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两人八点多过去,结果扑了个空。想想也没事,就在杜俊华家对面的餐馆吃东西,边吃边等。约莫一个多小时后,杜俊华回来了,但他的车一出现在路口,立刻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大群人,手持着摄影机和话筒,将车团团围住,闹哄哄七嘴八舌不知追问些什么。向宁和罗劲松赶紧起身,想挤进去帮杜俊华一把,谁知杜俊华根本没下车,见情况不对,直接一踩油门,冲破人群,扬长而去。
这事愈演愈厉,占据了各娱乐网站头条和许多论坛的版面。众人激烈讨论着娱乐圈作假的种种,甚至上升到了人格和道德的地步。杜俊华事件,成了这个春天的主题之一,也成了玩弄大众虚伪黑化的代名词。
又过了两天,楚向宁莫名其妙接到自称是记者的电话,追问他对于杜俊华抄袭他爸爸的曲子有何看法,向宁完全没有准备,茫然地挂上了电话。很快大量的电话涌进来,让人避之不及。
晚间娱乐新闻,楚向宁想看看关于这事的跟踪报道,结果看到了所谓“杜俊华前助理”程榆召开的记者会。会上程榆将为杜俊华工作这些年中,使用暗箱操作手段买奖的记录全部公之于众,又愤然指出,其在卢森堡国际作曲大赛中获奖的曲目《与爱人的一生》,亦为抄袭。并公布了楚教授原稿副本,以及楚教授儿子作证的录像画面。
那录像的内容,楚向宁有印象,正是程榆约自己出去摊牌时,自己所作出的反应,看来是被她偷偷录下的。她竟从那个时候,就处心积虑开始了报复的行为。
爱上的,若得不到,就毁掉他——多么幼稚而恶毒的爱。
这一下杜俊华的形象跌到了谷底,某次活动中,因为他的出现,有人公然丢番茄和汽水罐以示鄙夷抗议,还好没有造成人身伤亡。自此杜俊华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面。
楚向宁不知道杜俊华要怎么撑过这声名狼藉、万人唾弃的日子。可是又没办法联系到人,想安慰几句,都无从入手。
月底的时候,从卢森堡方面传来消息,鉴于杜俊华抄袭的劣迹,主办方准备收回奖项并追讨奖金。必要时将采取法律手段,给予其应有的惩罚。
周末楚向宁去看楚妈妈,顺便问她有没有见过花儿。楚妈妈说花儿不是去参加冬令营了吗?楚向宁被搞糊涂了,老半天才想起是自己顺嘴胡诌过的话。便换个方式问道:“就是那个人,三十几岁,总来陪你唱歌的那个,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他轻轻哼起了那首母亲总挂在嘴上的苏联老歌。
楚妈妈恍然大悟:“敬川呐,你是说小杜吗?他前两天倒是来过了,足足陪了我一天呢,带我去理了头发,吃了好吃的东西,又带我到山顶去坐缆车看夜景。那天我好开心啊。”
楚向宁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地想,他恐怕……不会再来了。
两周之后,楚向宁收到了一个没有署名的邮包。拆开来,是个非常精致的包装盒,里面有份全英文写就的证书类物品,细读上面的字,是卢森堡作曲大赛的得奖证书。旁边还夹着一封信。楚向宁惴惴不安地拆了读来,上面写道——
小弟:
对不起。
想必你早已经发觉我的隐瞒和欺骗了吧。对于老师的死,我很愧疚。诚如你所言,如果我当时早一点打电话叫救护车,说不定他可以获救。我做了死神的帮凶,也可以说,我是个更残忍的死神。
我曾恨过老师,那时我亲耳听见老师找到系主任,要求用向安替换掉我参赛的名额。当时我很无奈,也很无助。像我这样一个小地方出来的孩子,既没有殷实的家底,也没有强硬的后台,即便我自认小有实力,却总是难以出头的。
所以那天我想,让老师也体会一下这种绝望和无助吧……只是没想到,后果严重到无法挽回了。
你可能不知道,从小到大,我最羡慕的就是你和大弟。你们都很有天分,我总是要多下几倍的苦工才能赶上你们的进度,而你们又生在那样的家庭,享受着所有的资源。仿佛一出生,老天就全部帮你们准备好了。
我能够学琴,是妈妈付出自己全部的人生换来的。她从不在我面前说要努力要成功之类的话,她只是毫无保留地信任我,认定我一定会有出人头地的时候。虽然,她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
我其实是个很没用的人。没有大临那样的胆识魄力,也没有劲松那样的聪明活络,没有大弟的天分,也不如你长得漂亮。我这么说你别生气,在花儿哥眼里,你一直是个漂亮孩子。我所能做的,只有弹琴这一件事,为此我付出了童年,少年,和初恋。
诚然,世上有很多人是靠自己的真本事成功的。可我不想等了,我的眼前看不到出路。就当我是个胆怯的人吧,我没勇气冒着一辈子籍籍无名的风险,去坚守住一个虚无缥缈的所谓底线。等不到机会,就只能自己制造机会。就当是场赌博吧,拿名声去赌名声,拿成功去赌成功。
一开始我以为自己赢了,现在看来,还是输家。
小弟,这个世上充满了邪恶,充满了你看不见却又不得不受其摆布的魔鬼法则。如果我们要对付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坏人,我们可以用道德、法律、武力来对付他反击他,可如果对方是魔鬼,不怕刀砍斧剁、水深火热,用我们认定的方式,根本无法对抗,那个时候,我们只能将自己也化身为魔鬼,用魔鬼的手段来对付他。当然最后,我们注定万劫不复。
小弟,老师作的那支曲子很好听。我虽然有心爱的人,却从没谈过一场恋爱。可是每次演奏那支曲子,就觉得自己仿佛也沐浴在与爱人的甜蜜生活中一样。所谓伟大的作品,应该就是这样了吧。
小弟,好好活着,好好去爱,好好度过你自己的人生。对你的亲人们来说,他们没有得到的幸福,就代替他们去得到吧,也代替我。
再见。
第二十九章:失踪
楚向宁读完信,将那信封好收了起来。他心里明白,这很可能是杜俊华留给他的,最后的字句了。
三天后的早晨,他从新闻里得知了杜俊华的死讯。他从当年风光获奖时举办庆功宴酒店顶楼跳了下去。当场死亡。
这一天是二月十四号,情人节。杜俊华选择在这样一个热情而浪漫的日子死去,不知是惧怕独自面对一无所有的人生,还是嫉恨那些可以将爱修成正果的人们。
因为他的死,那些曾经一边倒对他口诛笔伐的媒体和网民们,忽然宽容了起来,不再纠结于他的欺世盗名,甚至出现了追忆和悼念的声音。毕竟,他的双手真的可以弹奏出天籁般的乐曲,毕竟,也曾有人真的被他的音乐感动过。杜俊华的演奏专辑,再次以各种版本,出现在销量榜上。整件事中,唯一获利的,只有杜俊华所在的公司。借着死人的话题大肆炒作了一番,赚得盆满钵满,也不枉他们当初为推杜俊华上位,所下过的那些本钱。
在杜俊华的葬礼上,楚向宁烧掉了爸爸的笔记本和那张获奖证书。
人这种生物,集世上所有的善恶美丑于一身,充满了矛盾和变幻。窃取的一刻,便堕落为魔鬼,给予的一刻,又净化成天使。不管有多少错失多少罪孽,一场死亡,足以赔付了吧。
回家的时候已是晚上,楚向宁软软靠在车窗上。车子在夜色里飞驰,两边的路灯整齐而谦卑地低垂着头颈,不知是在致敬,还是在默哀。
楚向宁感慨地想:纵然艺术生涯如此短暂,纵然充满了质疑和非议,但这一时代的音乐家里面,逐个数下来,总会数到杜俊华这个名字。花儿……你安息吧。
程榆虽然在杜俊华的死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也并没受到多少影响。一段时间之后,在那家公司做得风生水起,在业界也颇有口碑。楚先宁与她几次在路上遇到,都是不冷不热地打个招呼就擦身而过了。程榆的做派愈发高调,举止也照从前更加刻薄,浑身上下装点在各种昂贵高雅的名牌衣饰之中,却难掩戾气。
有些人的是非来自于分歧,有些人的是非来自于争斗,有些人的是非,来自于永远不懂得满足的内心。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楚向宁觉得身心疲惫。晚上洗澡的时候,拉过罗劲松凑到镜子前,没完没了照起来。照够了,楚向宁心满意足地说:“经过这一出一出的事情,感觉自己老了好几岁,但是每次和你那张老脸比对起来,我就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脑门上清清楚楚印着‘青春’两个字。”
罗劲松自己端详了一阵,死皮赖脸地说:“我容易嘛,为了反衬我们二胖子的光辉形象,我是想法设法地饱经风霜,力图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合格的中年大叔,以满足你那点美少年的虚荣心。”
楚向宁好奇地问他:“要是有一天,我老得满脸褶子了,你还能像现在这么甜言蜜语哄着我开心吗?”
罗劲松用手指在楚向宁脸上比划着,认真思索道:“我看看啊,这里多加两道沟,这里变成三层,这里塞满脂肪,这里画上鱼尾纹,这么一看……还是很有吸引力嘛。行啦胖儿,别费脑子想那些没用的了。等你满脸褶子的时候,我已经是晒干的老白菜梆子了,你在我面前,依旧充满优越性,我还是得追着你屁股后头跑哇。”
楚向宁认可地点点头:“不错,发言很中肯,马屁很得体,自贱很给力。”
春天的时候,楚妈妈精神好了一些,勉强能认出罗劲松了,也知道楚向宁不是她的先生楚敬川了。只是,依旧记不起自己有个小儿子。
罗劲松计划着,等忙过这一阵,就在市区买套更大点的房子,离公司和向宁的学校都比较近。到时候请个可靠的人,再把楚妈妈接过来一起住。向宁说他要一间单独的陈列室,来摆放他那不计其数的模型车,还要将墙壁绘制成山地和城市的摸样,做出逼真的车道和车场。说不定,每天家里人睡着的时候,那些车会自己开动起来呢。
罗劲松笑他:“你几岁?”
楚向宁很骄傲:“永远比你小八岁!”
清明将近,罗劲松带着楚向宁去扫墓。出门的时候,楚向宁总觉得忘了点什么,不住念叨着:“劲松,手机带了吗?”
罗劲松翻翻口袋:“带了。”
楚向宁四处搜寻一圈:“车钥匙带了吗?”
罗劲松不耐烦转了转手里的钥匙:“带了带了!”
楚向宁胡闹起来:“二胖带了吗?”
罗劲松一边锁门一边逗他:“二胖子是小尾巴,长身上了,不用带。”
楚向宁笑眯眯对着他腿弯踹了一脚。
罗劲松前头走着,向宁慢悠悠跟在后头。罗劲松没回头,把手向后伸去,递给了向宁,向宁对着那只手一把抽开,随后紧跑两步,赶到罗劲松前面,学着他的样儿将手伸到背后,转头叫他:“老尾巴,快跟上!”
罗劲松嘿嘿笑了起来:“比幼稚,你绝对能蝉联冠军!”
下了楼,走到车边上,罗劲松习惯性地一摸兜:“呦,烟没了!”
他说自己去买烟,让楚向宁原地等他。楚向宁撇撇嘴有些不满:“你现在烟瘾越来越大了,几乎都快一天一包了。人家烟盒上苦口婆心劝你说‘吸烟有害健康’,怎么就不领情呢!”
罗劲松拍拍向宁的屁股:“越来越唠叨,一脸管家婆样儿,再过几年不得成家庭妇女啦!”
楚向宁瞪着眼睛“啧”了一声:“严肃点,知不知道什么叫责任责任责任!现在你的健康,直接关系到我们这个家庭的和谐美满!”
“还有脸说别人呢?自己什么小身板自己不知道啊!”罗劲松揶揄了向宁一句,见向宁真有些不悦了,赶紧赔笑,“行啦二胖子大王,一切都听你的,戒还不行嘛,你容我慢慢来,循序渐进。”
楚向宁听出他话里的敷衍,想要再说什么,又怕影响心情,便闭了嘴。嘱咐罗劲松买烟的时候换点零钱,以备急用。
罗劲松答应着,一路小跑奔进便利店,偏巧他抽惯的牌子缺货,只得穿过条马路,到另一家便利店去买。除了香烟,罗劲松还买了鸭胗、巧克力和饮料。预备着路上讨好向宁。
提着大包小包回到原地,出乎意料的是,向宁不在车旁。罗劲松想他可能等得无聊,到周围转转,或是故意捣蛋藏起来逗人,于是站在原地等着。
楚向宁一直没出现,罗劲松有点着急了。他掏出手机打给向宁,电话铃一直响,却没有人接,过了一会,他隐约听到了楚向宁的手机铃声,是某个动画片的主题曲。他将手机拿开一点,支起耳朵仔细分辨着,铃声似乎是从车子底下传来的。他弯腰下去一看,向宁的手机可怜巴巴躺在车轮边上,罗劲松的脑子嗡了一下,恐怕出事了。
他还抱有一丝侥幸,希望这也是向宁恶作剧的一部分,故意将手机丢在这,然后人躲在什么地方,看着他焦急的样子偷偷取笑。可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否定了这个念头。
他有些慌了,第一个想到的是报警。可是当他急吼吼冲进警察局说明原委,警察的反应却是让他冷静。向宁是个神智正常的成年人,况且报失踪要满四十八小时,其他的,也没有收到恐吓电话,自然不考虑绑架勒索。罗劲松颓然地走出了警察局。
走投无路,罗劲松再次求助于刀哥。刀哥见他急懵了,立刻答应帮他找人。只是连点线索都没有,本事再大也犯难。刀哥问罗劲松最近得罪过什么人没有,罗劲松愁眉苦脸地说:“我就一生意人,哪得罪过什么……”
他忽然想起跨年的时候,刘竞那个没头没脑的电话。向宁说,刘竞要对付他……
来不及解释,罗劲松手忙脚乱地翻出手机,拨通了刘竞的号码。那头仿佛早知道他会打电话去似的,好整以暇地说:“罗总这样的大忙人,竟也会主动打给我。现如今,兄弟跟你可没生意好谈了。”
罗劲松咬着牙放软语气说道:“刘哥,我弟弟是不是在你手里?他有心脏病,随时会死人的!”
“哦?你说的是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嘛。”刘竞拉长语调,洗清自己,却有些此地无银,“趁人之危落井下石这样的事,我可不做!”
罗劲松几近恳求地说:“刘哥,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弟弟年纪小,胆子也小,别吓唬他。有什么冲我来,但凭刘哥一句话!”
电话那头奸笑一阵,阴阳怪气地说:“我没见到什么弟弟,也没空去吓唬哪家的小孩。至于你弟弟出事,想来是坏事做多了,报应吧。或许,你现在退出蓝城的竞标,自己跟老天赎罪,就能找到你那个弟弟也不一定!”
罗劲松一愣:“好……我,明白了。”
第三十章:幸福
刀哥让罗劲松再仔细想想,会不会有其他人对楚向宁下手,而刘竞或许只是借机虚张声势。罗劲松思前想后,总觉得就是刘竞没错。其实不管是不是刘竞,他都决定要按照刘竞说的去做了,他不能拿楚向宁冒一丁点风险。
心急火燎地回到公司,召集了所有部门经理,望着这些不明就里的脸孔,罗劲松心中充满了愧疚。大家跟着他,愿意为了他拼尽全力做事,是因为相信他,觉得他是个好老板。可是现在,他为了楚向宁,却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哪怕还不知道这放弃是否真有价值。
说明了意图,所有人都沉默了。就在昨天,还有人为了蓝城项目的细节工作而熬了通宵。眼看成功唾手可得,如果说此刻半途而废,别说大家心里不甘,就是财务所承受的损失,也难以估量。前期并购公司、采购设备、聘请专家,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投入了,再加上喂给各级领导的买路钱,罗氏即便不倾家荡产,也注定元气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