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瑰——小厉

作者:小厉  录入:01-10

青瑰在那边烧着纸,小白依靠在一旁的老树干上看悠悠蓝天,耳畔是蹲在那里的青瑰低声的念念叨叨。白狐脸上是淡淡的笑,他在这里游荡了三百年,说得清南山上每棵树每块石的故事,南山下刘家村里的祖宗祠堂里,那些立着的牌位还是活人的时候,他见过了大半,东家长西家短,人来过往,最后都化成了这青山和绿水。眼下,终是要别过了。

带来的纸钱都烧尽了,青瑰拎着衣摆起身,跑到白狐身边,搓着手问道:

“小白,你说姐姐的相公还在寻姐姐吗?他寻不到莫不是要一直寻下去?”

白狐牵着青瑰往山下走,没有回答,哼唱起了青瑰常念的一首农谚:

“冬至阴,一冬温,冬至晴,一冬凌。交九晴,九九凌,交九阴,九九温……”

一路下山,路愈发难走,青瑰走几步便踉踉跄跄要滑倒,小白不是攥着他衣袖就是拽着他腰带,走到半道,小白笑着看不下去了,道:

“你乖乖在这里等着,我回去一趟。”

没等青瑰吱声,小白一溜烟没了影子,青瑰擦擦额头上汗津,倚着树干堆着雪球,这白狐又弄什么幺蛾子,又将他扔在山野间,再冲出头野猪可如何是好。小白莫不是瞧见山鸡野兔追过去了?

青瑰手中的大雪球才滚起来一个,小白已经立在他面前,背着手眯着眼,道:

“猜猜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青瑰瞪圆眼睛咽了下口水,道:“山鸡?”白狐瞅他一眼,从身后亮出了拿来的东西,竟是家中端菜使的船盘,小白将木船盘往雪地上一放,道:“上来,我推你走。”

青瑰咧嘴笑,一屁股坐到船盘上,小白找个陡坡走,一推,船盘托着青瑰顺着坡滑出老远,从坡上一溜就滑到了坡底,半道里还旋转着圈呢。青瑰滑着雪爽快得咯咯笑,飞起的雪沫沫折射着七彩阳光,比那蝴蝶簪上的宝石都亮呢。

你看,满山中那些说不出的冷冷清清,都被他俩的咯咯笑声盖过去了。

年三十晚上包水饺,村里孩子拿棉花芯子蘸着豆油,做成纸糊的小灯笼,走家串户地说着过年好,豆大的火光闪耀在小村落黑漆漆的夜色中,平日里那些悠悠鬼火都躲远了。青瑰家在山脚下,离着那热闹的村落还有段路程,孩子们不敢走这么长得夜路,青瑰也没去凑那些小孩子的热闹,在家中点灯陪着白狐。翻出前些日子宋货郎留下的那些布头,找出那几件还能穿的四季衣裳,开始缝缝补补。

俩人窝在炕头被窝里,一个穿针引线,一个翻看着那本破旧的古书。青瑰缝补着旧衣裳,有点忧愁,这些衣物缝缝补补将就着穿了好几年,他家小白长得那么好看,实在不该穿得这般破旧。他想起那日高头大马上器宇轩昂的杨大人,那一身好衣裳,都流着光呢。还有阴阳怪气的天狐,虽不喜欢那狐狸,不过他的衣裳也真是好看,白净白净的,跟神仙下凡似的。青瑰侧头看着他家小白,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他的小白也穿上那些漂亮衣裳,定也跟仙人似的。

小白听他叹气,抬眼问着:“困了?”

青瑰摇头,道:“小白,咱没有什么银两,离了乡,可怎么过活?”

小白合上书,揽过青瑰,道:“怕什么,我可早就想好了,咱劫富济贫。”

青瑰瞪圆眼睛,惊道:“打劫?!”

“劫富济贫,打那些为富不仁的劫!”

青瑰宛如听了个笑话,咯咯笑起来,道:“你可真是会想,不成不成,要不咱也做货郎担,把家里的物件担出去卖了?”

“不成,咱不久就回来,把家搬空了可不成。”

“那我给人抄文书写家信?”

“青青,走出去便会有法子了,怎么会饿着我家青青。”

是呢,活着总会有活着的办法。

过了正月十五才算是过了年,青瑰擦着家中那些老旧的凳子柜子,心里有点难过。

打春,打春,打春之前就得走了。往年都凑热闹看村里打春牛,泥塑的春牛是邻村巧手人做的,跟真的似的,今年怕是赶不上了。也不知道这简陋的小屋没了人照看,能不能撑过一年的风吹雨打,房子没人住破败得极快,没人修整着,若是冬天来了大雪,压塌了可怎么办。

还有南山上的蘑菇、山鸡,新出的香椿芽炒着鸡蛋那个香咯,还有一不小心撞死的大野猪,那肉那个劲道哩。柴门外的大青石,夏天乘凉,冬天晒太阳,还有河里一蹦四跳的大鲤鱼,酸酸涩涩的小毛桃,还有牛嫂家的大蒜大葱大萝卜,那味道……

青瑰越想,鼻子越酸,眼睛都湿了,抱着小白往他身上擦眼泪,道:

“小白,我还没走就开始想了。”

小白摸摸青瑰发顶,道:“那你在家等我可好?我出去一年,明年此刻便回来。”

青瑰吸着鼻子使劲摇头,跑出门去,喊道:“才不呢!你去哪儿我都跟着,我不伤心,就是有点舍不得。我把家里没吃完的地瓜给先生送去!”

青瑰拎着那小半袋子地瓜跑到先生家,还没进门就在门外吼着:“先生!先生!送地瓜来了。”

先生正在翻着书,听见青瑰大呼小叫地冲进来,道:

“是来送?还是来讨?”

青瑰嘿嘿笑着,道:“先生,我们明日便走了,这些自然是送的。”

先生一愣,捋着胡子念道:“明日……这么快。可是与那小白一起?”

青瑰点头,先生道:“那少年……罢了,有个伴也好。去吧,自古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年少出去看看也好,往南走,一路都是城镇,一直到京城,好好看看,就是千万记住了,要学好,要学好。”

青瑰点头,先生最近手愈发抖得厉害,拄着拐杖进了里屋,拿出个黑布袋,递给青瑰,说着:“这辈子什么都没留住,日薄西山也只守住了清贫,这是几两银子,你拿去做盘缠,若是觉得走不下去,就回来,莫走远了。”

青瑰鼻子又有点酸,先生拉过青瑰攥着他的手,道:“那时候那么小的一团娃娃,转眼小青瑰都成人了,去吧,去吧,莫忘了回来。”

青瑰使劲点头,先生拍拍他手背,松开了手,道:“早些回去收拾吧,多带些衣裳,干粮也多带些,对了,你且等一会。”先生去了灶台将刚做的那些手擀面全给青瑰兜进包袱中,递给青瑰,道:“拿去煮了吃。”

青瑰吸吸鼻子接过,跪下给先生磕了三个头,憋着眼泪跑出去。

青瑰没跑多远,又听见先生在身后喊他,转身看见先生步履蹒跚地拄着拐杖在后面追,青瑰又跑回去,只见先生红着眼睛道:

“青瑰啊,若是去了京城……若是去了京城……你打听打听镇国公家的老夫人,问她……问她可是安好,可是儿孙满堂……可是……罢了罢了,若是打听到就打听,若是不去京城就算了……就算了……”

青瑰点头,想去扶着先生送他回去,先生却推开他,扬扬手,说着:“走吧,走吧,什么都别惦念。”

青瑰使劲吸吸鼻子,目送着先生走进那小院落,不敢再看。本是想跑回家,半路又折去河边,找到那棵桃花树,冲着桃花树上的女鬼喊着:

“桃花姨,我若去了京城,便给你寻相公,你且安心吧。”

桃花姨只念着:“留留留……”

青瑰抹抹眼角,沿着河边一路走回家,推门对小白道:

“小白,咱明年一定要回来。”

小白笑着抱住青瑰,道:“自然,这是青青的家,不回来去哪里?别伤心,咱可不是背井离乡,咱是游山玩水去了。”

青瑰笑道:“是呢,游山玩水,看遍美景,吃遍美食。”

“是,是,都依你。”

一候东风解冻,二候蛰虫始振,三候鱼陟负冰。

打春前一天,青瑰跟白狐离开了南山,离开了刘家村。

青瑰和白狐于清晨启程,正午时候那大青石上便蹲了个道士,可不就是前些日子那疯疯癫癫的小道士。

道士甩着拂尘瞅这老屋,轻轻巧巧卸开了门锁,大大方方进了屋。道士坐到炕上歇了会,又去灶台间看了看,没找到什么吃食,几丝失望地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个火折子,吹了吹,点燃了灶旁的秸秆,火苗呼啦就窜了起来。道士捧了一把扔到青瑰被褥上,一下子都着了。

道士拍拍手,看着这小屋越烧越旺,摇摇头,离开了。

青瑰生活了十六年的泥坯小屋在熊熊火焰中倒塌崩坏,没多久就只剩了一地黑漆漆的烟灰木炭。

从此,南山下不再有那容身的小茅屋。

第十二章

南山下的房子烧成了黑漆漆的灰,过了一场雪又过了几场雨,那炭灰下的残垣便快融进泥土中辨不出来了。若是青瑰知道想必会伤心难过,不过已经在南下路上的他怎会知晓,既然不知晓,就不会难过。乡愁在离别的那刻分外酸楚,等行走到路上,抑或是去了新的地界,瞧见了新鲜物件,便将那诸般情绪都远远抛到脑后去了。

这不,路过了稀稀落落的几个乡野小庄后,他俩终是走到了个像模像样的城镇:松榆县。

青瑰自从进了松榆县的城门,便骨碌着眼睛上下左右地瞧,拽着白狐的袖口从这个馄饨铺子,跑去那个馒头门面,一边瞧一边咽口水,直到瞧见那个倒糖人的摊子,真真实实挪不动步子了,两眼直勾勾地蹲在人家摊子前面。

那画糖画的老人架着一口铁锅,锅里的糖水汩汩冒着泡,大泡变成了小泡,糖水也黏稠发黄了,老人舀起一勺牵丝的糖水,转着手腕子在光洁石板子上飞快浇注,眨眼间功夫就出来一双摇头摆尾的大鲤鱼,小铲刀一铲,黏上根竹签子,便成了。

老人将这对大鲤鱼递给一旁的一个娃娃,见青瑰蹲在前面看着出神,便招呼道:“小公子,来个大件还是小件?”

青瑰先是一愣,这还是头次有人叫他“公子”呢,虽然前面加了个“小”字。不过“公子”不是应该即有模样又贵气吗?像杨大人那样的才算公子吧。青瑰低头看看棉袍下摆处摞了两层的补丁,有点脸红,声音也小了下去,侧头看了看白狐,小声道:“画个狐狸吧。”

老人没听清楚,笑呵呵道:“小公子长得清清秀秀,这说话也像大姑娘呢?小公子,我老了,耳背咯,小公子要啥?”

老人家一口一个小公子,青瑰听着有点得意,有点不好意思,耳朵尖都红了。白狐瞧在眼里觉得好笑,暗暗牵了青瑰的手,轻轻用力攥了下,对那老人家道:“就画两个糖人吧,我俩这样的,要牵在一块儿的。”

老人笑呵呵拿起勺子,一边舀着糖水一边道:“好好好,俩牵在一块的糖人,不过我这糖人可画不出你们小哥俩的俊俏模样。”说着那粘连的糖水在石板上开始勾着线,连笔画没有一笔断开,片刻就出来了两个穿着长袍的小人牵着手,老人待它稍稍冷却,铲起糖画粘上竹签寄给青瑰,道:“比不上你们哥俩俊俏自然不敢收你们的钱,送给你们把玩了。小哥俩是外乡人吧?”

青瑰小心翼翼接过糖画,问着:“老人家怎么知道我们是外乡人?”

老人笑道:“天天在这大街上画糖画,这松榆县又不大,哪家有这般标志的两位公子老朽怎会瞧不见。对了,要是两位小公子不着急赶路,不妨晚几日出城,城南山里响马子闹得凶啊。”

青瑰本来还想再问老人家响马子是什么,白狐突然拉着青瑰手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青瑰吓了一跳,站起来才发现面前一步远的地方站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男人,正直勾勾地看着青瑰,那年轻男人歪着脑袋,含着自己一根手指在吮,还有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衣着倒是鲜亮绸缎,像是富贵人家出身。

神情不大正常的男人站着不动,就是直勾勾盯着青瑰,看得青瑰身上发毛,画糖画的老人已经手脚麻利地收好了摊子,挑着担经过青瑰身旁时小声道:

“知县的傻儿子,莫招惹。”

看样子是不大灵光,白狐拉着青瑰退后一步,那傻子流着口水逼进一步,白狐有些气恼,挡在青瑰前面,正要喝骂两句,那傻子却兀自仰天哈哈大笑起来,拿出还粘连着口水的手指指向青瑰,大声道:

“短命鬼!短命鬼!”

青瑰愣,白狐却是真生气了,抬脚便将那傻子踹倒在地,那傻子却不觉疼似的,在地上扑腾了一身尘土自己翻了个滚爬起来,还是傻笑着拍着手,冲青瑰喊着:“短命鬼!”白狐作势又要踹他,那傻子跌跌撞撞跑远了。

青瑰攥着那糖画瞧着傻子跑远的地方,有点愣神,白狐牵起他微凉的手,拉着他往前走,骂道:“不要命的傻子。”

青瑰却摇摇头,道:“小白你别骂他,傻子也是人,说不定更能瞧见旁人瞧不见的。算了……咱去找个吃饭的地方吧。”

白狐攥紧青瑰的手,不再多说,领着他走进了一家小饭馆,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一粗犷大嗓门骂骂咧咧道:“鸟晦气!淡出个鸟来!欺软怕硬的鸟官人,爷杀去京城夺了那鸟皇帝的鸟位!”

青瑰本来被个傻子指着叫“短命鬼”,心里有点不畅快,可听见这汉子一口气秃噜出五个鸟来,扑哧笑出声来,靠在小白身上捂着嘴笑道:“小白,他好多鸟,比咱南山上的都多。”

白狐也笑起来,拉着青瑰找个了个空桌坐下,坐定了才看清那一嘴鸟的汉子。那虎背熊腰的汉子大冷天却敞着衣裳前襟,露出胸膛结实的肉块,长着一把乱糟糟的络腮胡子,正端着个海碗喝酒,酒水喝到了胡子上,淅淅沥沥往下滴,仰脸干了一大碗酒,抹了一把嘴,将碗重重拍到桌子上,起身拿起桌子上的一把大菜刀别进腰里,脚步有些踉跄地往门外走,路过青瑰他们时被桌子撞了下,骂道:“干鸟!”

青瑰咧着嘴笑着看他,那醉汉对上青瑰眼睛,一怔,也咧嘴乐了,绕过桌子过去挑起青瑰下巴,眯着眼睛喷着酒气道:“好标致的娃娃……”

话都没说完白狐已经出手拍开了醉汉爪子,那醉汉不服气地骂咧咧道:“干鸟么……”话没骂完呢,醉汉看见白狐黑眸变成了金眸,短短一瞬,金光流转,醉汉怔住,呆呆道:“好看……好看……”说罢,竟是几分痴傻地走了。

白狐不屑地看他走远,冷哼一声,掏出汗巾擦了擦青瑰下巴,青瑰却不觉受了冒犯,仍旧乐道:“小白,那人真是好多鸟。”

白狐忍不住笑道:“我看你才是真傻子。”

囊中羞涩,这一路上吃吃喝喝,先生给的几两银子眼看着就要花光了。在小饭馆吃了几个馒头,要了一盘小葱拌豆腐,青瑰正有点发愁地数着剩下的钱两。白狐却是不着、慌不着忙,吃完不觉饱,又要了两大碗牛肉汤,青瑰咬着嘴唇瞪他,白狐将牛肉汤往青瑰面前一放,青瑰喝得比白狐还快。

白狐也一气儿喝尽热气腾腾的牛肉汤,抹抹嘴,道:“不是有响马子嘛,咱去为民除害,捉了那响马子,还愁没钱花。”

青瑰终于逮到了机会,问道:“响马子是什么?”

“山里骑着马打劫的。”

“哦。”

俩人还没来得及合计呢,就听见门外有人尖着嗓门高声喊着:

“响马子劫了知县大人的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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