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并没有名字……”少年自卑的垂下头颅,小小的声音通过耳边吹拂而过的风传进余子清耳里,在余子清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又摇摆着手,慌忙的解释道:“不过他们都叫我哑七!”
似乎为自己有名字而感到高兴,少年小小的脸上透着兴奋却略带羞涩的笑容。
余子清呆征了下,旋即笑道。“哑七?”口气中带着疑问,“你是打扫偏殿的那些奴仆的孩子?”仔细看少年身上的衣服,也并无可能。
没有养尊处优的骄纵,没有皇家浑然天然的贵气,身上粗糙的衣料,便是他这个质子也不曾拥有,想来这孩子不是宫奴的就是宫中浣衣女的,只是,皇宫何时能出现民间孩童?就算夏国君王再无能,也不可能无视皇宫戒律,拿自己的安危来开玩笑。
但那时候的余子清因为见识了夏王的无能,而潜意识忽略的这个问题。
“我……”少年纠结的咬着下唇,想着要不要告诉对方,可是在他未开口之前,余子清却长袖一挥,道:“算了,就算是又如何?一个小小的奴才罢了,难不成他们还要同我计较这些?你这就跟我回去罢。”说完,衣袖一摆,负手走在孩童面前。
回到司乐宫,大概是因为今日是皇帝寿辰,余子清的住处外并无多少人在,就算平日那群总是花枝招展的女子,也是懒得再来找他的茬。
点亮灯,少年的惊呼声随着余子清冰冷的目光而渐渐变低,他垂下头,有些无措的绞着手指站在屋子中间,浑身上下都透着种可怜兮兮的感觉。
余子清收回目光,对着少年道,“哑七这名字叫着俗气,以后我便叫你日照吧。”侧身卧在软榻上,“唔……你现在先去梳洗一番,我闻着也是难受得紧。”少年身上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洗澡过的臭味,一进到这间满是香气的‘闺房’内便显得异常刺鼻。
待少年离去后,余子清立即起身关上房门,褪下衣裳,立在铜镜面前,扭头细细看向身后那只令他作呕的刺青——栩栩如生的黑色蝎子妖冶的覆在余子清白嫩的后背上,似乎下一刻便会窜出这具身体;尖尖的尾巴没入股沟,潜藏在那令人难以启齿的地方。
‘砰——哐当——’
是铜镜掉落在地上的铜锣脆响。
余子清疯狂的扫落梳妆台上各类水粉胭脂,撒了一地嫣红。
日照,也就是那个少年,当他推开门还未踏脚进来之时,便听到余子清尖利着嗓子道:“谁、谁允许你进来的!快给我出去!”他吓得松开手,连连退后几步,“哑、哑七并非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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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安静了一会,继而响起余子清疲惫的声音,“你现在可以进来了……”
日照蹑手蹑脚的再次推开房门,一眼望见地上撒满了水粉胭脂,“这……”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倚靠在软榻上的余子清。
“不该管的就理应保持沉默,若是不想哪天死得不明不白就记住我给你的这个提醒。”懒洋洋的摆了摆手,“打个地铺,便在这儿睡下罢”不容置疑的从软榻上扔下一张被褥,余子清光着脚丫走向床边,合着衣服躺下。
日照迟疑的瞄了眼地面上粉色的胭脂,又看看手上干净的白色被褥,一时间竟为难的站着不动。他从小便受尽冷眼,衣食住行也吃得比下人还低劣,如今见着了这种上好的棉料被褥,哪里还舍得让它脏了。
许久不见动静,余子清不耐烦的坐起身,道:“你又是作何?”这满室灯光亮眼,到底还让不让他睡了?!
对上余子清的怒气,日照紧抱着棉被,怯怯道:“地上尽是颜料,我怕弄脏了被子。”说出去都觉得好笑,一国皇子居然会舍不得弄脏一张小小的被子。
将胸前的黑发撩至身后,余子清好笑又好气,他现在上眼皮紧粘着下眼皮,只恨不得马上躺下,哪知这小子还生出那么多事,“嫌脏你便给我去门口打地铺,别在这里碍了我的眼。”
余子清这话本是掺和了玩笑,怎知那少年竟一根筋的,真的抱着被子跑到外头去。
看着少年认真的垂着脑袋半跪在屋子前,余子清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后,便躺回了床上。
第六章:识字
卯时,天色灰蒙蒙的,似披上一层轻纱。
余子清裹着外衣,步出房门,脚磕到了一团暖绵绵的物体,他立即低头看去,却发现原来是昨日他带回来的那名少年。
踢了踢脚尖,如愿的看到少年蹙起眉头,不耐的嘟喃出声,余子清加重脚下的力道,“现在已是卯时,你倒是快醒醒,然后给我打盆清水进来。”昨日烛光昏暗,看不真切,今日晨光充足,余子清这才发现少年瘦得离谱,好似竹竿一般,一吹就倒。
见少年揉着眼睛,睡眼朦胧的回望向自己,他立即转身往屋内走去,临走时不忘丢下一句:“去给我打水进来……”
少年弯腰拾起被褥,呆在原地默默的站了一会后,才乖乖的重新放下被褥,跑去打水。
余子清坐卧在软榻上,半支着脑袋,等待少年准备好梳洗的清水带上来。少年挽着袖子捧了盆清水走进来,盆内还浮着一根杨柳枝。
捞起杨柳枝,熏了点青盐,余子清将口中的污物吐到少年捧着的杯子中,而后又漱了口清水,又吐到被子里去,接着才拿着干净的手帕,抹了下嘴巴。
少年呆呆的注视着余子清的一举一动,似乎为对方繁杂的梳洗而讶异。余子清放下手帕,吐了口气,微微笑道:“怎么?没见过?”见少年摇头,他又接着问,“既然见过,那为何做出这般神情?”
少年嘴角翕动,吞吞吐吐道:“我、我只见过我娘亲……”少年也知道这话是唐突了,所以当他在看到余子清阴沉下的面色后,识趣的闭上嘴。
气氛冷凝了一会,板着脸不说话的余子清忽而笑了起来,那笑靥如花般灿烂,“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么回事,想来你也是个富家子弟,不然你娘亲怎么用得起这些?不过……那为何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这话带着试探,带着怀疑,却又好似不经意的一问。
余子清眉眼微敛,微勾起的眼角轻轻撇了眼,双手攥着衣角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的少年。
“如果觉得为难就算了,我也不一定非要你回答。”无视少年略带惊喜的目光,道:“你且先去带些早膳过来吧,我饿了。”
余子清与少年同桌而食,按理说僭越了,虽说远离耀国来到夏国当一名无权质子,但身份毕竟还是在的。少年诚惶诚恐的看着余子清替他夹菜,抹嘴,瘦瘦小小的脸蛋带着明显的惊惶神色。
余子清见了,只是微微一笑道:“怎么,我有那么恐怖吗?以至于让你食不下咽!”绝丽的容颜带着可亲的笑容,完美的笑颜如同一张面皮般牢牢的挂在脸上,让人分不清真假。
少年—现在应该称为日照—红着脸,垂下脑袋,手指紧紧的捏着筷子任由余子清拿着干净的手帕擦拭嘴角边的饭粒,“你、你对我真好……”
余子清一愣,脸上完美的面具出现了一道裂缝,似乎有些哭笑不得,“你哪里看到我对你好了?”
“你不会嫌弃哑七脏,还给哑七饭吃。”只是一点点恩德,就足以让少年奉上全部真心。
收回手,将手帕放在一旁,余子清半真半假的告诫道:“傻瓜,不要以为所有对你好的人是真的对你好,还有以后你只叫日照,不是哑七!”接着,镇定的捻了块糕点塞进少年嘴里,“寝不思,食不语!”
早膳过后,余子清见四下无人,偷偷的拉着日照来到一处假山后。
递给对方一根越有手指粗细的树枝,余子清蹲下身在地上写了几个字后,指着那几个笔画不清的字问:“日照,你上过学堂吗?你识得地上这几个字吗?”
日照摇摇头,拿着树枝的手有些拘谨的放在身旁,“我从未上过学堂……”可能是怕被瞧不起,他又继续辩努力驳道:“不过我有跟奶妈学过!”树枝随着摇摆的手在余子清面前左右摇晃。
余子清缄默的看着日照在地上写写画画,不到半刻便歪七扭八的写出几个看也看不明白的字来。
“这是什么字?”他指着一个口字旁,然后旁边有些模糊的字体问。
“哑!”日照颇为自豪的扬起下巴。
“呵,倒是勤进,不过若是我房中有笔墨书画,我也不用偷偷将你带来此。”想到自己那如女子闺房般充满了胭脂粉香的寝室,余子清方才还略带笑意的脸庞,阴沉了下来。日照见状,站了起来,如惊弓之鸟般弓着腰身,垂着脑袋,一副唯唯诺诺的懦弱之态。
余子清叹了口气,“你这怕人的毛病还真是要改一改,这般没用,以后还怎么……”吞咽下后半句话,他轻轻的拍了拍对方瘦小的肩膀,“以后若是得空,我便会教你知识,而其余的时间就要靠你自己。”他是质子,处在着皇宫之中亦是自身难保,如若无人供他支使,无人替他打探消息,他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日照本是夏国昏君所宠幸过的宫女而临产下的孩子,不受宠也是意料之内,如今他一步步靠近这个孩子,为的就是他的计划,他的盛业!
至于那个百般刁难于他的帝后,虽不知为何,不过他余子清向来是睚眦必报之人!
如此相安无事的过了几天……
当余子清沉浸在教导日照知识的乐趣中时,长春宫来了消息。
那个太监拿着拂尘,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跪在地下的余子清,尖声道:“凤后有令,名奴才请余公子到长春宫一叙……”说完,不等余子清站起来,又道:“请余公子轻移尊驾吧……”
余子清紧抿着下唇,转脸安抚了下满脸焦急的日照,“你且安心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他心中忐忑,也不知这人此次又要玩什么花招!
低眉顺眼的跟着太监一路畅无所阻的来到长春宫,殿门前守着几名宛如木雕的侍卫,他们表情冷漠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等到他们上前了才挥动枪柄,挡住他们的去路。太监不慌不忙地掏出玉牌,侍卫们才举枪放行,却依旧是木无表情。
进了殿门,太监挽着拂尘退了下去,只留余子清一个人站着房中央站着等待。他不想承认在此时竟有些胆怯,只是长久的等待显然消耗了他的耐心以及镇静。
屋内的空气静默着,案几上的香炉上飘缓着徐徐轻烟,周围的婢女跟木头似的一动不动。
尛斐姗姗来迟的坐在凳子上,挥退了侍女,双眼直视着一言不发的余子清。
“你可知……今日我叫你来是所为何事?”
余子清深深垂首,恭顺道:“子清不知!”
第七章:印记
“不知?”斜睨着余子清,尛斐的唇角微微弯起,清冷的容颜如初雪绽放,夺人眼目,“到底是真不知呢,还是假不知?难道你不恨我?不恨我将你送去司乐宫?”
未经过思考,余子清快速回答:“不恨!”只是,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又何况尛斐?
果然,尛斐哈哈大笑道:“哦……当真不恨?可是我却未必会相信……”
拍拍手唤来一名门外的侍卫,尛斐抬头凑近对方的耳旁,悄声细语的嘱咐了几句话后,那名侍卫便毕恭毕敬的弯着腰退了下去。
不等余子清疑惑,那人又转过头来,一身华贵衣裳的他轻捻过酒杯送到余子清的手上,道:“喝上一口尝尝,听说是百年佳酿,上好的美酒……”修长白皙的手指握着与肤色几乎融为一体的白玉瓷杯,端是善心悦目。
只是,不解风情的余子清并未将过多的心思放在对方身上,伸手接过酒杯,全数倒进嘴里。似乎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命数而悲哀,他的唇角带着显而易见的苦涩。
尛斐不满的皱起眉,修长的手指抚上对方的眉心,在眉眼四周来回游移,尖利的指甲扎破了那薄嫩的肌肤,一点点的陷了进去。
鲜红温热的血液顺着指甲流到指腹,余子清先是皱了下眉头,而后又变成了麻木,仿佛这具被伤害的身体根本不是他的。
无趣的放下手,尛斐将那沾了血迹的手指伸进酒杯里搅动,而后含进嘴里。一瞬间的时间,他就好似变了个人似的,那眉眼间的清冷变得魅惑含情,那浅色的双唇,变得如血那般红艳诱人。
“恩……你为什么都不对我笑笑呢……”湿热的气息吐上了余子清的耳畔,挑逗似的吹气道:“如果你还是这般不识趣,那可就别怪我狠心了。”
余子清正要做答,尛斐又道:“那厮风流如斯,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木头儿子呢……”
不等反应,余子清只觉身体一轻,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后背撞击到了床边的木柱,紧接着又直直的倒在了冰凉的丝被上。尛斐不急不缓的走到床边,欺身压了上去,“你说要是他知道他的儿子被我这般羞辱,不知道又会如何?”说着,抬手捏住余子清光滑的下巴。
余子清扭头,堪堪避开了尛斐凑上来的双唇,仍旧不做回应。尛斐恼怒的想要一巴掌扇上去,却被余子清一把抓住,然后甩开。
“你居然敢甩开本宫?!”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他如今早已处尊养优惯了,也被人奉承惯了,何时,竟有人敢违抗他!!
擦擦嘴边的水渍,余子清厌恶的皱起眉头,“你是夏王之后,理应遵守宫德,今日你叫我来这,难道就是为了这等苟且之事?”
轻蔑的眼神,嫌恶的话语,成功的激怒了本在怒火边缘徘徊的尛斐,“好啊,好,好得很,不过一小小的质子,居然敢顶嘴,那本宫就让你瞧瞧什么是代价!莫要以为你是那人的孩子,本宫就可以饶了你!”
“来人啊……给本宫把东西带上来!”转头对着门外怒喝一声,接着佯作温柔的抚过余子清精致的眉眼,“本宫本以为不会将此用在你身上,不过谁叫你那般不识好歹,惹怒了本宫定没有你好果子吃!”
尛斐姿势暧昧的欺压在余子清的身上,门外的宫女低着头,高高捧着一盘东西上来,上面装着一小碟红色的朱砂以及一枚细小的银针。
余光瞄见了宫女手上的东西,余子清的身体不自然的僵硬着,“你又想做甚?”——这种事情一再重演,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没有权利。余子清清楚的知道也明白,对方这样做的原因是为了让他带着这个洗不掉的印记存活于世,时时刻刻的记着曾经的耻辱。
额头上的刺痛,清楚传达进了脑里,余子清眼瞳涣散的看着床顶上的幔帐,轻微道:“凤后何须如此,余子清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质子罢了……”何须这样煞费苦心的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呢?
——存留于世之意,难道就是为了任人羞辱?
印记如同盛开的鲜红花朵,刻印在余子清那精致的容颜之上。
似欣赏似玩弄了半响,尛斐微醉的眼眸染上了一抹满足,将沾了朱砂沾了血的银针丢弃到一旁,勾唇一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吗?”
余子清微敛眉目,紧咬着下唇摇摇头。痛疼像根细细的丝绳,一旦松口便会汹涌而至,余子清极力的将涌上喉间的痛呼咽下了肚子,强撑着精神应付尛斐的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