢?你明明只是个哭着说没有朋友的笨鸡鸡。」
山田咧嘴一笑,忽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路彦。
「我跟你说哦,现在我背上有刺东西。因为得到徽章,我发狠跑去刺青。可是为了刺这个,痛得我差点在地上打滚,还以为自己要死了。现在只有刺上雏形,还没有给任何人看过,特别给你一个人看吧。」
山田脱掉外套,掀起T恤,转身背对路彦。他细瘦的后背上,有一条仿佛用楔子雕凿出的龙。它像着色本一样,还没有上色。那条龙对着左肩头上的满月,一脸可笑地张大嘴巴。
看到刺青的瞬间,路彦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感。像着色本一样的龙太过悲惨,感觉不上不下的,看起来弱不禁风又很逊……它非但无法守护山田的背,看起来甚至像一名小气的穷神一样。
「这是对月咆哮的龙哦,很酷吧!」
「……这条龙在笑。」
山田的背猛然抽动。
「白痴,它在咆哮啦!」
「可是,它的眼睛在笑,好像看着月亮在笑一样。」
山田立刻把衣服重新穿好,嘟起嘴巴把头扭到一旁。因为路彦没有称赞他的刺青很酷,让他有点生气。
路彦扯着山田的运动外套的袖口。
「那、那个,我从春天开始要去念住宿制的高中,距离这里大概一个小时的车程,你来找我玩嘛。」
山田没有回答。
「是在深山里哦!所以……就是……如果开车下坡,一定会很好玩。你说的那个叫……甩尾吗?」
「你不是讨厌那个吗?」山田用闹别扭似的口吻,语气不佳地问。
「我只是觉得很可怕。不过,如果信二哥能考取驾照,我想我就不会害怕了。」
山田弹一下路彦的额头,说了声「你这嚣张的混蛋」。
「我现在上驾训班啦!真拿你没辙,等我拿到驾照,就去你那个荒僻的山上秀给你看吧!」
山田笑了。路彦觉得,他的表情很像他背上那条笑得很痴呆的龙,可是又觉得山田会生气,所以不敢把这些话说出口。
山田信二将抽完的香烟用力捻熄在仪表板上的烟灰缸里,顺势将身体向前探出,注视着道路的另一端。深山里二线道的道路上,除了不久之前有一辆小客车经过之外,连一只小猫的影子都没有。
传简讯到加纳路彦的手机后已经过了十分钟左右,他不介意让别人等自己,却很讨厌等人,要他几分钟里静静的什么都不做,便会让他烦躁不已。
他靠在方向盘上,右脚不住抖动。像羽虱一样的虫子因汽车旁自动贩卖机的亮光而群聚过来,可以看到它们飞来飞去。贩卖机照射过来的亮光,在他的手边落下一道深浓的阴影。手表的指针指着凌晨十二点三十分,才刚进入深夜。
路彦就读的高中之学生宿舍在山顶上,坡道很陡,而且不下山就找不到一间店铺。在这样的山腰,自动贩卖机宛如幽灵似地伫立着。它的前方有一片可以停车的空地,所以要回转也很方便。
以前他都到学生宿舍的门口接路彦,可是,可能因为车子改造过后变得很醒目,引擎声又大,容易惹人注目,所以路彦便要求改约在自动贩卖机附近。路彦大概被什么人警告过吧。
「慢死了。」
山田一边发牢骚、一边拿出一根新的香烟。
「应该马上就要来了吧?而且你才发简讯给小路没多久啊。」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良太用那张痴呆的脸打了个大哈欠。他的身高为一百六十五公分,以男人来说算是矮的,偏偏体型很宽,让人在一旁看了就觉得闷热。他的脸型也像坐垫一样呈四方形,眼睛很小、鼻子很大。在这一张比例不均衡的脸上,最诡异的是他的眉毛像蚯蚓一样细。良太每天都会修剪眉毛,山田对他说这样子很奇怪,可是他依然故我。因为他每天都霸占洗脸台几十分钟,所以山田不只一、两次气得踹他的屁股。
山田拿出手机,找到路彦的电话后拨打。只响两声,电话便接通。
「信二哥?」
「你慢吞吞的在干什么!」
山田的怒吼声让坐在旁边的良太吓得瑟缩一下。
「啊,我已经到附近了。」
山田抬起头,看到道路的另一端有一个细瘦的人影。路彦穿着T恤和短裤,站在前方对他挥手。
「不要在那里磨蹭,快过来!」
细瘦的人影急急忙忙跑过来,坐上后座。
「对不起。」
「妈的!」
山田大骂一声,路彦垂着头,身体缩在一起。他的肩膀上下起伏,调整着呼吸,大概是跑步过来的吧?即使知道这点,山田还是忍不下这口气。
他咂舌一声,放下手煞车。道路上没有其他车辆行驶,空荡荡的让人似乎在中央车线上躺成大字形也没问题。他看对面没有来车,便大幅度旋转方向盘,故意让车身超过对向车线。
「小路,你要来一根吗?」
良太将香烟递向后方,路彦说声「谢谢」便抽出一根香烟。他吸烟的样子总算有点架势,不像以前只吸一口便呛咳得眼角泛泪。
「舍监刚好回来,所以我只好等到他回房间,才会这么晚来……」
住宿生有门限,晚上也禁止外出。不过不只是路彦,其他人也经常偷溜出宿舍,这已经成为所有住宿生的共识——就算看到有人溜出宿舍,也要装作没看见。
山田从后照镜打量路彦的脸庞。和路彦第一次相遇时,他比现在还要纤瘦,身高也矮很多,就像女孩子一样。但是升上高中之后,身体开始抽高,五官也变得很有男子气概。
山田的身高是一百七十公分,以男人来说,他不算太矮也不算太高,只比平均值略矮一点,但是今年春天便被路彦一举超越。前一年他还悠哉地对路彦说「你长高不少嘛」,不过自己的身高一被超越,便对这种情况感到不痛快。他其实希望路彦不要长高,没想到路彦一升上高二便超越他,现在路彦的视线比他还要高几公分。山田却是从十六岁开始,连一毫米也没长高,今年则要满二十一岁。
「今天要去哪里呀?」
即使长相变得有男子气概、身高长高,路彦的口吻仍然和以前一样,有些孩子气。山田故意无视他的问题,只见他沮丧得垂下双眼。
「我们要去海边啦。」
不要管他就好了,良太偏偏要回答他。
「海边?又要去偷看吗?」
「白痴!才不是!」
山田忍不住对路彦大吼。这里附近的海岸是约会地点,所以有很多人会将车停在不远处的杂木林,在车子里翻云覆雨。他们三人曾经从车外的一角偷窥车内。会在车上做的人通常都有暴露倾向,发现他们在偷窥之后,男人的腰杆摆动得更剧烈,女人也娇吟得更大声。真是一群变态。
「要放烟火啦。」
路彦映照在后照镜里的表情,在听到「烟火」这两字的瞬间变得明亮。
「咦!真的吗?」
良太回过头,指向一袋塑胶袋。
「你旁边的袋子里全都是烟火。」
「这些全部都是吗?好多!」
「不过,全部都是别人给的就是了。」
「别人给的?不是买的吗?」
「大哥去批发夏日祭典要用的玩具时,威胁店家……不是,是店家主动送的。」
路彦「哦」了一声,开始翻弄起塑胶袋里的烟火。
「去年的筑山夏日祭典是卖章鱼烧,今年要卖玩具吗?」
「我们今年也是卖章鱼烧哦,玩具是二帮主摆摊要用的奖品,我们只是去帮忙拿回来。」
来到平地时正好遇到红灯。路上别说是人或车,连一只小狗小猫都没有。都已经这么晩,竟然还该死地不改成闪烁号志。山田觉得,这种时候遇到红灯还乖乖停车的自己真像个笨蛋。他气得拍打方向盘泄愤、鸣按喇叭,发出极大的声响 。
「大哥,你对红绿灯发脾气也没用啊。」
山田的左手神速伸向副驾驶座,「啪」的声巨响响起,击中目标的右肩。良太发出「噫」的惨叫声。
「说什么风凉话!我杀了你哦!」
「那、那也不要打我啊。你从早上心情就很差,难道还在意二帮主说的话吗?」
山田闻言更是怒火中烧。白天他拿这个月的收入到事务所,二帮主须田问他「只有这么一点吗」,他老实回答「只有这些」,须田便怒斥「混帐东西」,还揍了他的肚子,并且痛骂:「这点钱拿来擦屁股都不够用!要恐吓、要偷窃都行,再多拿一些钱回来!」
这实在太强人所难。黑道防治法修改后,取缔变得更加严苛。若是恐吓取财,如果对方报警就会被当场逮捕。山田接受组长赐酒、成为正式组员之后,如果被追究监督控管人的责任,最糟的情况是,连组长都会被警察带走。虽然只是恐吓,但恐吓就是犯罪。他绝对不能冒这种险。
因为有监督控管人责任追究的问题,所以在山田之后加入组织的良太只是准构成员,并没有接受组长赐酒。如果不小心捅出娄子,良太有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组长赐酒,变成地下组员。
「我们的献金很少是事实,我从来没想到当流氓竟然会这么穷。」
「经济这么不景气,去哪里捞钱啊!妈的,难道叫我去贩毒吗?」
「不能贩毒啦,会被放逐哦。我有朋友因为贩毒而被放逐了。」
「反正他只是小喽啰!」
「我们也是小喽啰啊。」
有人拍了山田的肩膀,山田凶狠地回过头,见到路彦指着前方说「绿灯了」。他死命将油门踩到底,引擎发出轰隆巨响,速度狂飙直升。他斜眼看到副驾驶座上的良太连忙系好安全带。
车身在夜晚的黑暗中奔驰而去,光点化为光线流泻蜿蜒,重力压在身上。
「信二哥,很可怕耶。」
后方传来一个胆小鬼的声音。
「白痴,这点速度怕个屁啊!」
山田的体内深处涌出一股优越感。他一点也不觉得可怕。
只要方向盘转得迟一些就会撞个粉身碎骨的恐惧和快感涌上。有一瞬间,他觉得这样死去也好。不过这个想法有如车窗外的景色一样,只是一闪而过。
******
行驶二十分钟后,一行人抵达海边。细沙滩沿着海岸绵延一公里,沿着沙滩建造了一道低矮的防波堤。平常会有情侣将车停在堤防旁边,不过今天一辆车也没看见,大概是因为两小时前曾下过雨的缘故。
「喂,路彦,把后面的烟火全部拿出来。」
山田下完命令便下了车。虽然气温不如白天炎热,但是空气的湿度过高,让人闷得快喘不过气,浮云流散,月亮深出脸,不过四周仍然黑暗。下雨过后的影响,使得水泥堤防潮湿得指尖一碰便沾染水气,连坐也不能坐。
路彦抱着三袋烟火,弯着身体跟在另外两人身后,走得东倒西歪,眼看随时有可能跌倒。虽然他长高了,但还是一样没有体力,良太大概是看不过去,帮他抱了其中两袋。
山田找到防波堤的空隙,从那里走下沙滩。下阶梯时脚底打滑,差点摔下去,吓得他冒出一身冷汗,他咂舌一声,从屁股的口袋里拿出手机照亮下方的路,战战兢兢地走着。
走下阶梯、脚踏入沙滩的瞬间,便听到湿濡的沙子下陷的声音,山田继续走在沉陷的沙滩上,逐渐习惯夜晚的黑暗。来到堤防和海岸中间处,他才停下脚步,回过头见到另外两人也都有跟上。
良太将烟火的袋子放在脚边,喘口气说:「哇,好暗啊。」
「你是白痴吗?不暗的话,放烟火就不好玩啦。」
山田翻找着塑胶袋,取出可以拿在手上玩的烟火,撕开包装。因为四周实在太暗,看不清楚什么是什么,于是他随便抽出几枝烟火塞给路彦。
「这个给你。」
路彦应了声「好」便接过烟火。山田用打火机帮他点火,烟火的前端迸出白色的火花。拿着烟火的人像漫画人物一样变得很醒目,不过烟火本身很像瓦斯枪,显得单调朴素。
「总觉得好逊喔。」
良太站在一旁,手插在腰上歪着头,看着发出「咻啵」声响的烟火。
「……真无聊。」山田喃喃说道。
「会吗?我觉得很漂亮啊。」路彦将手上的烟火左右摆动,光点的轨迹在黑暗中化为线条,残留在空中。
瓦斯枪一般的烟火火力锐减,「哎」的一声完全熄灭,山田又拿出新的烟火,递给路彦。
「咦?什么?一次放三枝吗?」
「没错。」
「太浪费了。」
「真是的,你这家伙很小气耶,叫你放就放!」
「可是,如果火势太大怎么办?」
「丢掉不就行了!」
路彦沉默一秒才会意过来似地点头说「原来如此」。路彦明明是念升学名校,本人也说在学校的成绩「还过得去」,但是山田觉得他真的很痴呆。
山田点燃战战兢兢的路彦手上的烟火。瞬间,烟火仿佛爆炸似地迸射出花火,周遭倏地变得明亮。
「哦!就是这个……这才叫烟火啊。」
总算有点放烟火的样子。良太似乎也想玩,便将手伸向烟火,一把抓了五枝并同时点燃。于是,他的手边仿佛倒拿手电筒似地光亮。
「呀荷!」
良太发出怪声。他单手拿着烟火,嘴里念念有词,身体随着韵律而左右摇摆。
「你在干嘛?」
「唱饶舌歌啊。」
「要不要盖在什么东西上面,拿去微波啊(注2)?」 (注2 「饶舌歌」和「保鲜膜」的日文发音相同。)
山田知道饶舌歌是一种音乐类型,故意开这种双关语的玩笑。但不知为何,良太却陷入沉默,然后皱起蚯蚓般的眉毛沉吟:「嗯……还算差强人意吧。」
「你这家伙,这时候应该吐槽我吧!谁叫你批评的!」
良太转过头看向路彦。
「小路,你说呢?刚才那个几分?」
路彦一根一根放着烟火,回答:「五十分左右吧?」可是,看到山田瞪着自己,连忙改口说「八、八十分」。
山田将十枝左右的烟火抓成一束,一把点燃,拿着有如火球般的烟火扑向良太。
「哇!」
良太发出哀号,四处逃窜。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那个超好笑的!」
事到如今,就算良太说「超」好笑,也只是火上加油罢了。山田一边叫嚣「妈的」,一边拿着烟火追打惊慌失措的男人。良太在沙滩上东躲西藏,最后索性冲进海里,大概是盘算火遇到水便会被浇熄吧。
烟火在碰到海水前便已燃尽。山田丢开烟火棒细长的残骸,直扑良太,抓住他的头压入海水里。不过良太的力气也不小,很快就挣出水面,反将山田拉进水中。
海水的咸味和冰冷一口气灌进山田的口中。山田连忙站起来吐出海水,又朝良太飞扑而去。谁都没有占上风,变成落汤鸡的两人在海陆交界处扭打在一起,最后山田随意揍了良太两、三拳才消了这口气。他没有多想就冲入海中,现在身体渐渐感到寒意,便上了岸以黑暗中唯一的亮光为目标走去。
路彦蹲在沙滩上,静静地继续玩烟火。看到浑身湿透的两个人,他喃喃地说声「像笨蛋一样」。
山田抢走路彦手上的烟火,一把丢开,抓住他的右手。
「咦?做什么?我不要,不要,放开我!」
大概是察觉到山田要对自己做的事,路彦的身体向后沉,两脚奋力踩在沙滩上拼命抵抗,脚边的沙子因用力过猛而高高隆起。
「喂,过来帮忙!」
良太听到山田的呼喊,一脸贼笑地抓住路彦的左手。
「放开我!」
两人分别抓住不断挣扎的路彦两侧,向前奔跑来到岸边,同声说「预备」,下一秒便猛力将路彦扔进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