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准备坐着歇歇脚,一会再去讨碗水喝的空档,便见两人走过来打量他半响。
钱远抬头看了两人一眼,见都是半大的小孩,穿着极为平常,但不知为何老是盯着他看,他一个老头子,身上没银没钱,又不曾得罪过人,但仍然心下忐忑。
人在落魄时,本就是低人一等,遇事也不敢理直气壮的呵斥,怕一旦得罪了不快得罪的人性命不保,所以坐在那里半天没敢坑声,终于忍不住悄悄拿过木拐想走开时,突然被人叫住了。
因为钱远与两年后有些区别,徐长清一开始怕认错了人,再三打量后,才上前温声询问道:“老人家,你是否会厨艺?”
钱远家里有几代都是为官家做膳食的,祖传也自有一套庖丁手艺,只是自己年纪大了,腿脚又不好,空有手艺也找不到人肯雇佣他,此时闻言,这才醒觉忙道:“老朽以前做过伙夫,懂得些厨艺。”
徐长清点头,随即道:“那我就雇你做伙夫,供吃住,但是要签卖身契,不知你可愿意?”
钱远现在头无半尺梁,三餐不济,如今突然有个人要雇他工,还给吃给住,惊喜还来不及,怎么会不愿意,立即激动道:“不不不,我愿意我愿意……”也就忽略了眼前这个东家怎么知道他会厨艺这个事。
徐长清和钱远的说话声,让旁边一些逃灾的人听到了,以为他是有钱人家的小厮,都纷纷哀求着看能不能也雇佣他们,徐长清犹豫的扫了一眼,强壮有力的都去做苦力了,剩下的皆是些面黄肌瘦的,其中有几个面孔,徐长清还很眼熟,其中有两个与他关系还不错,只是后来被朝廷安置了,其实说是安置,也不过是打发他们去做苦力,用劳动力换口饭吃,也不会是什么好差事。
徐长清稍一顿,心中便有了点主意,这两个人的性子他是知道的,都极为老实憨厚,其中一个手还极巧,画得一手好画,最喜欢琢磨那些雕花的图案,没事就在地上拿草棍比划,画出的花样很多乞丐都围着看,只是时运不济,被安置去干苦力,恐怕这一去之下,双手就再也拿不起画笔,另一个却是极有耐心的,这两个人好好培养都会是人才,徐长清打算给陈老先生做徒弟,看能不能跟着学一手玉雕活,毕竟重金请玉雕师也不长久。
想到此,徐长清便将那两人挑了出来,准备和钱远一起带回去,还有几个嘴巴极甜的凑上前一口一个小哥的喊,什么家有老母要养活,不满月的儿子嗷嗷待哺……
徐长清正眼都没瞧一眼,最前头那个叫得欢的人他认得,以前在乞丐堆里混得最好,经常嘲笑别的乞丐没本事,平日见了有钱人便油嘴滑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街上随便转一圈骗两银子,就能有吃有喝很多天,徐长清估计凭着那张嘴,以后也不能愁吃穿,就不必为他操心。
何况自己那庙小也容不下他这尊大佛。
带着三人回了玉远斋,徐长清让人先烧了水,让三人到澡间洗个干净,又让虎子去买了几套衣物,顺便带些菜肉回来。
钱远三人洗完澡后,换上干净的衣服,看向徐长清的目光已是感激至极,只差点没落泪了,也没用徐长清吩咐,头一低便就去了厨房,一个洗菜洗肉,一个烧火,钱远掌勺,一会工夫就烧了一桌美食。
后院里屋,坑烧得热乎,地上还有盆火炭,屋里热乎乎的,几个人连同陈老头都做在坑上,伸着脖子,围着一桌子的菜,吃得舌头都快打结了,虎子更是吃得狼吞虎咽,极为凶残,陈老头边吃还边说:“我说东家,你这是上哪儿找得一个这么好的厨子,手艺真是绝了,可一点也不比那些个什么金玉满堂的酒楼菜色差啊……”
虎子在一边鼓着腮帮子也道:“就是就是,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菜,比我娘我做的好一百倍……”
钱远捧着饭碗眼眶都湿润了,只差没有老泪纵横。
陈老的徒弟倒是比他收敛多了,另外那两个一直小心冀冀的挟菜,可能是因为不熟的关系,并不多言,只是不时看向徐长清,自从知道他是这家气派的玉器店的东家时,目光即是感激又有些敬畏。
徐长清边喝着茶边看着他们,面上一直温温的带着笑意,丝毫不觉得他们无礼,倒感觉有些温暖,这些人前世大多命运多桀,这一世能这样聚在一起实在不容易,以后玉店就是他们的家,人养玉店,玉店养人,若是生意兴旺了,他也绝不会亏待了这些人。
——中卷·完——
下卷
第五十六章
时间匆匆而过,转眼已是三个寒暑。
原来的玉远斋老字号玉店,现在已经改名为大苑美玉,名子更加朗朗上口,也更为大气,只短短的三年时间,招牌竟是比以前更加响亮。
玉店内雅致的摆置,憨厚实在的伙计,公道的价格,以及雕琢精美的玉器,都使得大苑美玉逐渐的在京城里崭露头脚。
最开始的时候,玉店颇不被人看好,不仅玉饰模样中规中距,雕功甚至可以说是粗糙的,若不是玉质还不错,也的确物美价廉,根本就没什么买客,就这样持续了一年,之中好玉不知糟蹋了多少,品相好的玉品也不知赔本贱卖了多少,但是近两年来,势头却是越来越旺,店里现在已是清一色的上品好玉,最次的也是中品以上,就算是中品玉,无论是玉的质地种水,还是雕工花样都可以说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名头也越来越响。
玉器大到摆件,小到珠子,质地,雕工都是越来越来出色,件件堪称精品,玉件的花样也频频出新,皆是新颖别致,而且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价钱也自然是水涨船高。
京城里多少富家媳妇小姐见了面,彼此互相攀比着身上所带的最新款的饰品,若是发现有人戴着苑玉家买的玉饰,都要凑上前羡慕的翻来看去,爱不释手。
因为店内各种玉石种水奇佳,雕工和花样皆是精美绝伦,若戴一件在身上至少平填三分雅致和灵气,所以很受大宛爱玉之人的追捧。
夏日午后,玉店里靠后窗的地方,放着一只藤椅,藤椅上掂着一大张玉帘,玉帘本是一块黄花丈,然后切成拇指长短的四方形块状,再将几百块打磨好的玉块穿洞,用锦丝搓线编在一起,成为一张可贴身的帘席。
这块黄花丈品质本是极好,是前些日子徐长清在赌石场拉回来的,整块石头曾呈嫩兰色,微微透明,只是这种玉有些绺纹,索性阿德便花了半个月的工夫,全部切成扁状一般大小的小玉条,然后每块细细的打磨,雕花,光是手工费就价值不菲,更何况都是选得其中玉色好的,最后串成了一大张玉席,专门留给徐长清解暑用。
阿德就是和钱远一起从城北带回来的三人之一,也算是徐长清将他们性子摸透了,一开始便让他跟着陈掌柜,只一年就成手了,阿德的话不多,但做事极有耐心,脑子活,手也很巧,雕玉最是拿手。
而另一个叫阿顺,虽是雕玉手艺稍逊于阿德,但是对雕的花样却是极为精通,他本就擅长画花鱼鸟兽,这玉饰更是给了他发展的空间,以前不断积累的东西,此时厚极薄发,每每画出的样子,制作成玉饰后都会被人一抢而空,极为讨喜,店里现在卖得最俏的花样也皆是出自他手。
徐长清手里拿着半卷书,倚在铺着黄花丈的帘席上,身穿着一身白色绢衫,质地极为轻薄温润,仔细见领口袖口处,都绣着同样丝线的白色的蔷薇花,做工极是精美,只是不细看,并不显眼。
窗外此时种着几株罕见的粉紫蔷薇,一阵微风吹进窗口,带进来一室花香,徐长清就在花香中倚着藤椅浅眠了一会。
店里陈掌柜和老帐房对视了一眼,不由的一笑,虎子已是十七岁,因为在店里吃得好,睡得香,虽然个子高了,但仍然是个胖墩,刚送走一位买玉佩的男子,回头见徐长清看书看睡了,也不由放轻手脚。
徐长清睡了片刻,便醒了过来,身下虽掂着玉帘,极为清凉,但是稍显得有些硬,尽管铺了一层锦丝,一动之下却仍然有些发板,随即手里握紧了书,正了正身子。
陈掌柜见徐长清醒了,便端了杯凉茶过来,凉茶是之前徐长清用热水泡好的,放在后院刚打上来的井水里凉着,刚被钱远拿了出来。
“看书累了的话就喝口茶吧,冰得刚刚好。”陈掌柜的笑眯眯的说,这几年他虽然多收了几个徒弟,也忙碌了些,但却是样样顺心舒心,徒弟个个有出息,店里的生意又好,每月东家给他的薪酬也相当高。
这位徐少爷对自己人出手大方,从不亏待手底下的人,加上做菜的钱师傅手艺绝佳,每餐吃得好,现在人明显都胖了,也比以前年轻了几岁不止,连白发都变黑了。
徐长清冲他歉意一笑道:“麻烦掌柜了,还要你专程费脚力送过来。”昨夜银狼犯了脾气,跟他闹得欢,所以睡得有些晚,白天才有些发困,说完抬手接过玉杯,见里面泡好的蔷薇茶花瓣微展,已是沁凉,不由的低头喝了一口,满口留香。
“瞧您说的哪里话,收着我这老头子在这里养老,我感激都来不及,这点小事根本不值得提。”陈掌柜说的是实话,现在就算是徐长清不给他薪饷,他都心甘情愿留在这儿,不舍得走也不想走,走了上哪儿再去找这么好的东家,和这么对口和气的一群人,就算让他白干他都不带走的。
这时店里来了两个人,虎子急忙出来招呼着,掌柜见他们穿戴不菲,面子有些生,估计是外来有钱的商客,忙跟徐长清说了一下,转身帮虎子接了其中一个,两人确实如掌柜所料,来京做生意,得知这大苑美玉是京城有名的玉器店,特地过来看看,是否有中意的玉器。
但显然两人目光极高,掌过取过各种精雕的上品玉佩和男子玉饰,但他们却只点头不曾当真要出手买。
其中一人目光无意中一瞥,看到了窗口处的徐长清,顿时目光惊艳了下,立即被这个坐着看书品茗的一身白衣男子吸引住了目光,那温润如玉的举止,竟让人有说不出的亲近之意,白净的皮肤与那头云松乌发形成鲜明对比,及那梳得整齐的黑髻上插着的那只绿色发簪,竟是让那男人当场忍不住失声道:“那个人是谁?”
掌柜倒是见怪不怪了,头也不抬回道:“那位坐着的是我们大苑美玉的东家。”
那男人咽了下口水道:“那……他头上那支发簪……”难怪他会惊得结巴了,那只绿色发簪,他没看错的话,应该是支帝王绿,这可是极品美玉中的极品,很多玩玉的,一辈子都恐怕难得一见,那男人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他以前无意中有看过一件帝王绿玉佩,只是远远没有这支颜色这么浓郁,隔这么远看着,一枝翠绿闲意的插在乌发中,通体通透的如同能滴下油脂,在阳光照射之下,便如一湾流动的绿水,美得人心荡漾。
这时另一个男子也看到了,皆是移不开视线,在掌柜再三催促之下,才怏怏再看其它玉件,但之前觉得不错的与那只玉簪相比,立刻便入不下眼。
其间目光还是不断的看向窗边,并跟掌柜着再三打听着,他们家东家头上那根玉簪是否有意要卖,问完也知是多此一举,极品玉石本就难得,极品中的极品更是千中无一,而且人家京城里有名的玉器店的老板,手里并不缺钱,自然是不会出手的。
果然掌柜摇了摇头,但想了想后,却让他们等一下,转身进了阁里,稍一会,拿出一只雕花紫檀木盒,小心的放到柜台上,然后打开,里面并排放着两支玉簪,一支葱心绿,一支黄阳绿,都是罕见的极品绿翡翠,虽然不如徐长清头上的那支帝王绿,却也不错,只是价钱极为不菲。
拣不着西瓜拣个玉米,加上两个人已深深被徐长清头上那支发簪,插在乌发里俊朗写意的模样迷了心窍,仿佛自己戴上玉簪也会是如此模样一般,所以也没有多还价,便一人一支买了下来,满意的戴着走了,掌柜的随后收了盒子,一脸乐陶陶的将一大叠银票交给帐房入帐。
随即想到什么,陈掌柜转身从柜台里拿出一只玻璃种玉簪,走过去乐呵呵道:“公子,这支玉簪你再帮忙戴两天。”
徐长清笑而不语的看了他一眼,这陈掌柜没事时便经常的让他更换头上的发簪和身上的玉佩,据他说,店里一些卖不出去的玉簪玉佩,只要给他戴上在店里稍稍转转,街上走走,便格外的好卖,几乎都没有剩下的。
徐长清每次听到这番话都哭笑不得,这陈掌柜利用他卖玉件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也是好脾气,次次都应了,不过他说得虽然夸张了些,但店里的玉器确是非常走俏,几乎没有陈货,徐长清抬眼一看,他手里此时拿的是一只玻璃种玉簪。
看到这支簪,徐长清隐约记得上次赌石拉回来的那块翡翠,当时他买下这块无色的玻璃种翡翠,本是觉得灵气非常不错,与极品翡翠的灵气不相上下,便拍了下来,但是切开后陈掌柜却说是一块赔钱的石料,因为大宛人喜好带色之玉,像这样有种无色的,很少有人会买。后来阿德试着做了一套首饰,虎子说一直没卖出去,剩下的那些料也就归到了后院的库房里。
本来这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徐长清也都快忘记了,今日陈掌柜突然拿了出来,他不由的有些尴尬的笑,随即也就接了过来。
然后将头上那只帝王绿随手摘下来放入木盒中,这支绿簪是他最喜欢的一件玉饰,之前在空间时,他偶然记起,当初自己第一次进小山的石洞里,见到那乳石绿液滴在一块石头上,后来的一些事,就把那块石头给忘了,做了玉石生意后,又突然间记了起来,然后就找到那块石头打量了起来,意念也试着透入其中。
这块石头有半个房间那么大,通体帝王绿,无一丝杂质和裂纹,尤其是绿液正滴下的位置,更是绿得像水一样,徐长清一见之下便喜欢上了,犹豫再三,还是在那块地方小心的切下一小块,想给自己做一支绿簪。
陈掌柜将料接到手时,激动的手都在抖,花了整整五天的时间,用他给的这一小块料,做了他现在头上的这只发簪,边角料做了一只长生锁,此时还在徐长清衣内脖子上挂着,然后是一只玉佩,剩下的边角料,陈掌柜一点都没动,全都用玉盒装好返给徐长清。
徐长清知他爱收藏玉,便从里面拣了指甲一小块给了陈掌柜,后来听说他把那一小块玉,磨成了一颗珠子,并贴身带着。
别人不知道,徐长清却是清楚的,别看只有那么指甲大小一点,但其中全是绿液的精华所在,掌柜的这两年面色明显年轻了几岁,这不仅是心情好的关系,与那颗贴身存放的帝王绿珠也大有缘由。
第五十七章
徐长清将这支玻璃种玉簪带上后,掌柜端量半响不住的点头,按理来说,大多数的人买玉是想用玉饰来装扮美化自己,而自己的东家却是恰恰与人相反,玉饰戴在他的头上,都甚为出彩,即使是块不起眼的劣质玉,也仍然能格外迸发出三分美感,这种抬玉的气质跟那帝王绿一样,极为罕有,对于卖玉这一行,也无疑可遇不可求的,实在是让人即惊喜,又羡慕。
徐长清自己看不到,所以也就一无所觉,戴上玉簪也是例行公事一般,心中想得却是这几件玻璃种翡翠若是卖不出去,就让人把库里压得那大块玻璃种切开了再做一张玉席,他身下这件不知被多少人眼馋着,因为是自己用着,所以掌柜一直没卖,索性便再做一张,然后将兰色这件售出去,这又是一大笔银钱,其实相比之下,徐长清还是更喜欢灵气足一些的玻璃种,尽管它没有色,但种够老,质够细,水头更足,透明的颜色出更加内敛自然。
正好下午的时间不用去塾,因为礼仪课已授完,只需要听一上午课,便可以自由回府,时间上也充裕,不过,头一年童试时他已是秀才,两年后就要正式参加科举,在学业上绝不能荒废,反而要更多费些心思,所以闲时大多都在后院或写写大字,但掌柜一直要他在前店里露露脸,说了不止一遍,于是,也只好将读的地方移到了前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