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他原本的打算,顾朝曦回来以后却死活不让他把儿子给别人寄养,反而放乳娘搬进军营来,只有孩子饿的时候才把孩子送去喂奶,喂完了再抱回来。
墨书抱了孩子去,正逢唐魅走进来,觑了一眼襁褓,笑道:“才睡了多长时间,又饿了?小家伙真能吃。”
顾朝曦给他倒了水,一面道:“能吃是好事,他本就是早产,要是后天再补不上去可如何是好。”
唐魅坐在桌前,盯了一会儿茶杯水面,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顾朝曦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踌躇局促的人。”
唐魅瞧着他的脸色,说道:“将军虽然是男子,但他才生了孩子,现在应该在坐月子,他成天在外边跑,半点不休息,你就不能劝一劝他?”
顾朝曦听他说完,平静地说:“他不听我的。”
唐魅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他不是没看到这些天这两个人之间的冰冷气氛。崔雪麟生产那日脱力昏厥过去,连顾朝曦回来都当做回光返照,等崔雪麟醒过来之后看到顾朝曦态度却十分冷硬,好似不想看到顾朝曦一般。
他曾经亲眼见证过崔雪麟对顾朝曦爱护和爱恋,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一天顾朝曦会很落寞地说“他不听我的”。
所有人怕是都会想,如果崔雪麟连顾朝曦的话都不听了,那这世间,他便不会再听任何人的了。
口中的茶水什么味道唐魅都没尝出来,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那天你是怎么进军营的?”顾朝曦和崔雪麟的关系极为私密,即便是在朝堂上也未必有几个人能知道,跟不用说这些军营里的士兵。
再说,就算知道,顾朝曦身上也没贴个标签谁能给他让道,还让他单刀直入中军大帐的。
顾朝曦没喝茶,指腹在茶杯边沿摩挲着,回答:“我自有我的办法,说了,你也不明白。”
唐魅微微皱眉看他:“出云,时隔多年再见,我觉得你和以前不大一样。”
顾朝曦抬眼对他微笑:“其实变的不是我,是你。”
“什么意思?”
顾朝曦道:“如果,有人依靠,无论男女都会愿意束手做佳人,而今你性情比以前更加天真,应当是因为遇到了那个让你束手做佳人的人。”瞥了眼对面人微微绯红的脸,还想调笑两句,却心情沉重地力所不逮。
唐魅不知想到了什么,局促之中带着点不豫,遂起身道:“不过,他的身体的确是要休养,不如我给你药膳的方子,你炖汤给他喝啊。”
原本以为顾朝曦会拒绝,没想到顾朝曦竟然很果断地伸手要了,吓得唐魅差点写错。
当归乌鸡汤这种汤很稀松平常,顾朝曦想放点红枣进去给崔雪麟补血,可自己对于医术药理一窍不通,又怕红枣和当归鸡汤里的药材冲了,只得作罢。
崔雪麟忙了一天回到大帐却不见顾朝曦的人,心中虽有迟疑,但面上不露半点。反倒是隔绝里外的屏风后有婴儿的啼哭声隐隐传来,他忙走进去看。
他知道儿子的哭声一向小,也不知道是不是器官有没有什么问题,唐魅曾一再保证无碍,可他仍然担心。
虽然他从来不说的,唐魅面前他都不说,顾朝曦在的时候,更加不说。
他只会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孩子喜欢温暖的事物,他一穿上甲胄便添了煞气,不是没有抱过孩子,可一沾手孩子就哭个不停,他只能远远看着。
等脱了这身甲胄,顾朝曦抱着孩子过来,他又半点好颜色也没给顾朝曦,又怎么能摆出另一面温柔对孩子,着孩子才从他腹中离开几日,他却已经要为这分离懊恼。
明明是自己千辛万苦怀胎生子,如今却半点不得疼惜,他不如不生下来,至少在自己腹中每时每刻都是能感受得到孩子。
除非让墨书抱去喂奶,否则顾朝曦一向不会离开孩子左右,今天这是怎么了?
崔雪麟往前迈了几步,站在摇篮前,忽然想起自己身上穿着甲胄,忙卸下放好才过去抱起孩子。
说来也奇怪,孩子像是知道自己在父亲的怀抱里,方才还哭个不休,现在崔雪麟一接手便破涕为笑,没长出牙的牙床咧得开开的,大大的澄澈双眸笑成弯弯月牙
软软小小的身子甫一入怀,崔雪麟刹那间感觉到一种无以言喻的满足感,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感觉到孩子的重量,孩子的真实存在。
那种满足感,几乎让他落下泪来。
怀中的婴孩不安分,四肢在襁褓中乱动,尤其是短短如同两节嫩藕的胳膊向上伸,白爪子扒上崔雪麟的脸,死命抓。口中还发出依依呀呀的叫声,也不知是在叫什么。
孩子的力气小,再使劲也没多大杀伤力,崔雪麟任由他抓着,只不过是脸颊上落下几道浅浅红痕。
顾朝曦端着鸡汤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崔雪麟面上展露无疑的温柔爱怜让他端着汤案的手微微颤抖。
将鸡汤在桌案上放好,崔雪麟已经意识到他进来了,双目相对,崔雪麟方才的生动表情已经尽数收起。
顾朝曦走到床前说道:“我炖了鸡汤,对你恢复身子有好处,喝一点吧。”
说这话的时候,顾朝曦几乎有种错觉,在错觉里他和崔雪麟颠倒了躯壳,时光回溯到他们未曾分离时。
从南到北,他们经历过多少,分别也不曾是第一次。每一次他们重逢,崔雪麟对他的宠爱和爱怜仿佛就更上一层楼,穿衣吃饭,四季更替,就连衣服上的褶崔雪麟也会注意到给他抹平。
若说崔雪麟才是朝堂上的那位天子,把顾朝曦宠到这个地步,崔雪麟绝对是昏君,顾朝曦绝对是霍乱朝纲的红颜祸水。
可是此刻崔雪麟看过来的目光十分平静,平静到可以用冰冷来形容。顾朝曦庆幸自己手中没有端着汤盅,不然一定洒掉。
在他们沉默对视的目光里,婴孩的哭声骤然响起,刺破了空气。
一遇到孩子哭,崔雪麟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顾朝曦在床边坐下,把手伸过去:“来,给我抱吧,你去喝汤。”
崔雪麟抱着孩子的手先是微微一紧,继而顺从地把孩子递了过去,看着顾朝曦把孩子抱在怀温声细语地哄。
孩子并没有立即就停止哭声,只是渐渐地,声音低了下去。
崔雪麟站起身来,又看了一会儿,才往外走。
墨书走进来,后面跟着都兰,崔雪麟问:“这么晚了,都兰王子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都兰注意到坐在床边抱着孩子的顾朝曦,欲言又止,墨书看了看崔雪麟,后者一副默然,好似丝毫不知道都兰在在意什么。暗暗在心中叹了口气,墨书走到床边,对顾朝曦轻声说了几句。
顾朝曦点了点头,把孩子放在床上,准备离开。
没曾想崔雪麟突然转头过来说:“把孩子抱出去吧,一会儿我顾不上他。”
顾朝曦愣了一下,惊讶在眼眸中闪过一瞬,随即依言把孩子抱了起来往外走。走到崔雪麟身边时,犹豫了一下,才说道:“记得喝汤。”
崔雪麟没看他。
“表少爷……”墨书跟着顾朝曦进了帐,看着他把孩子放在床上,侧身对内,背脊僵硬,日暮点燃的灯光晕染在他消瘦的身形上,平添出一种孤单的味道。
墨书说:“将军这边有都兰王子在手,翰塔小可汗对内讨伐无力,对外树敌又师出无名,内忧外患之下,所帅部落几乎溃尽。平成公主还健在,几日前,平成公主以突厥可可墩的身份和大燕议和,突厥各部长老商议决定,迎回都兰王子嗣位,并呈上请罪书,还希望将军可以派兵支援他们铲除翰塔小可汗。所以,将军他这几日忙一些,难免对表少爷你有些疏离。”
“方才……”
他咽了口唾沫,心说这扯谎扯到一般就扯完了吧。大着胆子接着道:“那些军务,我想将军是不希望表少爷你劳心费神才不让你听的,表少爷你别多想。”
墨书说的口干舌燥的,顾朝曦却一点回声都没有,这让墨书心中更加忐忑。
想了又想,墨书还是决定去看看顾朝曦,往前走开几步,微微俯身凑近顾朝曦身边,低声道:“表少爷?”
顾朝曦仍然没有回声。
墨书觉得不妙起来,一手搭上顾朝曦的肩,刚想拍了拍,手下的肩膀轻微一晃,向后倒去。
顾朝曦脸色青白,任墨书怎么呼喊都不醒。
床上本来安分的了的婴孩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第八十三章:感吾生之行休(4)
都兰进去不久唐魅就跟着进来了,他带着医箱进来,是来给崔雪麟诊脉的。不知念叨了多少次崔雪麟是最不听话的病人,可他终究放不下医生在责任。
不得已的,崔雪麟只好一面和都兰商议一面让唐魅给自己诊脉。
唐魅四周看了看,没看到孩子,不由问:“宝宝呢?”
崔雪麟把手伸出来放桌上,没回答。唐魅看都兰,后者忙道:“顾公子抱走了。”
“哦,”唐魅搭上崔雪麟手腕,眼角余光瞟到桌上盖着盖子的汤盅,坐得近,还闻得到透着缝隙传出来香味。
崔雪麟对都兰道:“可可墩的使者已经来了,想必王子也见过了。不知可可墩的意思是准备何时让王子回去?”
都兰皱起眉,低声喝道:“阿魅!”
崔雪麟下意识向唐魅看去,看到唐魅看着自己怔怔出神,问道:“唐大夫,你有什么事吗?”
唐魅忙敛神,摇摇头说没事,低头继续诊脉,崔雪麟索性等他诊完脉。
唐魅直接从桌上取笔墨纸砚写方子,一面写一面对崔雪麟说:“你要是存心找死我也没办法,没见过哪个坐月子的人成天不休息的,这才几天就伤了元气,你就不怕日后烙下病根。”
崔雪麟淡淡道:“我又不是女人,会烙下什么病根,再说,我没觉得身体有什么异样。”
唐魅抬眼瞪他:“可是你会生孩子,就改用会生孩子的方法养着。”
崔雪麟语塞。
唐魅道:“别觉得没关系,你难道现在没觉得腰肢酸软下盘虚弱,每日精神不济么?”若不是离得有点远唐魅十分想一根手指戳到崔雪麟眼皮底下说“看看看看,这青黑的,不是休息不好是什么?!”
崔雪麟一一沉默听着,他知道自己错了,可知道错和改不改是两回事。
唐魅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刚开始怀孕的时候这人也是这样逞强的,非要孩子有事了他才知道不能马虎,如果现在还和顾朝曦闹着,也就只有他自己真正体味到那种难受之后才会醒悟听话。
可是,到那个时候就真的会烙下病根的,他虽然不擅千金方,但也知道坐月子是补元气的时候,要是养不好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补。
以崔雪麟的身份地位家世财力倒是不怕负担,只是他这股子脾气,怕不是长寿的命。
还是寄希望给顾朝曦吧……他心中想着,目光落在那一盅乌鸡汤上。
崔雪麟轻咳了一声,问:“还有什么事么?”
都兰也道:“阿魅,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和崔将军商议完了事情再去找你。”
唐魅伸手往那汤盅一指,问:“崔将军,这乌鸡汤是谁熬的?”
崔雪麟面无表情道:“与你无关。”他看着唐魅凝视乌鸡汤的眼神,说道,“你要是想喝,你就拿去喝吧。”
他话音还没落,兜头过来一根带着墨渍的毛笔,崔雪麟一偏头躲过,皱眉问:“你做什么?!”
唐魅冷笑这看着他:“我干什么?这乌鸡汤是我叫出云熬给你喝的,他虽然不是娇生惯养,从小也是从大户出来,怕是也没做过这些,现在费心费力地为你下厨房,你怎么能把他的辛苦心意就这样轻易送人?你把出云当做什么了?”
崔雪麟垂下眼睫,沉默下来。
唐魅更加心中窝火,都兰怕他又要动粗,张口道:“阿魅——”
“你出去!”唐魅向他吼了一声,绕到崔雪麟面前,他比崔雪麟矮一个头,却十分有气势地一把揪住崔雪麟的衣襟,垫着脚缩短身高差距,恨声道:“你如果不爱他,又何必冒着生死不知的风险给他生孩子,既然他现在回来了,你们一家人可以团聚,又为什么要这样冷落着他,让他痛苦伤心?!”
崔雪麟低声嗫嚅:“他伤心痛苦吗?”随即一声轻笑,“我以为他根部不在意我对他的一切呢。”
唐魅大奇:“你怎么会这么说?”
崔雪麟道:“我们一路走过来,出生入死、历经磨难,你觉得是相随相伴,可实际上,一直都是我追着他跑。出云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他看得到未来,他总是去做他认为对的事情,他从来不会看现在如何。就拿当年他独自离开益州回京城来说,他是诈死,是为了麻痹敌人引蛇出洞,为的是可以把企图对江山社稷不利的人都引诱出来一网打尽。可是你知道我听到他死的消息的时候我有多痛心吗?”
唐魅松了手,他的指尖接到一颗晶莹的泪珠。
“这次也一样!我不知道他又是要去做什么,我相信他会回来,我一直相信,可是在生产那一日生死几乎交叠之间我才明白,若是他没有赶回来,我们便阴阳相隔,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可是,他回来了啊。”唐魅轻声。
崔雪麟道:“是,他回来了。他就像风,我抓不住他,你知道吗?我抓不住他!”
深深喘息了片刻,崔雪麟抹去眼角的泪水,喑哑着嗓音说:“他和我根本就不适合在一起,从一开始我就应该知道的,只是我不相信,我觉得我可以留住他。现在我相信了,我决定……”
“你想离开他?”
崔雪麟摇头道,“我离不开他的,我狠不下心来。”像是为了自己的无法作为深深痛切,“我会让他离开我……带着孩子一起离开。”
唐魅震惊地瞪大双眼,他没料到崔雪麟竟然会舍得孩子离开自己,孩子是他怀的、生的,血脉亲情是无法割舍的,而崔雪麟却说放就放,何其狠心决绝。
崔雪麟缓缓在椅子上坐下来,双手攥紧放在膝盖上,“孩子身上流着他的血,他应该带走的。”
唐魅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只受伤的小兽,十分想问“孩子身上难道没有流着你的血吗?”
大帐里气氛沉闷,如同快要下雨的阴天,阴云阵阵遮蔽阳光。
都兰上前拉了拉唐魅的衣角,轻声道:“我们出去吧。”情这种东西,母亲说过的,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他们自己都无法梳理,旁人又能做什么呢?
唐魅忍了忍,终究没忍住,走之前对崔雪麟道:“你舍得吗?”
这几个字就像一根根尖利的针直插入心脏,崔雪麟就差没“嗷呜”一声惨叫捂住心脏,他死死抿着唇,伸手把那一盅鸡汤移到自己面前,揭开盖子,拿起汤匙,热气氤氲了他的双眼。
他吞咽着鸡汤,却又更多的泪水落尽汤盅里。
墨书疾走进来的时候看到崔雪麟在喝鸡汤不由迟疑了一下,可是口中的话已经脱口而出了:“将军,表少爷他不好了……”
崔雪麟“嘭”地扔下勺子,起身问:“他怎么了?”
墨书道:“不知道怎么着表少爷他就突然晕了,唐大夫已经过去查看了。将军你——”那句话后面几个字都没说完,崔雪麟已经快步走了出去,在他身边带起一阵风。
墨书大松了一口气,心中暗暗欣喜道:看样子将军还是在意表少爷的,那就好那就好,那一切都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