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来,来听我唱歌!」
我走过斯里宾基的市集时,那个女孩扯着我的衣袖。她身上缀满了室萨族特有的银色流苏,头上是已然褪色的五彩编织冠,破烂的裙装像蝶翼一般在风中伸展。那女孩笑着、跳着,舞动着,用赤裸而肮脏的足尖点着地面。而我竟觉得那样的舞蹈很美,而她银铃般的嗓音亦同:
「来,来,来听我唱歌!」
她牵住我的手,布满泥污的脸上满是笑容,在遇到她以前,我从未看过那样的眼睛,彷佛要夺走我的魂魄。我任由他拉着我跑,在五颜六色的摊贩中穿梭,她的速度异常地快,就连走路本身,都像舞蹈一样曼妙。
「嘿,原来你在这里!还不快给我回来!」
然而我们的共舞,却在半路被打断了。少女的颈子被人勒住,凶器是一条铁链子,我感到惊讶,捕捉少女的是群寻常的室萨族男子,大多已届中年,我停下脚步:
「你们想要干什么?」我用生涩的室萨语问道。
「干什么?」
为首的男子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打量我是何神圣。我穿着一身旅行用的斗蓬,看起来大概像个寻常旅行者,男子也不把我放在心上,只是扯动箍在少女颈中的黑色铁链。少女毫不在乎,只是跪坐在沙地里,仍旧灿烂地笑着,低声细语着『听我唱歌』。
「为何要捕捉这女孩?」我又问。
他们对看了一眼,为首的男子不耐烦地答了。「因为她疯了。」
「疯了?为什么说她疯了?」
「她不停地唱歌,在街上拦截旅人,妨碍市集的生意,所以长老们把她监禁起来,避免她再出来生事。」
少女忽然跳了起来,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我,朝我伸出手来,但是她身后的大汉一扯铁链,就把她整个人拖了进去。
我不由自主地回应她的邀请,我确信她所在的地方,必定是比此处更美好的国度,那是无人可以理解、满溢清泉的世界。我望着她被拉上备好的马车,在沙尘路上渐行渐远,她惨白脏污的脸从车蓬里探出来,就这样一直望着我,直到看不见为止。
我心知不能在这种地方停留,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我望着手上的羊皮纸碎片,寻找地图上的正确地点。
室萨族的人口不多,在官方正式记载上,只有不到五百人的人口,平时在怀仁以外的草原游憩,但斯里宾基的繁荣却令我惊讶不已。四处是色彩斑斓的穹顶式帐蓬,穿着羊皮斗蓬的瞎眼老人在路旁占卜,我走过村里唯一的一口井时,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裸着上身,正斜躺在一株白杨木下,手里拿着竹制的烟管,一缕混杂着紫与绿的烟雾从她艳红的唇间向我吐来:
「这里是萨瓦儿的家?」我用汉语问了一遍,萨瓦儿是室萨族对长老的称呼,是这数百人的领袖。
但少女彷佛神游梦中,自顾自地抽着香烟,赤裸的乳房毫无防备地曝晒在阳光下,束成几百根辫子的长发拓印出晒痕。我又用室萨语问了一次,她吃吃地笑了一声,向后仰着身子看我,
「打那来的?」竟是流俐的汉语,我吃惊地看了她一眼。她忽地翻身坐起,一手托着坠落肩头的长发,夹起烟管来抽了一口,紫色的烟雾尽往我脸上吐:
「管你打那来的,汉族的小哥,要不要和我睡觉?」
「咦?我……不,我是来找萨瓦儿的……」
「一下就好,还是你怕了?」少女懒洋洋地靠到我身上,尖长的指甲顺着我斗蓬向下滑,触碰我的背脊。我激灵地打了个寒颤,少女忽然咯咯笑了起来,拿着烟管点了点我的鼻子,半带傲慢半带戏谑地看了我一眼:
「什么嘛,还是个雏儿啊。真没意思。」
我看见她摆着腰枝,从白杨木上取下一件薄纱,当作头巾披上,彷佛随时都会跌倒似地往帐蓬里走去,紫色的烟顺着她脚步流泻在身后,彷佛水蛇般婀娜:
「阿赤,阿赤!有人说要找你,是个汉阿郎哟,年轻的汉阿郎啊。」
「阿赤」是室萨族称呼父亲的词,少女用略带取笑的轻挑尾音,掀起布帘走进帐去。不一会儿,布帘里便冒出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婶,她一看见我,就微微瞪大了眼,然后像发现巨宝般迅速钻了回去。
布帘再掀开时,竟涌来一大群人,当先的中年人看了我一眼,随即露出半带诧异半带敬畏的神情:「客人是……冥客吗?」
我转过身来,有些局促地笑了一下:「是的,有什么疑问吗?」
我的话在那群长者前造成了骚动,毕竟我这个年纪的冥客,在边境里应该找不到了。大多数的冥客不是年老而遭逐,就是残疾人士,像我这种二十几岁的青壮年,肯来做这工作的,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我揭开斗篷的兜帽,那些长者纷纷发出惊叹声。虽然年龄无法使人信服,但举凡我们这个行业的人,都有个足兹辨认的特征,好像死神的标记一样,提醒着世人提高警觉。那群长者前有个绑着辫子的小女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揭下斗篷的我,抬头发现我在看她,立刻害怕地缩到一位长者的衣裙下:
「姆姆,姆姆,好可怕,好可怕的画。」那位大婶连忙捂住她的口,还担心地看了我一眼:「嘘嘘,别乱说话。」
我哑然一笑,也难怪女孩会叫它做「画」,大概很少有人的刺青这么夸张。那是全黑的图腾,像藤蔓一样缠绕在我身上,从左半边的脸颊,一直攀爬到脖子,再漫延到胸口和手臂上。所以我们总是穿得密不透风,避免这些怪异的特征吓到路人。
「不,不是怀疑您,而是大人……」
「……太年轻了?」我问道。
「不是个这意思……真是失礼了,请、请大人恕罪。」带头的中年男子不停地行着室萨族的礼,好像深怕我一生气,就会夺走他什么似的。我连忙摇手:
「没关系,我是继承母亲的志业而来,家母去年秋天才过世,所以说实在话,我也是第一次执业。」
「是……这样啊。」
那女孩仍然看着我,一双水灵的黑色眼瞳,充满了生命力。我感到十分好奇,于是随口问道:「这是令嫒……?」我话才出口,那个族长彷佛被我打了一掌,赶紧不动声色地挡在她身前:
「不,这是么女,大人的客户不是她。」没等我回话,他就对一旁的大婶挥挥手,粗鲁地道:「去,去!把卢西塔进房去,别让她出来!」那个大婶应了一声,便半哄半骗地将小女孩带进帐里,中年男子才呼了口气,转过来面对我,
「见笑了,大人的客人在这里,请随老朽来。」
那位族长说着便掀开布帘,我才一动,四周的室萨族人便彷佛惊弓之鸟般散到两旁,自动让出通道来。这让我想起从前跟着母亲四处执业的情形,母亲是位优秀的冥客,也是位优雅的美人,她在工作时,从不让我在旁边看。我在外头等待时,那些委托的家属,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和族长穿过好几个五彩帐幕,一直走到一排帐蓬的最深处。那个帐篷明显和之前的不同,缀满着黑色的纱帐,整个布幕也是黑的,将入口盖得密不透风,彷佛害怕人加以窥视一般。跟在我身后的妇女全都退下,只留下长者,他谨慎地掀开布幕:
「就在里面了,大人请进。」
室萨族人善焚香,因此整个群落里都是各类香的味道。而此处的香烟也与他处不同,那是一种死寂的、肃穆的香味,而隐藏在这片浓重香烟中的,是一丝引人心悸的血腥味道。我慢慢直起身躯,为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这是……」
放眼望去几乎全是藤蔓,浓得化不开的深绿色,攀爬在空间不大的黑帐中。每一根长蔓上,都生着令人望之生畏的荆棘,彷佛鸟笼般往天空缩拢。
而在这个奇妙牢笼中的,却是一位少女,我不禁屏息,虽然不是说没见过世面,但我是第一次看见如此美丽的少女,她静静地躺在藤蔓间,宛如沉睡的公主,连呼吸都不见起伏。不绑不束的黑色长发围绕着她苍白的肌肤,我觉得她和刚才那女孩有几分相像。
「她是我的长女,名为悉丽,」
似乎没有查觉我的动摇,族长在我身后进房,垂下了黑幕,帐内顿时漆黑一片:
「也就是你的客人……冥客大人。」
我静静听着他的宣言,尽力压抑着胸口的骚动。母亲曾说,做我们这一行的,最忌从外表去判断真实,我微微阖上眼,不去看少女微红的面容,
「她病了吗?」我问。族长在帐篷的角落点然一枝蜡烛,谨慎地朝我走来,
「不,小女没病。」
「那么……她是受了什么致命的伤?」
「也没有,小女始终平安无事。」
「那为什么……」我疑惑地开口,族长看了我一眼,我才发觉我的语气太过不稳重。他一定觉得很怪,因为冥客给人的印象,一向是神秘、阴沉又带点邪恶的气息,也因此人们对我们敬而远之。我赶快扳起脸孔:
「很抱歉,这是我必须询问的事。我们并不是杀手,除非是我们的客人真心想死,而她的亲属也认为她死了比较好,除非确认这一点,否则我们是不会下手的。」
族长盯着我脸上慑人的刺青,好像在确认我的话是否真实。半晌才叹了口气:
「老朽明白了,请随我来。」
他说着便托着蜡烛往帐外走去,我们走出帐篷,走到外头已布满星光的夜空。这里不像皇城,光害很少,远处是奶白色的灿烂银河,我抬头看了一会儿,像这样的夜晚,还真不适合我这种人出没。族长领我走到一间灰泥壁的屋子,我一靠近,就闻到里头传来浓厚的尸味,这味道令我作呕,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族长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说「冥客也会怕尸臭味吗?」。我不禁失笑,很多人对我们有所误解,把我们和杀手和死神等而视之,因而称呼我们为「冥客」。
其实在同行间有另一种称法,叫「死亡引领人」,我们只是单纯地将想死却找不到路的人,指引他一个方向罢了。这世上多的是活得痛不欲生的人们,而他的亲友既想协助他,又不愿双手染上血腥,这时就是我们死亡引领人出场的时候。
我跟在族长身后走进石屋,不出所料,放眼望去竟是一具具尸体,数来大概有二十几具。有几具甚至还来不及盖上白布。我怀着忐忑的心瞥了一眼,立刻吓得低低叫了一声,那是个男子,长相还挺清秀,戴着室萨族的羊毛编织帽,但令人不忍卒睹的是,他的咽喉开了一个大洞,耳朵也被割了下来,襟口流满了鲜血。
「唔……」
我忍着强烈的不适,以避免族长奇异的目光。他似乎不再那么怕我,迳自走到我身前,悠悠地说道:
「这是小女的在室郎……也就是你们汉族说的未婚夫,他是三日前才死的。」
我放下捂住口鼻的手,问道:「该不会是因为未婚夫死了,所以她才……」
「是小女杀死的。」长者的话却堵住了我的问题,我缓缓瞪大眼睛:
「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小女……都是悉丽杀死的。」
我屏住气息,往室内环顾一圈。这些死者大都是青壮年人,还有虎背熊腰的大男人,要说这么一位静如处子的美丽少女,就是杀死他们的凶手,实在令我难以置信。
族长好像也知道我的心情,我们不在停尸的石屋里多待,又回到了黑暗的帐篷中:
「我明白大人您的心情,一开始我们也不相信,悉丽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但如果大人看过她……杀人的样子,恐怕便再难怀疑了,悉丽杀死他的未婚夫达多时,我正好在场。那时鸢儿的能力变弱,让悉丽闯出文字结界,她那时的样子……和白天浑不是同一人,就好像……被什么邪恶的事物召唤了一样。」
我凭着族长的烛光,又看了环在荆棘丛里的少女一眼。才查觉地上都是横七八竖的血字,那是文字术,在室萨族中,只有女觋有能力施为,这里的文字庞大而齐整,宛如艺术品般龙飞凤舞,除了我母亲外,我还没看过如此完整的文字结界:
「贵族的女觋,年纪应该很大了吧?」我问。
族长望着结界中的女儿,好像心不在焉,但还是开了口:「不,就是二女。」
「二女?」
「嗯,就是鸢儿。她的姆姆是流浪占卜师,她从小就从母亲那承继了庞大的文字术力,因此上一任女觋去世后,便由她接掌这个位子。」
我呆了呆,听族长的说法,这个叫悉丽的女子,似乎和他身为女觋的二女,并不是同一个母亲所出。室萨族和汉族不同,用情极重专一,一位女子一生通常只和一个男子成婚,不过「鸢儿」是汉族才会取的名字,看来二女的母亲,恐怕并非室萨族人。
「悉丽白天就和常人一样,但一到了月亮升起时,就会忽然开始杀人。我们曾经试着将她关在房间内,但是没有用,悉丽会撞开大门,还会自己去找凶器,拿到凶器后逢人就杀,就是几个壮丁都制止不了她。」
我回想起石室内的情况。「令嫒杀人……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习惯?」
「是,我们也想不透是为什么,但小女总是一击毙命,每次都伤在咽喉。等人死了之后,再割下耳朵……真是太可怕了,悉丽她……她已经不像是悉丽了……」
族长把脸埋进双掌中,声音微微发颤。我静静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开口:
「她真的想死吗?」
「……什么意思?」
「你们只告诉我,这位小姐她会在晚上跑出来杀人,可是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她本人有寻死的意愿。」
族长瞪大着眼睛看着我,好像不相信这种话出自我之口。
「这样还不够吗……?」他怒极反笑,开始在帐内徘徊:
「你知道她杀了多少人吗?从小喂她奶的奶娘、族里的织娘、在我家养了几十年羊的长工,甚至和她青梅竹马的乾弟弟,还有她的马!前些日子……她……她就在我面前,杀死了她的未婚夫。她们本来……本来今年秋季就要完婚,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他到后来越说越激动,本来已经不大灵便的汉语,更加变得支离破碎,彷佛整个人也要跟着碎了。
我一时有些无措,但少女沉静的面容映入我的眼帘,这个文字结界看来同时有催眠的效果,少女睡得如此之沉,彷佛正在做一场冗长而美好的梦。苍白无血色的唇紧紧抿着,让人想凑上去一亲芳泽。我抚摸侧脸上的刺青,淡淡地开口:
「所以呢?那也不代表她就想选择一死了之。」
「这样还不够吗?冥客大人,你的意思是要等她杀了我们所有人?!」
「就算她杀光室萨族人,她还是有活下去的权利。」
「她给我们带来这么大的困扰,令她的长辈悲伤哭泣,给族里的祖灵蒙羞,难道还不该死吗?」
族长提高了声音,他似乎完全抛去了对冥者的恐惧,对我步步近逼。
「这位大叔,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
我吸气以保持冷静,在漆黑的帐蓬里,只有族长手上的萤烛散发出幽光。我忽然有种错觉,彷佛那位身处绿色牢笼中的少女,正在以烛光般瘦弱的嗓音,向外界求救。
「我说过了,我们并不是杀手。我不管你们室萨族人有多么想除掉她,又有多不愿染脏自己的手,这些都麻烦你去请刺客,帕里多一带有很多,价格又公道,包准你们满意。但是既然找上了我,我是引领人,不是绑架犯,要踏上死亡之路,还得悉丽小姐自己愿意用她的双脚去走才行。」
我的话似乎稍稍压住了大叔的气势,他持烛的手紧了一紧,又看了我脸上的刺青一眼,才像放弃什么似地垂下拳头。
「老朽明白了。」
他背对着我转过身去,烛光被他挡住,室内又恢复一片漆黑。
「明天一早,我会请鸢儿解除结界,到时请大人移驾主帐一趟,我安排小女与大人会面,这样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