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许小文的小舅妈哭哭啼啼的来找姜云。他小舅舅得了肺癌。
66.
重生很久很久了,许多上辈子的琐事许小文都已经记不清了。那些刻骨铭心的,重要的,他认为会影响到他以及家人命运的大事他时时刻刻都在心中反复思量,但是有一些事情却无论如何也记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走亲戚,都是越走越亲。
上辈子,姜云过的艰难,唯一由始至终接济她的只有她的小弟弟,许小文的小舅舅姜新华。当年姜云住在娘家开始的时候还好,后来和两个弟妹矛盾越来越多,受的气也越来越多,最终忍不了搬走,只有姜新华给她送了五百块钱,也是姜新华帮他租的房子。许小文最亲的,除了姜云就是他的小舅舅。
这一辈子,许小文心里还是最亲近小舅舅的。不用他刻意经营,姜云和姜新华的关系仍然十分亲近。不过却不是最亲近了。这辈子,很多龃龉都没有发生,大舅舅姜新远也没有像上辈子表现出的那么势利。姜云和两个弟弟都走的近,因为姜新远脑子活络能说会道功夫做的好,姜云对姜新远更好些。许小文呢知道,他大舅妈就是去年过年钱借钱的亲戚中的一个。可从来没听过还钱的字眼。
反正许小文也不惦记,他惦记的而是小舅舅姜新华。
回家没几天他就去看过小舅舅一家。外公外婆都还健在,两个舅舅却已经分家了,外公跟着大舅舅过,外婆跟着小舅舅过。只不过两家人还是住同一个院子罢了。小舅舅脸色很不好,一学期没见他瘦了很多,说不了几句话就咳嗽。许小文一见心就不住的往下沉。上辈子也是这样,先是掉肉,咳嗽,然后身上开始浮肿,肺部疼痛,呼吸不畅,最后肺部肿胀,淤血,疼痛难忍。姜新华死的时候才三十岁。上辈子,姜新华去世的时候许小文不在,没有看见外公外婆姜云究竟有多伤心,但是后来扫墓的时候,姜云总是说小舅舅多可怜,多惨,说着说着潸然泪下。
小舅舅得的病许小文没记住名字,那不是绝症,可以医治的。只是家里困难,先是没引起重视,胡乱吃点药拖着,拖着拖着严重了才去医院看,枋县的医院说治不了要送去省里才能治。去省里?哪来的钱?倾家荡产医病?医生也说了这病是慢性的,要长期治疗,病人不能劳累不能动气,这个忌讳那个忌讳一大堆。姜家的人心都凉了。最终也没有去省里,只是在县里的医院扛着,扛着扛着人就没了。
许小文虽然没亲眼见到,只是听姜云后来的哭诉就可以想见姜新华的痛苦。
所以,一见到姜新华咳嗽他就劝姜新华去医院看看。说了些不要把小病拖成大病的话。但是,他的话显然没有被姜新华听进去。说多了,姜云就骂他小孩子乱说话不知轻重。他心知说多了搞不好别人还当他在咒姜新华,只好按捺住不说了。
后来他每次去小舅舅家都劝小舅舅去医院看看,姜新华在外面诊所看了几回吃了药也不见效,加上许小文极力劝说这才同意去医院看病。
姜新华夫妻俩心里本来没当回事,谁知到了医院医生问过病情就让拍片,然后楼上楼下跑了几回,弄得俩人心里七上八下。最后医生说了个病名,两个人没听懂。医生解释了,专业名词他们听不懂,医生说病很难治等等的理解起来一点问题也没有。当下两口子就有点懵,觉得跟做梦似的,不就是咳嗽几声吗?不就是胸口痛吗?怎么到了一声嘴里成了不得了的大病了?
姜新华的妻子胡艳最关心的是能不能治好,听医生说能治她松了好大一口气。能治就好,只要人活着不伤及性命,别的什么都好说。
胡艳愁容满面的诉苦,从医院回来之后,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向姜云求助。想是这么想,姜新华当即住院,她一个人回来,总要告诉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尤其是住一个院子的大伯,姜新华的父母虽然健在,却因为现在靠两个儿子养而空有话语权。一晚上想着事睡不好,一大早天没亮就起床了。煮了早饭哄好儿子,叮嘱公公看顾后便往姜云家来。
许小文对小舅舅的病心里有数。听着小舅妈的诉苦和母亲的安慰,有种该来的始终会来的感觉。
虽然他劝小舅舅去医院看病,其实心里还存着一丝希望。这辈子的命运轨迹几乎与上辈子截然不同,身边的人,比如自己的母亲,也和上辈子差太多。也许,也许别的人也是,也许小舅舅的病也不会有了,或者没有上辈子那么严重。
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许小文不住的叹气。下午,姜云带着许小文和吴凯去探病。或许病发现得早,姜新华气色和平常没什么大变化。探病人无非说些放宽心好好养病之类的。他们刚到没多久,姜新远夫妻带着姜萍也来了。
姜新华和姜新远兄弟俩的关系一天比一天差,分家之后要不是老爷子大发雷霆骂了两天两夜,院子中间那道墙早砌了八丈高。绕是这样,两兄弟也整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眼睛不是眼睛,话说上三句就开始吵架。要不是大舅妈拉着,许小文这个大舅舅根本不会来。现在就算来了也不发一语,坐在凳子上抽烟。许小文说了一句医院里禁止吸烟,姜新远怪笑两声,被妻子瞪了一眼,捻息烟,对着墙壁不说话。
大舅妈尴尬的笑笑,急忙圆场,关切的问姜新华的病情,胡艳和她寒暄。
回家后,吃了午饭,姜云又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唉声叹气,许小文心知她去找小舅妈问话去了。在医院里当着病人的面探病的人忌讳,怕加重病人的心思所以询问病情点到即止,昨天小舅妈来又是以通知为主,姜云出去肯定是要详细打听小舅舅的病情。
姜新华的病的确不小,医生建议住院治疗,有条件的话还是送到省里去最好。
“妈……把小舅舅送到北京去治疗吧。”
姜云对儿子的提议大吃一惊。“怎么说?”
“北京的医院好,小舅舅的病能好得快。”许小文说。
“我当然知道北京的医院好,我问你怎么突然间这么说。连去省里治病你舅舅舅妈都不愿意,还去北京……你出钱啊!”姜云没好气的说。
“我出钱怎么了。”
姜云半响没说出话来。“你……”
“妈,我听医生说了,自己在网上也查过,小舅舅这个病挺麻烦的,要做手术,要住院治疗。幸好他发现早,不然小舅舅会有生命危险。在这边医院治不好拖着花的钱不更多……人还受罪……早点治好才是省钱的道理。”许小文振振有词,怕姜云反对。
许小文的话不可谓不突兀。
“你这孩子……说什么瞎话呢……”姜云嘟嚷几句。许小文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越长大姜云就越难做他的主。很多时候姜云甚至会听许小文的主意。
“妈,咱家又不是没钱,治病能花多少?大不了二三十万。小舅舅没保险,就算再县里治也拿不出多少钱,到时候还不是大舅舅家和咱们家帮衬。钱再多也买不了命。”
姜云沉思。“再看看再说吧。”看看是不是到那个地步再说。
许小文没坚持,刚开始点到即止,过几天再慢慢说。
姜新华在医院检查出病离许小文开学还有十天。
许小文预定了车票,在开学前三天走。提前几天回去进货,店里也需要收拾收拾。
他每年放假都是提前返校,今年反而算迟的。走之前去看了一次姜新华,他已经从医院里回家去了。在医院待了几天,各种费用让他心疼得受不了,说什么也不愿意待在医院。
姜云已经同意如果需要的话会考虑劝姜新华去北京治疗的事,如果不是学校那边不可能不回去,许小文真想等确定这件事再走。
“快点,要开车了。”方云峰接过许小文的包,行李架上堆满了旅客的箱子包裹,塞得满满的,方云峰只好把自己的箱子取下来塞到座位下,把许小文的包放上去。
“哎,不用不用,我的包放下面没关系。”许小文不好意思。
方云峰爽朗一笑:“你的包放下面容易踢脏,箱子就算脏了擦一擦就好了,快坐下,车要开了。”现在的方云峰脱去了小时候的稚气,浓眉大眼,阳光帅气。对面的小姑娘隔着杂志一直偷偷的看他。
许小文在方云峰的下铺坐下。“人真多,睡过头差点没赶上车。对了,谢谢你帮我订车票,要不然我还要多跑一趟。”
“这有什么还要谢。对了开学就要实习了,你是听系里的安排还是自己找?要不要我帮忙?”坐下来两个人闲聊,方云峰问起实习的事。
“我的店在那儿,我肯定是在B市实习。你呢?”许小文反问。
“别提了,我爸还没说什么,我妈非要我舅舅给我安排个实习单位,你说,我一个大学没毕业的学生,我舅舅权利再大,我也不好意思去呀。”方云峰略有些烦躁。
“那你怎么办?你妈的话你不听了?”
“我才不听呢。到时候叫我舅舅敷衍过去,能瞒多久瞒多久。”方云峰满不在乎的说,只是眼睛里的紧张和沮丧出卖了他。“就怕我舅舅不配合我,我妈求我舅舅的事舅舅一般都不推辞,我真怕我妈直接冲到学校来。”
“不会吧……”许小文扑哧一笑,印象中方云峰的母亲很秀气,说话都轻言细语,绝不像方云峰嘴里那么火爆。方云峰太夸张了!
67.
两人说了会儿话,看了会儿杂志。坐车尤其是长途车非常的无趣。方云峰把自己的笔记本拿出来招呼许小文下来看电影。可惜火车上没法充电,两个多钟头后电脑自动关机后差不多该吃午饭了。许小文留下看包,方云峰自告奋勇的拿着来一桶去接开水。几分钟之间,整个车厢里充斥着各种口味的泡面香气。
呼哧呼哧——
这是对面上铺大叔发出的声音。
方云峰来回两趟弄好泡面,许小文坐在窗户边,车窗外是高低起伏的丘陵,偶尔几座民房点缀其间,看起来特别孤零。车厢里突然响起高昂的歌声,乘客的目光霎时集中在方云峰身上。方云峰手忙脚乱的从身上掏出手机,瞄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又看看许小文。
许小文纳闷儿的问:“谁呀?你怎么不接?”
方云峰笑笑:“是卓阳哥。”然后接通了电话。
许小文注视了方云峰半响,转过头继续看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对面方云峰的话却不停的往耳朵里钻。他刻意让脑袋里想别的事……和批发店的老板联系好了但是价格还可以再压一压……回学校是继续租房子住还是住宿舍……系里安排的实习听说一部分去外地,一部分留在B市,具体的情况每年都不一样……对面通话的声音汇聚到许小文耳朵里成功变成嗡嗡嗡的杂音。
火车走走停停,开始还好,越到后来乘客越烦躁。尽管只是在大站停车,一旦停下来五分钟不开车周围的乘客便开始怨声载道。许小文自从那通电话开始心情就不由自主的沉郁几分。买好车票以来他刻意忽略那个人的存在,不去想回到B市之后怎么面对。原卓阳虽然人没有露面,他的电话却是十分有规律的两天响一次。每天晚上九点准时响起。他掐了几次之后八点就关机,电话改成中午十一点半打来。于是他令买了张老家的号,挨个儿发短信通知暑假期间B市的号暂时停用。从那以后,每逢方云峰打来的电话通话时间开始无限拉长,闲聊的话题也开始延伸到他的衣食住行各个方面。
原卓阳求和的意思展露无遗。估计回到B市,他就会现身。
这通电话逼得许小文不得不去想回到B市以后的情况。心里就像有一朵乌云笼罩,一丝儿的阳光也穿不透,整颗心脏全部沐浴在阴影里喘不过气来。
这个问题在事发当天许小文就已经想了又想,他自认已经想得很透彻了。现在再想,难道还能想出第三条路?无非就是原卓阳以为经过五个月时间之久的“冷静”,他的态度会软和下来。
原卓阳看透许小文是个立场不坚定的人,他的心太软,只要被人一磨,很容易就会退让。
火车又停了下来,广播里说还有一站就是终点站B市。许小文躺的中铺,他上铺的旅客在上一站就下车了,下铺是方云峰,对面下铺的小姑娘还在,中铺的年青人和上铺的大叔从行礼架上取行礼,提着下车。
火车再次呜呜前行,车厢里空旷了许多。
许小文爬下来去上厕所,回来时方云峰坐在下铺看报纸。那报纸是他上车前买的,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许小文在他旁边坐下,摸出手机把电话卡换了。
“我妈又打电话来说实习的事……真是烦死了……”方云峰嘟嚷着抱怨,把手里的报纸揉成一团。
“你跟她好好说呗。”许小文随口道,一路上方妈妈至少打了十回电话,弄得方云峰闻铃色变。
“我叫卓阳哥帮我劝劝我妈,不知道他打电话去说了没有。”
许小文手一抖,电话卡落在地上,弯腰去拾。
方云峰看看左右,对面的小姑娘坐到窗边发短信没有注意他们谈话。他压低了声音说:“你和卓阳哥现在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许小文捡起电话卡镶进手机,若无其事的反问。“他怎么跟你说的?”
“没说什么,就是说你还在生他的气……其实我觉得你生气是应该的,不过你给我透句实话吧,你打算什么时候松口?不打不骂的分居冷战,有人摸不着底啊。”方云峰这番话在心里酝酿过了才说出口。
许小文把手机揣兜里,直直的盯着方云峰看,他在猜方云峰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受人之托探口风,直到把方云峰盯不好意思了才淡淡的道:“他叫你问的?”
方云峰的笑容有点僵。卓阳哥交代的任务太艰巨,他一个五大三粗的爷们儿来做女人才适合的谈心活,这不是要憋死他吗?真是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好在许小文并没有他一定要回答的意思。“我跟他不可能了。”
“什么?啊!?”方云峰先是感觉像接了个炸弹,开始的震惊过后又觉得许小文的反应理当如此。他想得很简单,他把许小文和原卓阳看做一对未婚夫妻,男的出轨还弄出人命来事情是很严重,是个女的就不能忍。但是,这,小文不是男的嘛!这也算事出有因不是,生气归生气,小文也应该谅解谅解,卓阳哥也是被逼的……一个做惯了老板的人,能这么做小伏低的哄着小文,这都几个月了……方云峰的脑袋被这事搅得有点像浆糊。他知道这事的时候那个女的都已经住到医院里了,他一直纠结在要不要告诉许小文这件事,后来许小文知道了,既是出于隐瞒的愧疚又是因为原卓阳嘱托,他成天待在许小文身边,看着许小文当原卓阳不存在,心情更纠结了……这种事要是发生在他身上,他肯定二话不说把对不起他的人先揍一顿再说别的,要是那个男的不是他表哥,他也肯定是先为许小文出气,揍他丫的一顿再说。可是换成了他表哥就难办了。古人说劝和不劝离,用在这儿好像也合适……劝着许小文消气原谅卓阳哥他又觉着堵得慌。
他真想仰天大叫——这叫什么事儿啊!
“你说真的?”方云峰真心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调解员,对着许小文他是一个和稀泥的词都吐不出来,现在只想知道许小文是怎么想的,弄清楚禀告给卓阳哥完成任务。
“不是蒸的是煮的。”许小文居然轻松的和他开个小玩笑。完全无视他皱成一团的小心肝。
不是许小文避重就轻,只是他和方云峰关系好事一方面,对着他吐露心声诉苦之类的,怎么想怎么怪异。还是不要让他继续搀和,免得他难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