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瑞兄青年有为,朕听说令尊久病经年,一直以荣养为要,花家堡上上下下的生意都是你一手打理的,可见是个人才。”萧子慎一口一个“凌瑞兄”叫得花家在场的人心里直打鼓:这花宣墨要不是堡主的儿子,还要不要继承家业啊?按理说是不行的,可看皇上这意思,就算花宣墨血统不正这回也要正了。
其实花宣墨继承家主之位,对于花家来说,除了这个人身上没留着花晟璧的血以外,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不然这盐铁专营的权力可就要飞走了。花家虽然是商贾大家,可也是前朝留下来的大世家,有时候对于血统传承这种问题,还是有着腐儒一样的固执。
萧子慎瞧着下面一群人脸色跟开了染坊似的,心中暗自好笑,不由得想使坏再刺激他们一下。
“若非令祖花元慎不愿入朝为官,朕还真想封你个户部尚书,这样一来,我大燕的国库定是年年丰裕了。”
花宣墨知道这话是说给族人听的,却也十分感念萧子慎,没想到皇帝会这么给他撑腰,莫名的越发觉得自己对不起肖子夜。
“陛下谬赞了,草民的先祖自己不愿做官,却也没说不让子孙出仕,只不过族人们才浅德薄,没能为国家出力罢了,真是惭愧。”心里再怎么不舒服,戏还是要演的,花宣墨开口跟萧子慎虚情假意了一番。
“先前朕想着突厥大兵压境,国库空虚,想让花家出一份力,现在看来倒是朕失了计较。”萧子慎借着机会,索性将这档子事一并解决了,“朕这一路走来也看了不少市井民风,多少知道花家为了维持姑苏郡的繁荣费了不少心思。若是朕此番狮子大开口要空了花家,只怕是杀鸡取卵,动了大燕粮仓的根本。此事就此作罢,朕另想方法。”
“陛下言重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草民家中区区家资。”花宣墨连忙起身下跪,“诚如陛下所言,花家说是富可敌国,但也只是外人的谣传罢了。花家堡产业遍布全国,尤以姑苏郡最为集中。天下皆知姑苏郡物产丰富百业兴旺,是仅次于帝都的繁华所在,花家要维持各处产业的运转每年耗费的钱财数额是巨大的。花家看上去有钱,却都是抽不出来的钱,早前朝廷要征的数目,一时间真的拿不出来。”
花宣墨一脸愁苦又带着羞惭之意,不明就里的人看了还真以为花家有什么咽不下去的苦黄连,少不得要叹几声大家难当,难念的经谁都有啊。
“不过,外敌当前,我花家先祖皆是忠烈,子孙也不能丢祖宗的人。”花宣墨忽然昂起首来,神情激动似是热血沸腾,声音都比方才大了几分,“草民家蒙太祖恩典,有铁矿铁器的专营之权,为国家造军械是义不容辞的。草民愿为朝廷西征大军提供一应铠甲兵器,粮食辎重,为国泰民安略尽绵薄之力。”
“呵呵,好,爽快。”萧子慎拍掌大笑,亲自起身扶起花宣墨,“果然有家主之风,花元慎的子孙果然是人中龙凤!朕心甚慰啊。”
他和花宣墨都明白,花家现在缺的只是现银,可仓库里的粮食是不缺的。花家本就有兵部和工部特许的为朝廷军队提供兵器的铺子,这次就只当给朝廷打白工了,只给东西不拿钱,这样一来也没人挑花家的理儿了。而皇上如此体恤下情,给了花家一个天大的面子,花家焉有不臣服之理。
退一万步讲,这次肖子夜进去查花晟璧的事情,就等于是皇上捏住了花家的把柄。他日花家若有不臣之心,皇上就能把这事再翻出来,让花家断子绝孙。
花家留在外面的八个长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长长叹了一口气。眼瞅着皇上和花宣墨一副哥俩好的样子还口称“家主”,这事情就成了定局了,哪怕花宣墨真的是陆明光的儿子,那花家人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否则岂不是违逆上意抗旨不遵?
解决了征银子的麻烦,花宣墨心里的寒霜却是又加了一层。只有他能看得到,萧子慎眼底的威慑。若不是自己还有些利用价值,就冲自己对肖子夜的算计,皇上杀了自己全家的心都有了吧。利用和被利用的地位瞬间转换,花宣墨理解了肖子夜的心情,真是想拔剑杀人啊。对着有情人,恐怕要比这更加难受吧。
不过这也说明夜儿还是对自己有情的吧,花宣墨安慰自己道,要不然皇上也犯不着这样撮合啊,分明是一副大舅子的姿态啊。
暗房之外萧子慎与花宣墨皮里阳秋唱了一台大戏,暗房之内的肖子夜可不舒服。虽然花晟璧死在冬天,可姑苏郡气候温暖,远没有长安那么冷,方晴为了保存尸体,在暗房里放了大量的冰块,这可是苦了畏寒的肖子夜了。
花溪岩看到肖子夜嘴唇冻得发紫,生怕这位“钦差”有闪失花家跟着倒霉,忙关怀道:“肖公子可是身体不适?”
“无妨,乍一进来有点冷,适应下就好了。”肖子夜强忍着不让牙齿打哆嗦,他倒不是怕这个样子丢人,冻成这样了还考虑什么面子啊,他是怕咬着舌头,“方便的话请贵府的下人给我拿几件厚棉衣来就好。”
厚棉衣?苏州这地方哪里用的上厚棉衣。这下可难到花溪岩了。
“我屋里有一件火狐裘,是多年前先夫去关外猎回来的,样子好看在苏州却是穿不上的,肖公子若不嫌弃就送给公子了。”
方晴冷冰冰地开了口,让肖子夜有些意外。
其实一进暗房,三人就都看明白了。如果花晟璧是前天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丢到暗房来的,那这些冰块作何解释?是方晴未卜先知还是她有特殊癖好喜欢大冬天在屋里存冰块?
再看花晟璧的尸体,吊在刑架上,身上尽是鞭痕。肖子夜从小跟死尸打交道,一眼就看出那些鞭痕是在人死后抽上去的,伤口泛着暗红的颜色却流不出血,可见都不是新死的时候弄上去的。
面对这样的情况,方晴的谎言被戳穿了大半,可这个女人依旧不见任何慌乱失措,甚至还能平静地提议给查自己的人送衣裳,真是个奇女子。
花溪岩狠狠地瞪了方晴一眼,走到暗房门口对守门的下人吩咐去拿衣服。
“夫人,事已至此,在下不必细查也知道夫人所言不实,只是在这案情之外,在下还有些不明之事想请教夫人。”肖子夜随手找了个凳子,坐到上面把整个身体尽量蜷缩了起来,看向方晴的眼神依旧清澈锐利。
自从陆明光死的那天开始,方晴无时无刻不想着报复花晟璧报复花家堡,她是个天生的戏子也是天生的阴谋家,她的伪装从未被任何人看穿过,哪怕是花晟璧,也是借着临死前的最后一丝清明才猜到了方晴的图谋。但是被肖子夜注视的时候,方晴恍然有一种被剖析地明明白白的感觉,像是地狱里的鬼魂骤然见了光,说不出的痛苦。
“自从肖公子和墨儿认识开始,我就派人暗中注意公子了。公子貌美绝伦又机智聪慧,虽有‘妖孽’之称,可骨子里却是高贵典雅。”方晴笑了,这个如塑像般连心都死了的女人居然也有带着人气的一面,“不过,也只有公子这般千面百变七窍玲珑的人才能称之为‘妖’吧。”
“夫人真会夸人,我都不好意思了。”好话谁不爱听,肖子夜脸上可是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都没有。
“公子千般算计万般谋划,还有心中放不下的矛盾纠葛都是为了爱,而我能活到现在早就已经是仇恨的奴仆了,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吧。见到公子肯来帮墨儿,我就知道,我最后这一招断花家根基的杀手锏,也是没有用了。”方晴说完,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子递给肖子夜,“公子当知道这里是什么。”
肖子夜瞪大了桃花眼看着这个女人,他没想到一个才见过一面的女人竟然把他看得如此通透。迟疑地接过瓶子,肖子夜没敢打开,“这是什么。”
“离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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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当你为了某个东西不见怀疑对方拿走而大吵一架,后来发现是自己忘在房间里,这时候你会?
肖子夜:他俩敢跟我吵架?后果自负。
某雅:儿子,是你做错了。
肖子夜:好小攻守则怎么说来着“第一条,小受做的一切都是对的;第二条,当小受做错的时候参见第一条。”
萧恪诚:真的吵架的话,还是我理亏,这个后果就不是“我会”或“我想”怎样就能解决了的。
花宣墨:认打认罚,随时准备好倒霉,逃不掉啊。
第三十八章
离缘散,顾名思义,离间亲缘。只要有了这个要,哪怕真的是血亲,他们的血骨也不会相融。
与离缘散相对的,便是肖子夜给萧恪诚配置过的合缘散。服用过合缘散之后,七天之内,与任何人的血骨都能相融。
“这离缘散是夫人打算用在花晟璧身上的吧。”肖子夜一惊之后把瓶子还给了方晴,继续蜷在凳子上道,“能配出离缘散,可见夫人真是花了不少心思。不过夫人即便有这个药也没用。”
方晴蹙眉,“哦?难道公子神机妙算,早就给墨儿服下了合缘散?”
“当然不是,我不过一个小小仵作,怎么会卜算之术。”
“公子何必谦虚,公子是天机公子魏如琰亲传的,这点小事还不在话下吧。”
肖子夜面上一冷,话语里都带上了三分戾气:“夫人,知道的太多不是福分。”
方晴莞尔,毫不在意地抿了抿鬓边的碎发,“人之将死,知道的多与少无甚分别,一抔黄土而已。”
“我没有给花宣墨服下合缘散。”肖子夜不再探究方晴是从哪知道的魏璇的事,“不过我倒是真想知道合缘散与离缘散同时用会是什么结果。”
“那公子为何说即便我对先夫下药了也没用?”
“花晟璧已死,你也不知道我会取他的哪一段骨头来验,怎么下药?花晟璧可是个死人啊,就算你把他的嘴掰开灌药,这药性也没法散布到全身。”肖子夜的眼神往暗房之外的方向瞟了瞟,“花宣墨身边都是他自己的亲信,夫人要能找到机会给他下药,早就把他弄死了吧。”
“放在以前也许是,可自从知道他有可能是明光的孩子,我就犹豫了。”说到陆明光,方晴的脸色柔和了许多,精致的面孔上透出一种温暖而幸福的味道,丹凤眼眸看向远处,仿佛她的情郎就站在那里,还微笑着和她招手似的。
“你犹豫了还挑唆花洛川截杀你的儿子?”
“花洛川为了求活命把所有事情都推到我身上,其实这件事情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方晴轻蔑地哼了一声,“在花家大门口刺杀花家少主,我没有那么傻。”
“夫人又不老实了。若是夫人没参与,那五十四个骑士怎么会叛变?”
“顺势而为罢了,既然有人出主意了,我也想看看我儿子的命够不够硬。他要是真死了,也只能说是命不好,也省得我难下决心了。”方晴说得轻松,好像她要杀的不过是个阿猫阿狗。
“肖公子,给您这件火狐裘。”肖子夜正待继续说,花溪岩拿着狐裘进来了。
“多谢长老。”肖子夜几乎是用抢的把狐裘夺过来裹在身上,动作快的吓了花溪岩一跳。
“长老,我和夫人还有些话要说,烦请长老在外面等等,堡主的事情也请暂时别露口风。”
花溪岩摸不清楚肖子夜想做什么,按照他的想法,他应该一出去就宣布方晴的罪行。可现在方晴的供词也没拿到手,仅仅凭着暗房里的摆设漏洞,也不顶就把方晴的罪定死。
“老朽就在暗房门口,公子有需要大声吩咐就是。”花溪岩还是决定退出去。
“岂敢,有劳长老了。”肖子夜暖和过来了一点,脸颊上也泛起了血色,红嫩嫩的,明艳照人。
看着花溪岩确实出去了,肖子夜才继续对方晴道:“别对花宣墨一口一个‘我儿子’,你真的配做他的母亲吗?在你的眼里,他要么是花晟璧的儿子要么是陆明光的儿子,从来都不是你儿子。可惜你勾上花洛川太晚了,要不他也可能是花洛川的儿子,不是吗?”
“果然是张刀子嘴,处处戳在人心窝子上。”方晴不但没生气,还打趣起肖子夜来,“就这张嘴,墨儿可怎么受得了啊。”
“他受不了,我多锻炼锻炼他就是了,不劳夫人操心。”
“若不是因为你,让墨儿攀上了皇上的关系,我原是不打算说出墨儿的身世的。”方晴双目含怨,有些恶毒地看了肖子夜一眼,“我要的只是毁掉花家替明光报仇,墨儿若真是明光的遗腹子,我也舍不得的。”
“一两句话就想推到我身上?夫人之前的作为可谓是精心谋划,子夜佩服不已,可你现在这一步步棋真是越下越烂,太过急功近利失了分寸。”肖子夜都能狠下心调理萧恪诚和花宣墨,怎么还会在乎方晴这几句废话。
方晴瞧着肖子夜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紧了紧狐裘的襟子,一点也没把她的话往心里去,反而笑了:“说了这么半天,公子不验尸?”
“算了吧,凌瑞他爹的尸体,我也不想给开膛破肚了。你杀花晟璧用的是涣魂烟吧,慢慢毒死亲夫的同时一点点攫取花家的权力,到最后花晟璧归西之日也是花家覆灭之时,这是你的算盘吧。”
“说的不错,公子怎么知道是涣魂烟?”
“不巧,同行的人里恰好有人识得。”
方晴微微一愣,“涣魂烟是明光独创的,我也是从他留下的笔记扎子里面找到的配方,怎么会有旁的人见过?”
肖子夜闻言心头一震,一种不祥的预感划过心头。
“是了,难怪,想必识得这种毒药的人是当今圣上吧。”方晴冷笑了一下,“人的欲望,真的是无止境的,贪心不足蛇吞象。”
“夫人此话……”肖子夜隐隐猜到了方晴话中的意思,却像隔着一层纱似的没看透。
“公子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加大了涣魂烟的计量毒死了花晟璧吗?”
“我猜,大概是和当年陆明光之死有关,他说漏嘴了吧。”
“公子聪慧,一猜就中。”方晴狠狠地瞪向吊在刑架上的花晟璧,如果眼神可以化为实质的器物,那花晟璧此刻应该是被方晴千刀万剐了。
“去年年底,我无意间听到花晟璧和一个神秘人说话,当年捅出陆明光是拜火教春风使者身份的人正是花晟璧。枉费明光拿他当好兄弟还义结金兰,花晟璧为了得到我和方家的家财势力,不惜勾结朝廷陷害义弟还杀了我的父亲。”
“朝廷什么时候还插手江湖中事了?”肖子夜不解。
“那时候镇国将军的威势已显端倪,朝廷大概是想从旁的途径多招揽点人才吧。”方晴叹了口气,提到这段陈年往事的时候,方晴心中的痛远远大于仇恨,这是她一生悲剧的根源,“花晟璧如愿以偿得到了我,同时也在朝廷手中落下了把柄。其实明光不是他亲手杀的,是有人偷了他的佩剑嫁祸给他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把他脖子上的缰绳套得更紧一点,让他只能为朝廷驾驭。”
肖子夜看看已经闭了眼的花晟璧,真是没想到这个武林中有口皆碑的盟主大侠竟是靠着这种龌龊的手段起家的。
“这些年来,花家的假银子可不止是我在做手脚,花晟璧也没少干。”方晴站起身,走到花晟璧身边掐着死尸的下巴轻蔑地嘲讽道:“傻不傻,为了从来没有属于过你的东西,把祖宗家业都赔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