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村庄还有几百米,放松精神的他一不小心被过长的衣袍拌住,身体不可抑制地前扑,重重地倒在翠绿茂盛的草地里。伸出完好的左臂撑起身体,却看到了袖口处仍在流淌的血,不知为什么,他确定这是敛的血,殷红得像他盯着自己时嗜血的眼。
伊尔的心脏重重一跳,原本快速跳动的心更是混乱一片。他慌忙而用力地扯下沾染了血迹的袖子,急急站起走了两步,脚一软,又栽倒在地。
“年轻人,你还好吗?这么狼狈,一定是被强盗抢劫了,唉。”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将他搀起。
“我没事……对,被抢……都死了……”伊尔大口喘着气,他讲不了长句。
“快到家里坐坐,这个世道呦。看你的衣服材料,就知道是个上等人,平白遭了难,可别想不开。”女人絮絮叨叨地说,眼睛浑浊,目光不定,粗糙的手一个劲儿摩挲着脏污的长裙。伊尔此时身心极度虚弱,自从失去刚刚冲向村庄的动力后,浑身便像脱去了所有的力量,不断叫嚣着疲惫和酸痛。他木讷地跟在女人身后,随着她走进一间简陋的农舍,里面似乎坐着女人的丈夫,还有两个七八岁的娃儿。
勉强喝下一碗清粥,他倒在床榻上就睡。这一睡就是一夜一天的时间。醒来的时候,外面漆黑如墨,错乱了时间,错乱了地点,他一度以为自己仍在鬼蛛的洞穴中,而刚才的出逃不过是一场清晰的梦。
直到摸到破烂的床褥,透过狭小的窗子看到煞白的明月,他才确定了自己的所在。
本以为重回人世,他会兴奋,激动,百倍地珍惜。可是到手了之后,发现他仍然寂寞,孤独,低贱,那深重罪孽凝成的污浊,不过从表层转移到了深层。
他抱紧了身体,感觉到脖颈上的凉意,扒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块小小的玉石,戴了一个月从没有摘下过。半透明的白色石头散发着莹润的光泽,宛如缩小的月亮,放在手心里,就像将留住了一缕月光。
这是他这几个月来唯一带出的东西,本该扔掉,他却舍不得了。这么漂亮灵气的小东西,无论是抛弃在路边,还是用来换钱,都委屈了它。伊尔犹豫再三,把它塞了回去。
第二天换上一身粗布衣服,将破烂衣袍上的纯银挂饰摘下来送给农夫一家,在他们喜气洋洋的告别声中走了出去。村庄离兰道夫的家族庄园很近,他走了整整一个上午,终于在正午时分来到了庄园,迎面就碰到了年老和气的管家。老人掩不住满脸惊讶,摘下眼镜擦了擦,才敢确定站在面前的是活生生的伊尔。
“啊啊,你终于回来了……整整半年,还以为你已经……”
“我好好的,害您担心了。这次是来向您告别的,顺带取住处存的钱。”伊尔说,“如果我从前的房间还有的话。”
“有的,我一直没动,等着你回来哪,不在这里干就不干,你这么勤快的小伙子,是该闯荡闯荡啦。”
伊尔从床底下掏出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100里拉安安稳稳地躺在里面,沉甸甸的。将钱放进随行的袋子里,他踏上了北行的路。
伊尔并没有什么明晰的计划,在伊尔心里,殁雪森林是一切灾难的根源,向四周辐射它的影响,因而离得越远越安全。至于走多远才能脱离危险范围,他不知道。
每天自太阳升起到日头西垂,他都不断地赶路,路过城镇时买些最便宜的劣质面包,赤脚过河时灌些清凉的水,他尽量在镇子或者村庄的简陋客栈落脚,只有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在人烟稀少的野外过夜。升起一堆篝火驱赶野兽,他蜷缩身子坐在附近,看着吸引无数飞蛾的烈烈火焰,直到天色微明。他不敢看阴影幢幢的背后,不敢回头,怕看到一双血红的双眼一直尾随他。
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伊尔吓得浑身颤抖,头脑空白,梦中不是敛挥刀将他剁碎,便是蛛身的妖魔毫不留情地穿透、吞噬他的身体。他要逃,可他能逃到哪里去?哪里才是他的归处?
原来无论他跑多远,都走不出曾经的阴影。既然如此,就让时间逐渐抹去这些痕迹,痛苦会淡化,伤痕会忘记,然后他重新做回以前的他。
用最后一个里拉买了面包和奢侈的肉干,伊尔开始自谋生路。他年轻肯出力气,不在乎工钱待遇,只要能为生就好,连着找了几个活,都被生硬地拒绝了。
和从前不同,现在的伊尔脸色苍白,瞧上去并不健康,加之神经过敏得像是受惊的兔子,有意无意地抵制与别人交流,原本讨人喜欢的机灵劲儿磨得一干二净。招工的可不是收容所出身,火眼金睛一扫,便将伊尔排除在外。
“都说了多少遍了,病鸡似的,不要挡了道!”
“求求你,我什么都可以干,只要保证吃住就行,要不您先试用一段时间……”伊尔低声下气地恳求道,瞅着面目凶恶的工头儿,水灵灵的蓝眼满溢着哀怜之色,乍一看煞是动人。他早就耗光了食物,在街上露宿了两晚,这个情形再拖下去,他就不得不做乞丐了。
东埠镇最近新开了一个银矿,矿主正在大批招揽劳工,肯定是极其苦累的活计,但也是他最大的机会。不论如何,在矿山里挖石运土,总比自甘下贱地讨饭强上无数倍。
鲁尼搔刮着下巴上的青色胡茬,从上到下重新扫了伊尔一遍。啧啧,身体匀称皮肉细致,白得像是很久没见过太阳似的,让他联想到矿主的小少爷,平时傲得见人就抽,若是落得这个人的田地,不也是弃犬一样拼命讨好?
一种异样的兴趣升了起来,鲁尼发现普通的男人还有那么几分诱人的味道,尤其是勾魂似的眼睛和柔韧细弱的小腰……呸,一定是被男人干过的妓,在他面前装什么正经!
“得,看你怪可怜的,就给你一次机会。”鲁尼挥挥手,“下一个!”
伊尔千恩万谢,跟随监工们向矿山走去,抱着新领的工作服和铺盖,他在乌烟瘴气的棚子里找了个空出的位置,安放好自己的东西。
晚饭是肉汤和面包,肉汤里面只有零星的肉末和几根菜叶,面包尝起来有股怪怪的酸味,同招来的矿工们抱怨不止,唯有伊尔沉默地吃光了所有食物,回到棚子倒头就睡。
狭小的棚子里装了二十来个大男人,拥挤不说,还臭烘烘的,雷响的鼾声此起彼伏。伊尔翻了几个身,黑暗笼罩下居然没有感受到那双眼睛的盯视,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第十六章:矿区
有人说过,越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要。轻易得到的,反而不懂得珍惜。
影在若溪与夏拉相识的第一天,便占据了夏拉的意识,透过他的眼睛,影逐渐了解了一个被保护得纯真无辜的女孩儿,注定成为族群倾轧牺牲品的生灵。
不可避免地,他从一个奇异的角度,不远不近的距离,观察着敛,号称完美杀戮工具的妖王。赤裸着钢铁般铸就的上身,硕大乌黑的蛛身,坚硬锋利的附肢,鸦羽黑丝顺着漫卷的风势狂野地飞扬。舔过嘴角残余的血液,高傲地扬起下巴,缓缓地问道:“你就是夏拉?”
妖化状态的大妖,代表着解开最后的心理约束和身体限制,毫无节制、毫无目的地杀戮。
影并不畏惧。可人类身体在本能地害怕。
“滚。”敛轻蔑地命令。
他强迫身体不许落荒而逃。影感觉到,若溪就在人类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向她的兄长求情。敛定是宠爱她,二话不说收刀入鞘,愈行愈远,融入浓雾之中。
从那天开始,他开始不可遏制地追寻敛的身影。或许是因为依托着人类的身体,无意中被它的脆弱感性控制,轻易地沦陷。
敛杀死夏拉之际,影在杀气冲击之下竟然不自觉地扑出了身体,眼睁睁看着满含伤痛的敛挥刀斩下夏拉的头颅。他杀戮的时候,不一直是满眼冰寒、不动声色的吗……
如果影早一步知道敛对夏拉的心思,他不会做得那么决绝狠厉。得到敛的欲望,来得比灭掉鬼蛛重要得多。
不过三百年后一切都可以挽回,用全新的身份接近,而后向他坦白自己的本来身份。敛当时的情绪很平静,像他脸侧无风竖立的烛火,他的眼里,心里,只想着一个人。
为了这个人,他刻意讨好,他自逐妖界,他身陷险地。他在最危急的时刻都不曾妖化,原因除了保护伊尔之外没有第二个理由。正常状态下的敛尚且对背叛的人举刀,假如他失去了理智制约,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下手杀掉所有在场的活口,包括他最在乎的伊尔。
影想笑。他看得那么透彻仍然放不下。大概上辈子,他欠了敛的情,很大很大的人情。
寻了一座人类的庄园,单薄的结界隔开他人的视线,安放了几个忠心的仆从随侍。敛的恢复力极强,没有几天就披着外袍,在空阔的园地里散步,穿过人工修剪、工工整整的花园,行行栽种的果树,芳草萋萋的田野,宛如一抹游荡的孤魂。
敛和珂正站在田野尽头的湖边。她大部分时间在外面,偶尔回来,和敛说几句话便走。不难猜测,敛让珂跟随着吓破了胆子,拼命逃窜的小老鼠,影只是没想到,他那么快原谅了伊尔。
影走过去,珂冷笑一声,戴上兜帽隐去。
“敛。”自从他恢复了本体,差不多的身高就能从后面抱住敛的肩膀,亲昵地闻到他头发上凝结的清冷霜华,美好得像是梦境一般,“我爱你。”
“别骗自己,其实你爱的不是我,而是自己创造的幻想罢了。而且大妖不需要爱这种累赘,影艾卡,我以为你懂得。”
难得,敛肯对他一口气说出这么长的话。得不到的都是幻想,得到了便弃如敝履,这就是敛所定义的,所谓的爱。
“你爱过夏拉吗?”
“我亲手结束了他的性命。”敛的语气冷酷而坚定,“没有。自始至终,我没有爱过他。”
放开怀里的人,影艾卡笑得弯下腰来:“哈哈哈……你还想着那个贱人!任是谁都比他强上百倍,你却自甘沉沦地喜欢他……你置我于何地,鬼蛛?”
“伊尔是生下继承人的容器,我已经在他身上下了印,他不能死。而你我之间,只有相互利用罢了。你帮了我不假,但你杀了我唯一的亲人,我绝不欠你。”
在去往焰火的路上,敛就察觉了兰姆不仅身份特殊,连神情、爱好、习惯,都和夏拉一般不差。这个疑惑,在得知兰姆真实身份之后便迎刃而解,影族族长既然可以附身到驱魔师身上,控制一个人的思想亦不在话下。
影倒退了两步,低垂的头缓缓抬起,低声问道:“为什么不杀我。”
“他和若溪都死了太久,我不想再重提旧事。影,我不在乎你心怀鬼胎地留在这里,可你不得再提起他,哪怕一个字。”敛冷冷地说。
这片庄园环境清幽,与最近的城镇隔着几十公里的距离,沿途鲜有村户,商旅也很少路过。住宅由几处连结的房屋构成,标准的两层建筑加上房顶一层比较狭窄的阁楼,总共有约莫十几间屋子。初来时由于久无人居住,房子阴冷潮湿鬼气森森,但经过一番修缮、清扫和装饰,从内到外焕然一新。在敛看来,大厅里的炉火烧得过于温暖,铺的满满当当的地毯过于柔软,家具摆设过于精致奢华,不喜归不喜,他吩咐仆从一直保持着房屋内的人间景象,而将自己多数时间耗在户外,眼不见心不烦。
自从脱离空灵界后,他就像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鬼蛛血液就是那激流暗涌的滚烫岩浆,炙烤着他的心和身体。征服和残杀,在理智看来分外可笑的消耗,都成为了愈加强烈的需求。而那个能够缓解杀虐冲动的人,也是狠狠地背叛了他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影艾卡放掉伊尔是在敛的默许之下。本以为大方地放手就能让自己回归正常,本以为能从曾经夏拉身上寻找到旧日的源泉。
可是他错了。怀里空了,心里飘忽,他试着和影亲吻,对方脸颊红晕眼波柔漾,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
那个睁着轻浅的漂亮眼睛从下向上小心翼翼看他的人,消失得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般,不论贫富,爱恨,生死,和他无干。
“你去寻找他,找到后向我禀告。”
“只是跟踪,只是禀告?”
“嗯。”
矿区,午后。纵是初夏时节,裸露的地面在充足的光照下散发出烧灼般的热气,伴着空气中弥漫的尘土,更显得燥热。伊尔抹了一把遮盖视线的汗水,几十斤的巨石担子压在肩膀上,深深的青紫色勒痕不断扩散出令人难以忍受的闷痛感,每一步都艰难万分。闷闷地哼了一声,他尽力加快脚步,从出发地到目的地短短几百米,竟像几千米,几万米似的漫长难耐。
他很想放下担子歇息一会儿,从清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七个小时,手掌、肩膀和脚板都磨出了血泡,多次磨破后渐渐结成血痂。衣服结实却硬邦邦得不透气,衣料和皮肤的轻微摩擦都能带起一阵疼痛的麻痒。
监工站在一旁,凶神恶煞地呵斥着偷懒的劳工。
伊尔咽了一口唾沫,才喝水没多久,嗓子又开始冒烟。阳光扑入眼底,灿烂的光环一圈套一圈地放大,他脑子一木,眼睛不自觉闭上,极度疲累的身体晃了晃。
“喂喂!别晕哪。”旁边的人推了他两下,伊尔惊醒似的猛地直起身子,受重压的肩膀迸发出尖锐的痛感。
放下盛满石头的担子,伊尔干哑着嗓子对离他最近的监工说:“咳咳……我可以喝点水吗?”
胖子瞪了他一眼,吼道:“水,水,你半天喝了多少水啦?喝了水,是不是还得撒尿?妈的,不好好干活的白斩鸡,老子就知道你小子滑……我们可是有工期限制的,用不得你这种懒人!”
伊尔半弯着腰,舔了舔脱皮的嘴唇,讷讷地说:“我只要一口水……”
“操!你皮痒是不是?!”他在大太阳底下站了好长时间,积攒了一肚子火气没处尽情发泄,而伊尔在这个当口上与他顶嘴不说,还不懂得说好话,正好撞到了他的枪口上。
“你怎么能不讲理……”伊尔最看不惯这样的狗仗人势的家伙,欺软怕硬,面目可憎。
胖子本是个五大三粗的壮实汉子,一条胳膊就有伊尔的两个粗,抡圆了拳头砸到伊尔的脸上,直打得后者趔趄两步,扑通一屁股坐在沙土上,鲜血从鼻腔里汩汩流出,被尘土染灰的脸登时肿起了大片青紫。伊尔半扶着身子咳嗽着,半边脸火辣辣的,眼角瞥见监工意犹未尽地上前,大脚踢着他的小腹,跟拨弄小老鼠似的,得意地笑着说:“你还喝水不?要不要老子喂到你嘴里?”
伊尔疑惑地瞅着他,而下一刻,解裤带的动作让他突然挣扎着要站起来。
矿场上欺负人本事司空见惯的事,另外几个监工闲来无聊,纷纷聚上来将两人围在当中,雇工们也不再认真地干活,有好心的叹口气将眼睛撇开,多数喜欢看热闹的人则尽量向出事地靠拢,拔着脖子瞧看。
伊尔算不上漂亮,身高中等,衣服粗糙、满脸尘土,可他的过激反应足以引起几个男人的施虐兴趣。伊尔在敛面前柔弱不堪是真,其实就普通人而言,伊尔的力气不算小,三个人高马大的监工,两个压住手,一个制住腿,才锁住他困兽般的挣动。
站在伊尔上方的胖子嘿嘿一笑,掏出直直的活儿对准被捏开的嘴巴,打开闸门倾泻而出。
随着淅淅沥沥的水声,呈弧线的尿液向伊尔的脸浇去。他闭上眼睛,拼命地偏开脸颊,试图合上被捏得紧紧的嘴巴。被迫灌入的腥臭液体,被迫捏着鼻子咽下,伊尔睁开眼睛,浅蓝的眸子里满是木然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