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雪麟不和他争，双手轻轻搭在隆起的小腹上，边走动的时候时不时抚摸一下，走了一会儿，他才说：“我只是很奇怪，翰塔小可汗虽然一向有野心，但对达骨可汗十分忌惮，却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他竟然敢刺杀达骨可汗，甚至软禁我大燕的公主、突厥的可可墩，他难道不知这种篡权夺位的事情处理不好就是像现在这样死路一条么？”
唐魅听了，破天荒地思考了一下，还发表了自己的观点：“你是说他有所依仗？”
崔雪麟道：“或者说了之前有所依仗。”
“之前？”
“杀死达骨可汗之前。”
“那现在呢？”
崔雪麟看了唐魅一眼，“不如你去问问都兰。”
唐魅十分无语地瞪他，转身走，丢下一句话：“你别运动过量，等我回来要是发现胎气不稳，我就把你绑起来。”
崔雪麟扶额，闭眼低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怀的是你的孩子呢。”
安分地跟在睡眠的胎儿忽然动了一下，还是很大力的那种，崔雪麟给他一下子踹弯了腰，抚在腹上的手微微一紧。
缓缓直起身，崔雪麟轻轻抚了抚方才躁动的腹部，语气里颇有些无可奈何地道：“孩子，你能不能稍微消停一下，你再这样有活力，我早晚被你折腾死，到时候，你就见不到你爹了。”
如果顾朝曦是爹，那自己是什么？崔雪麟皱眉想了想，难道是娘？
他摇头嗤笑，怎么可能，自己只是偶然失足，哪能以一战定成败。
所以自己还是爹。
可是出云……崔雪麟忽然觉得疼，但不是腹中胎儿，而是胸口。
他很想找个人问，他的出云什么时候回来？
崔雪麟扶着床沿坐下，颓然地塌下肩，忍不住轻声喃喃：“顾朝曦，你搞大了我的肚子就跑，现在都不回来，你这种行径叫做始乱终弃，要要被判罪的，你知道吗？”
第七十九章：善万物之得时（6）
昆仑雪顶上最不缺的就是冰雪，即便没有雪花纷扬，即使是在最炎热的夏季，这里也是冰川万里雪白一片。
顾朝曦透过隔绝里外的冰墙，模模糊糊地看着外边的景色，他的目光十分悠远，似乎已经穿过了冰墙穿过了昆仑雪山。
他所在的地方是昆仑境上毗连在一起的洞穴中的其中一个，冰墙与其说是墙，不然说是一扇门，但他被这道门困住，出不去。
洞穴里的温度出奇地很温暖，甚至再往里走一些，有流动的小瀑布从顶上倾泻，落在地上撞击出碎玉般的水花，瀑布下天长日久形成冒着白气的暖潭，这一切和外面的雪山仿佛不是共存的，可他们偏偏同时存在，且相距不远。
他已经被关在这里三个多月了，这一道冰墙隔绝了一切，若非昆仑女仙愿意告诉他外界的信息，他根本什么都不会知道。
昆仑女仙告诉他，崔雪麟已经率领征西大军来到边境，也已经和突厥军队交过锋。一日一日过去昆仑女仙的语气越发的奇怪，像是在隐藏着什么，想说，又不想说。
冰墙外的阳光大盛，甚至透过冰墙洒到了他的脚上，顾朝曦转身回到室内，好几个内室都摆满了书籍，都是修仙成道的仙书。
他小时候曾经被关在这里，翻阅过后无师自通地学了一些，但很快被告知不能使用。
因为他是凡人，用了会在折寿，可是不久前，昆仑女仙却以让他修道为由要他回到昆仑，即使不问，他也知道，这不过是一个理由。
有轻缓的脚步走近，脚步很轻，就像根本没有落地一样。
顾朝曦抬眼看去，只见一个身着荼白袈裟的和尚走进来，和尚头顶光滑点着十二个结巴，手上挂着一串念珠，身材高大挺拔，另一只手上没有拄着禅杖。
看这人气质沉稳，应当是一位得道高僧，顾朝曦本应双手合十问好，他此刻却一动不动愣在原地，那和尚走近也不知。
其他一切都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是，这样的一个和尚，除了伟岸身姿和沉稳气度以外，还有着一张英气勃发俊美无剔的脸。
这样的容颜，就像是昆仑神话中的天龙太子，若是配上紫英冠黄金铠甲便是统帅天兵的神将。可绝不该……是一个和尚。
和尚见他愣怔，便主动出声：“贫僧慧悲见过顾公子。”
“慧悲？”顾朝曦觉得这法名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呆呆还了礼才反应过来，低声问，“不知大师来此是为何？”
藏书室内没有桌椅，只有席位和矮脚小榻，顾朝曦捞了衣摆坐下，对慧悲道：“大师请坐。”收回手，低头倒茶。
慧悲也不拘谨，坐下后直入话题：“贫僧云游至此，顺道拜访一下女仙，今日见到公子，是女仙所托。”
顾朝曦摆好两杯茶，道：“师父有什么吩咐么？”他回来的目的很明确，是为了救崔雪麟，昆仑女仙的回答也很明确，就是天命不可违。
他们自此闹翻，昆仑女仙就把他关起来，不让他离开，每次昆仑女仙前来看他几乎都是闹得不欢而散。
所以有时候昆仑女仙会让别人来劝他，就像上次那个白发碧眼的美貌女子……扯远了。
慧悲道：“女仙的意思相比公子都清楚了，贫僧再说也只是多费唇舌。贫僧此次来，是来和顾公子聊聊天。”
“聊天？”顾朝曦微微弯了眼眸笑，“你这话和她还挺像的。”
慧悲露出不解的神色，随即道：“不知顾公子所说的那个人和顾公子聊了什么。”
顾朝曦想了想，道：“她告诉了我一个故事，她说在东海之上有一个会移动的小岛名叫桃花坞，岛上都是女子，而且是容颜不老的美貌女子。每过一些年会有一些女子得到机缘离开，也会有一些女子得到机缘返回。”
“她说，那些岛上的女子会在人间经历情爱，唯有得到至死不渝爱恋的女子才能在人间繁衍生息，得到为心爱之人诞下子嗣的能力，才能成为真正的人。可是，得到真正爱情的女子，很少很少。那些无功而返历经沧桑的女子返回岛上后会终身不再出岛，即使再有机会，也不会出来。”
慧悲道：“那这个人一定告诉了你，昆仑女仙就是来自这个仙岛。”
“的确，”顾朝曦颔首，“她不仅告诉我师父来自这个岛，还告诉我，师父一直在寻找回去的途径，却一直回不去。”
“你知道女仙为什么想回去，那些入世的女子又为什么都要回去吗？”
其实来自仙岛的女子都十分美貌又青春永葆，甚至会一些浅薄仙术，理应在这个人间活得很好，人世繁华，又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呢？
顾朝曦没想出结果，摇摇头。
慧悲微微一笑：“顾公子一定已经获得了那些女子所追求的爱恋，所以才回答不出来。”
顾朝曦不解：“何以见得？”
慧悲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顾公子不曾失意，也就不会体味其间滋味。”
顾朝曦目光流转——他的意思是，自己师父是失意之人？可，若是失意，自己从何而来？
转回目光，顾朝曦道：“不知大师今天要和我聊什么？”
慧悲端起凉了一些的茶喝了一口，缓缓道：“贫僧今天也想告诉顾公子一个故事。”
在丝路上有一个城邦小国，小国里的国民都信奉着神的教诲，在沙漠中休养生息。有一天，这个国家的王子从丝路上救了一个男子，看男子的样子像是一个不幸被沙魔肆虐陷身沙漠的商旅，王子把他带回王舍。
然后，王子爱上了他。
顾朝曦出声问：“男人？王子？”
慧悲点头。
“再然后呢？”
再然后，王子和男子在神庙举行婚礼，他们祈求上天可以赐给他们一个孩子。
国王只有王子一个儿子，如果王子没有孩子，王位就没有人继承了。而这个国家的皇族天生就是神的祭品，他们所做的一切都要遵循神的旨意。
他们的祈求没有得到神的应许，他们之间的爱也没有得到神的祝福。很快，神降下旨意，让王子和男子分开，王子不愿意，神降下了惊雷毁灭了整个国家。
“最后，王子和男子都和那个被神厌弃了国家一起埋葬在黄沙之中。”
顾朝曦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攥成了拳，他低声问：“师父是什么意思？”恐吓他？告诉他要是自己不和崔雪麟分开就会落得那个王子那样悲惨的结局？
慧悲看出他心中所想，声音平稳地道：“凉州朔方一带流传着一个传说，一个妖孽生子的传说，不知道顾公子有没有听说。”
他的话跳跃性太快，快得顾朝曦听不明白。
“什么意思？”
“顾公子现在可以离开了，女仙不会再阻拦，但是，你要快，不然，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慧悲说完就起身走了出去，顾朝曦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当机立断地往那面冰墙走去。
他看到冰墙升起，看到冰墙边放着一个小包袱，他走过去拿起包袱，包袱上放着的一个金光闪闪物件儿滑落落地。
捡起来看，那是一个金色麒麟锁，上面刻着平安背面刻着如意。
有马嘶鸣的声音传来，顾朝曦抱着包袱握着麒麟锁向外走，看到冰原上站立着一个披着妃色大氅的女子的身影，她牵着一匹高大的汗血马，一步步走到顾朝曦面前。
昆仑女仙把马缰交到顾朝曦面前，冰霜般的眉目难得流转着婉转的光，眉间带着许淡淡哀愁，眼中却有是释然的情怀。
“你走吧，”她说，“我留不住你，就像当年我留不住你爹。”
顾朝曦眼珠不错地看着她，张口说不出话。
昆仑女仙收了手站在一边，目光放在远方，像是在回忆什么。
“传说里，王子遇上遇难的商旅，他们不知的是，商旅是有妻室的人。那个男人背弃了他的妻子和没有出生的孩子，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异国的王子。等到天神震怒，他不得不带着王子回到中土的时候，他也没有回到妻子的身边。”
昆仑女仙的目光终于落回顾朝曦身上，她说：“我并没有得到完满的爱情，为了能够留住你爹，我偷偷潜回桃花坞偷了能够孕育子嗣的泉水圣药，我怀上了他的孩子，但是他又爱上了别人，所以我留不住他，就像现在我留不住你。”
顾朝曦咬了咬唇，哑着声音喊道：“娘——”
“我说过你不要叫我娘！”昆仑女仙厉声喝道，她痛苦地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下苍凉，脚步后撤，颜色鲜艳的衣摆在风中微微摇曳。
她凝视了顾朝曦片刻，之后叹了口气道：“你走吧，我虽然不赞同你和崔雪麟在一起，但是我不想你做出那种负情的事情。”
顾朝曦今天一直在一头雾水中度过。
昆仑女仙看着他迷惘的眼神道：“我把能够生育子嗣的泉水偷了出来，因此被师父困在此地受罚，每一甲子才可以出去一次，或者有有什么特殊情况。那个泉水投入活水泉眼之中，那一个泉眼流出来的水都有此功效。慕容家的那个小女孩不是不能生孩子了么，姚宪不知从何处寻来两瓶泉水，一瓶进献给皇帝，一瓶拿去巴结崔雪麟了。”
顾朝曦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包袱上的那一块刻着平安如意的麒麟锁。
“你也卜得出来，崔雪麟命中有子，不用怀疑我的话。”昆仑女仙说了那么多，深深舒了口气。
说完，她转身向洞口走，脚步有些急，好像要是慢下来自己就会后悔一样。
顾朝曦握紧了手中麒麟锁，对着昆仑女仙的背影屈膝跪下，阳光折射进他的双眸，反射出莹泽的光。
“娘……”声音微颤。
昆仑女仙的脚步微微一顿，顾朝曦在她身后俯身叩拜。
昆仑雪顶上飘来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背脊上，落在他牵着的马走下山错落的脚步上。昆仑女仙站在高处向下看，眼前微微模糊着。
她在雪花的味道中放松气息，感觉到记忆那些陈旧的岁月零碎一下子翻滚着上扬，几乎扼住自己的咽喉。
那是那个负心人还没有离开的时候，自己刚刚怀上孩子，她说要给孩子取名朝曦。希望这个孩子像朝日曦阳，旭日东升，一切都是起点。
而今才知，这个名，不是晨曦之光，而是潮汐——世间的悲欢离合，来了又去，有如潮汐。
慧悲拄着禅杖走到她身边，像是怕打搅了她的悲伤一样轻声说：“他会回来看你的。”
昆仑女仙闭了闭眼，摇头：“不会了。”
“何必这么肯定？”
“他看不到自己的命，我看得到，我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昆仑女仙看向慧悲，说道：“我答应你你所要求的一切，但是我要你帮我一件事。”
“和他有关？”
昆仑女仙道：“我上次借故离开，是因为我故意放凤栖出来，让她去迷惑突厥小可汗翰塔，因此闹得突厥大乱，后来我回来就把她抓了回来，现在是敏感时期，我不能再离开这里。所以我想让你帮我做我不能做的事，一件就好。”
第八十章：感吾生之行休（1）
崔雪麟自从有孕以来，一直处在颠沛流离之中，前三个月坐胎不稳，以至于唐魅对他实行非常手段让他休养，后来他自己听话了，慢慢将身体养起来，就连唐魅对没话说。
等过了那一段谨慎时期，唐魅允许他下床活动了，但仅限于活动，罗列了种种规矩，崔雪麟能做实则非常之少。
比剑算是其中一项。
唐魅不让拿利器，不只是怕真刀真枪伤了崔雪麟，更是怕剑气冲了胎气，崔雪麟只好用剑鞘。
他的对手是墨书，墨书更惨，拿了根木剑。
其实经过这几个月的战场实练，墨书的剑法可以说已经渐得精髓，至少应对无碍了。可每一次比剑运动开始，墨书因怕伤着崔雪麟，便只能防守不敢进攻。崔雪麟正好相反，一味进攻，那剑鞘挥舞起来丝毫没有滞碍，潇洒又肆意。
唐魅偶然有一次捧着茶出去看，只见崔雪麟和墨书从大帐这边开始打，崔雪麟“唰唰”一顿挥舞往前推进，墨书“叮叮”往后撤退，一直退到退无可退，崔雪麟双手举剑鞘往下一劈，墨书一屁股坐瓷实了，双手捧木剑。
无形的剑气一劈，木剑顿时断成两半，捎带着把墨书额前的几丝碎发给削了。
唐魅几乎是用喷茶来表示观后感，笑得原地打转，腰都直不起来。
墨书一抹脸去处理军务去了，崔雪麟把都兰叫过来让他把乐疯了的这人给抬走。之后都兰过来，在把唐魅搬回帐子的途中趁机吃了多少豆腐唐魅还不自知的就暂且不提。
第二项活动是射箭。
唐魅不让骑马，只得在大帐附近支了靶子，用木桩围了个小型的校场，由于小，也就支得起三个靶子，纵深三百多步。崔雪麟照例拉着墨书一同较量。
崔雪麟要用硬弓，拉弓射箭是要用到腰力腹力的，对于腰腹的锻炼十分有效，但也很有可能用力过度出危险，唐魅对于这项活动的限制更多，规定崔雪麟一天之内不能拉弓超过三次，一次用箭不能超过三枝——他知道崔雪麟出身武将之家，又是百战名将，必定是弓马娴熟，一下拉三支箭，三支箭都百步穿杨是绝对有可能的。
崔雪麟这天拉够数量，他正前方、左前方、右前方三个箭靶上各插着两支箭，箭头几乎没入箭靶，可见射箭人臂力之猛。
“墨书，”崔雪麟对身边候了许久的人道，“我听说你最近勤练弓马，着实进步了不少，不如你射一箭给我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