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步子仿佛有千钧重,迈出一步都十分艰难,他缓缓往前走,却猝然失了气力一般像旁跌去。
“大将军!”萧允连忙扶住他。
“子诺,让人备马匹行装。我要去京城!”使尽了全身的气力,他说出这句话来。
萧允道:“我们还是再等别的消息吧。这圣上的旨意还没下来,你贸然回京,会被人误会的。”
“谁爱误会谁就误会!我崔雪麟不怕他!”崔雪麟嘶声竭力,双目充满杀意的赤红,“我怕了他那么多年了,没走一步都要掂量这样会不会惹来他的猜忌,怕我不知道他也一直在找机会误会我么?”
“现在……我不怕了!我倒是要看看,我不奉圣旨提前返京他能把我如何!”
第五十三章: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2)
秋日长空中蓦然传来一声长长嘶叫之声,抬眼望去,又是一只大雁插着箭矢坠下,那箭矢尾在阳光下闪耀着让人无法直视的金光。
那是专属天子的金比箭的光芒。
底下围观的人或是站在地上或是骑在马上都俱是欢声赞扬,歌功颂德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随侍在旁的右金吾卫大将军崔雪麒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燕帝似乎还有继续打猎的兴致,一拉马缰就策马而去了,崔雪麒从马上下来,拍了拍正要跟上去的左金吾卫大将军慕容谨的坐骑。
“子慎,我有些精神不济,就先告退了,若是圣上问起你帮我回禀一声吧。”
慕容谨潋潋瞳眸流转出暧昧的光,英挺的眉一挑:“你昨夜又在哪个花魁温柔乡中溺死了?”
崔雪麒叹了一声:“说的什么话啊,自从素素走了以后,我可是连勾栏这两个字都没再见过了!”
和崔家另外一位名扬天下的大将军弟弟不同,养尊处优的崔雪麒自年少起便是京城花柳繁华地的座上之宾,人称“花魁将军”,号称只要是京城没有的花娘,没有他没有见过的花娘。
可近月来,这位花魁将军却行为与往常不太一样,不但再也不踏足烟花场所,就连母亲给他找妾侍也不看过一眼。
这一切只因为,崔雪麒的夫人苏素亡故,而且亡故得十分不寻常,崔雪麒思念妻子,便从此无心于美色了。
慕容谨露出羞愧的神色,道歉道:“我忘了嫂夫人的事情,实在是不好意思。”
“没事,那是我自己的错,要不是当初迎娶素素时我也不曾好好待她也不至于落的如今局面。”崔雪麒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笑容里不自觉带上些寂寥。
“昨夜笙儿着凉,我守了一夜没睡,现在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圣上那里拜托你了,我先走了。”
成功在天子围猎中脱身,为了儿子操心了一夜的崔雪麒正想回家好好休息,骑马刚出丹凤门便看到自家小厮急匆匆地冲自己过来了。
“何事惊慌?”崔雪麒伏在马上问。
小厮惊慌地四下看了看,崔雪麒见他神色有异,便低下头去,那小厮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惊得他差点从马上跌下来。
崔雪麒凝神低声:“你说的是真的?二弟他……他真的回来了?!”怎么可能?天子几日前虽然下诏令定南军班师回朝,可这诏书三日前才发布的,再快也还要半个月才能从川蜀回京,这二弟现在就到京城了……
不是长翅膀飞来的,就是不奉旨擅离!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小厮低声说:“二公子已经到了东院了,小的刚从东院来,就是二公子让小的进宫通知大公子的。”
东院并非是崔家正宅,而是崔雪麒的私人别院,现在东院中只有他和苏素的儿子崔笙并着几个照顾的老仆。
与其是想问弟弟去东院做什么?不如是说他想问弟弟怎么知道东院的,那院子是他偷偷置下的,他可是连亲娘都没给说。
崔雪麒实在是一头雾水,“那二公子和你说了什么?”
小厮道:“二公子说,他要进宫面见陛下,请大公子和圣上禀报。”
“现在?”
小厮又道:“二公子还说了。如果大公子不禀报他就直闯禁宫了。”
崔雪麒简直想一头撞死在丹凤门的柱子上,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个弟弟雷厉风行,可从没想过自己弟弟这凌厉会有朝一日用在自己身上。
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但眼下也只有按照弟弟说的做了,否则把这人惹急了真闯进宫来,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皇帝陛下砍的!
崔雪麒调转马头向禁苑而去。
又一只茶盏因承载不了天下之主的怒气而粉身碎骨在地上,除了那个伟岸的甲胄男子外,殿中其他人都尽数跪倒,然而一片死寂,无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燕临瑄克制不住的怒气一般举起手指向那傲然不动的男子,声音并着怒气一般迸发:“崔雪麟!你眼中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你当朕真的不敢杀你吗?!”
赶了大半个月的路了,胯下的马都不知道累死了几匹了,崔雪麟的精神却仍强撑着,目光在傲然中隐含着急,在焦虑中游动着些害怕。
但他显然不会对眼前的君王起任何敬畏之心。
但凡金戈铁马久经沙场的汉子都不会轻易被吓倒,更何况这个君王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如不是有自己,他又何以安坐?
于是崔雪麟淡然地垂着眼皮,无声地表述着自己的答案。
燕临瑄给他的沉默怔住了,在急怒之中,他反而会容易镇定下来,定了定神,他选择看向跪在阶下的崔雪麟的兄长。
“崔爱卿,既然是你将崔大将军暗中回朝的消息禀报给朕的,你想必也知道为什么崔大将军会无辜回京,你且说来与朕听。”
摸了御案上的玉折扇在手,拨弄着扇坠上沁心凉的琉璃珠子,燕临瑄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自在君王的角色里,只是没人看得清他暧昧不明的笑容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崔雪麒伏在地上,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也只得照实了说,况且自己要是说了什么,那相当于承认了自己弟弟抗旨擅离的罪名,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燕临瑄摇扇子的速度快了一点点,边摇边问:“那大将军你说,朕实在是很想知道。”
崔雪麟探手入怀,拿出一个黄绸包裹着的事物,此物一出,所有人都为之怔然了。
那是,虎符!
兵权统领凭证,虎符!
燕帝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危险气息,屏息以待崔雪麟的话。
“臣想要这虎符换一个人,请陛下成全。”
“何人?”这话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燕临瑄半颗心落了下去,说话也有了些底气,手中扇子摇动的速度降回标准。
“丞相顾朝曦。”
提起这个名字边让九五之尊恼火非常,冷冷问:“顾朝曦和你非亲非故,况且朕有没有把他怎么样,你这是什么意思?”
崔雪麟没有动,只是说:“我要见他。”
像是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燕临瑄轩眉冷声:“你回京来没听到传言吗?顾相已死,七月七……”
崔雪麟打断了燕帝的话:“不可能的!”他另一只手轻抚上胸口,像是在摩挲什么,而思绪已乱,再无法拼凑。
“不可能的,他走之前交给我玉玦,约定了相逢时合为玉珏的!现在还没有重逢,他怎么会走?”
他的手指近乎痉挛地捏着胸口的布料,喃喃自语:“我们还约定了很多,还有琴箫合奏,还有……他怎么会走?他答应了我的,不会食言的!”
燕临瑄让他这模样弄得奇怪,随口道“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朕保证他死得一丝活气都没有——诶崔雪麟你要做什么!”
崔雪麟转身便走:“我要去找他。”
“朕在你面前你竟然视朕如无睹,你放肆!你给朕站住!”
这这次遭殃的直接是燕帝平时最爱的玉折扇。
燕帝指着他的背影:“把虎符留下!”
崔雪麟微顿了下脚步,侧过脸说:“我不见到他就不交出虎符。”
燕临瑄再次将手边的什么什物砸了出去,怒不可遏地喝道:“崔雪麟你手持虎符要如何?你是要造反吗?你就不怕朕杀了你诛你九族吗?”
一直伏地无言的崔雪麒见状立即起身拦住崔雪麟,劝道:“二弟慢走,这毕竟是在圣上面前,你要守君臣之礼。”
崔雪麟木呆呆看着兄长,缓缓摇头:“我要见他,哥,我不见到他……”他眯起双眼,微微仰头,像是在汲取阳光,又像是沙漠里的旅人在渴求绿洲。
“我不见到他,生不如死!”
“好个生不如死。”有一道柔婉的声音在默默念着这句话,随之而来的人儿几乎将阳光的光辉掩去,火红的凤尾在她衣摆上摇曳着闪闪发光,而她的面容丽色,便是连阳光都不能为之相比。
即便是初见,可崔雪麟却知道了,这个衣着华贵容色绝丽的女子不是别人,是顾朝曦最亲爱惦念的表妹,貌倾天下的慕容贵妃,慕容瑶月。
听顾朝曦说无数遍慕容瑶月是何许人,也不如今日一见,眼前的女子虽然和顾朝曦所说传言中所传的一样倾国倾城,可却又有哪里和顾朝曦说得不同。
只是他此时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这些事情。
他只想见顾朝曦。
双膝一软,名扬天下的定南大将军跪倒在贵妃裙裾下,他叩首再叩首,请求只有一个:“贵妃娘娘,请带臣去见他!”
眉间贴着梅花钿发上簪着金步摇的女子问:“他是谁?”
“大燕丞相,顾朝曦。”
“他已经不是大燕丞相了,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慕容瑶月轻声道,“如此,你还要见他吗?”
崔雪麟咬着唇,直到尝到铁锈的味道:“臣要见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慕容瑶月静静注视着他,很久很久,直到那阳光晒得人懒洋洋,大燕贵妃才说:“那好,你把虎符放下,我带你去见他。”
崔雪麟仰起头,伏首伏得久了,做这动作便有些艰难。声音也是艰难:“你真的会带我去见他?”
慕容瑶月微微启唇笑,明艳动人:“当然,他走了这么多天,你是第一个想要见他的人。只是他向来不喜欢那些世俗俗物,所以本宫才让你放下虎符的。”
“好。”
崔雪麟放下了虎符,没有一丝犹疑眷恋。起身,带着满心满身的焦急和渴望,随着慕容瑶月而去。
第五十四章: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3)
他想过无数个他们重逢时的场景,可能的不可能的,都想过,甚至在梦里梦到过。
梦到过他的出云被他抱在怀里的样子,梦到自己的双臂拥住那袭薄衫下细腰的样子,梦到过吻上那张梦寐以求的脸容,那人还怀中临花照水般娇喘,贝齿扣唇,红霞漫双颊,身腰柔韧,在自己手中化成春水。
然后他醒来的时候,常常无法遏制住自己的欲望,难耐地再也合不上眼。
每一天的离别都是蚀骨的折磨,晨曦日落春去秋来,每一笔春秋时光都是在他心头划下一道深深的伤痕,可他却不觉得疼,一面微微疼痛着,还要一边满怀期待地等候。
直到此刻,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终于出现在面前,他终于见到了他。
冰窖里的温度寒冷透骨,慕容瑶月披了隆冬时节时才穿上的狐裘大氅,本想让人给崔雪麟也披上一件,但出身行伍的大将军步履太过矫健,没人能跟得上他。
而冰棺盖下沉睡的容颜,是他崩溃的源泉。
慕容瑶月见他失魂落魄抱着冰棺不放,便有几分踌躇,心道自己表哥可是留了信说要保住这个崔大将军的,如今要是给冻坏了可怎么好?
转念一想,一直存在的心中的疑窦忍不住浮现出来。
——她实在想不通,自己这个向来清心寡欲惯了的表哥,因何会对这个深处政治斗争漩涡深处的男子这般挂心,或者,可以称得上是呵护备至,甚至不惜放弃自身希冀已久的归隐生活,而出仕为官,还官至丞相。
太……不寻常了。
她正想着,忽然冰窖外传来一阵喧闹之声,紧接着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满面风尘的华服女子。
竟然是大燕帝王惦念了许久的同胞妹妹,燕临瑗。
慕容瑶月许久不见她了,怔了一会儿,刚想开口,燕临瑗却没有理会她,径直穿过她面前,直扑那冰棺和伏在上面的崔雪麟。
注视着冰棺的眼神如果是柔情春水,那看向崔雪麟的眼神就是腊月寒风。
接下来,便是就连急匆匆赶到这里的燕帝都没有见过的,燕临瑗歇斯底里地哭喊疯狂。
崔雪麟任由她在自己身上哭喊厮打,却不曾动一下,直到帝妃看不过眼了将发疯的公主拉开,他才缓缓说:“他只想见我一个,不会想见你的。”
燕临瑗气得几乎昏厥,生生血泪泣道:“就是你害死他的!如果不是为了你,他为什么会回京来?都是你!都是……”
崔雪麟抠着毫无缝隙的冰棺,声音如同手中握不住的寒气:“究竟是谁害死出云,你比我清楚。”
燕临瑗如遇雷击,呆在原地,任泪珠滑落,任人将她拖走。
崔雪麒满怀担忧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道:“顾大人已经走了,你还是不要这样。”
“我怎样了?”
“你……我知道你不相信他走了,可事实在眼前,你不要太过伤心。”
崔雪麟直起身来,目光却没有离开冰窖中的容颜,怔怔看着,着迷一般。
许久,他才说:“我不伤心,因为他一定没有离开!”
仿佛为了让自己这句话更加具有说服力,他将系在颈脖上的玉玦拿了出来,眼神温柔、语调温柔:“他说过重逢时双玦合一的,他说……他,总之,他不会离开的,不会。”
从这日以后,崔雪麟便天天往冰窖报道,常常一待就是半天,墨书奉命送去很多保暖的东西,譬如大氅手炉一类的,崔雪麟似是对这些东西又或是没有都不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棺中人而已。
崔雪麒也常常来找过他,默默陪他坐一会儿,相劝什么,却又劝不出来,可定南大军班师在即,崔雪麟要是再不现身,家中可是要炸锅了的。
终是忍不住,他对弟弟道:“二弟,你回京好几天了,什么时候能回家去一趟,娘亲惦着你呢。”
崔雪麟轻抚着顾朝曦的脸颊,感觉到手指下的肌肤质感有如冷玉,虽然僵,却好似很滑顺,很好摸,他忍不住又摸了了几下。
许久得不到回应,崔雪麒追问道:“二弟?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恋恋不舍地将手收回,崔雪麟低声说:“我听到了,但我不想回去,我只想留在这里,哪里都不想去。”
“可是他已经死了,你留在这里,是想陪着他死吗?”
“他没有死!”崔雪麟振作起精神,瞪人的样子还是很有气势,带着那种震慑三军的威严,“他是我一生挚爱。他如果死了,我就是随他而去,又怎么样?”
崔雪麟问崔雪麒:“大哥,如果是你一生挚爱离世,你难道还觉得心有所恋么?”
崔雪麒给他问得愣住,呐呐无言。
问话的人忽而一笑:“我想起来了,大哥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有一生挚爱呢,你的爱散落四方,失去那一个都无所谓。”
“二弟!”崔雪麒的神色蓦地森冷下来,面上还带着些不可置信和悲痛,“我以前虽然多行了些荒唐之举,但不代表我不知什么叫心中所爱啊!如果是我挚爱之人离去,我自然也是悲痛欲绝、生不如死!可是,那也不能什么都不顾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