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喝酒了?”阿月吓了一大跳“您喝了酒,身上会起红疹子的,怎么能这么……”
“不是,我没喝。是方才在这里遇上个人,见我穿着下人的衣裳,便让我去端醒酒茶,我寻遍了厨房,也没见着哪里有什么醒酒茶,便想起书上说醋能醒酒,就端了一茶碗来。”
“啊——”阿月傻眼,谁那么倒霉,喝醋来醒酒啊。酸倒了牙还怎么吃饭啊!“三少爷,醒酒茶不在厨房里,通常都是备在开水房里,直接在火灶边上,水开了便可以拿来冲泡,比较方便。”
“原来是这样。我说我怎么就是没找着。”殷洛宁摇摇头,没有办法,他从来没有去过开水房,哪里知道这些。
“那、那你把醋端给客人喝,人家也喝了?”
“他有点醉,起先大约是没看出来那是桂花醋,喝了一口,后来又吐出来了。”
“没发火么?少爷您没有挨骂吧?”相府宴请的客人,哪有泛泛之辈,喝了满口的醋,还不大发雷霆。
“没有,虽然好像不太高兴,但也没说什么。”
阿月将信将疑“唉,只要您没挨骂就好。少爷,咱赶快换了这身难看的衣裳吧。”
“你不是找我有事的?难道就为了换衣裳?”
“不是!是大少爷一整天没见着您,这会儿正找呢,许是有什么事情!人在瑜苑偏厅,您换了衣裳好过去看看。”
“大哥叫我?”殷洛宁略一思索,随即便道“那我现在就去。”
“可这身衣裳……”
“没事,大哥不会说什么的!”
殷洛宁在花丛长草之间穿梭,抄了小路捷径,一直奔到了瑜苑偏厅,正见着自家兄长坐在一边的檀木椅子上,和什么人说着话,一时犹豫,不知该不该上前。
“宁儿,到这来。”殷洛承余光里看见了他,便侧过身去,笑着朝他招手。
殷洛宁没料到这小厅里还会出现别的人,自己身穿着下人衣裳被外人看见,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何况为了便捷,方才抄了小路,身上沾满了草屑,显得很是随性邋遢,犹豫了半天才磨蹭蹭的走了过去。对殷洛承歉意的一笑,叫了声“大哥。”
殷洛承看他那一身不合意的衣裳,边叹边摇头:“我们家的宁儿,穿什么都好看。即便小厮的衣服上了身,也显得比别人俊些。”
这话,三分夸赞,七分打趣,当着外人的面这样说,殷洛宁实在觉得难堪,脸上顿时红了几分“大哥,我不知道你有朋友在。没换过衣裳就跑来,对不起。”
“穿这么一身,上哪儿淘气去了?”
“没、没上哪儿……就随便穿来……试着看看。看看而已。”
“算了。”殷洛承不再计较衣着打扮,只对他说道“这位是安王殿下,去见个礼。”
“殿下。”殷洛宁虽然穿着小厮衣裳,到底也是世家公子,举止礼仪,也不拘泥,落落大方的施礼。
“安王殿下,这是我三弟宁儿。之前你没见过的。”
萧觞放下手里把玩的一柄血玉如意,随意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只对着殷洛承道:“你之前要弄个人进大理寺去挂闲职,说的便是他?”
“宁儿虽然贪玩,但也聪明,不会有什么问题。何况要他去,只是随意看着玩玩而已。”殷洛承转而对着弟弟道:“这件事,大哥应了你,可不能再闹了。”
宁儿听他这样说,便知道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去看大理寺官员破案子的事情终于是成了,立即喜上眉梢,笑得双眸灿亮,眼睛弯弯,连连点头答应。他一直对公案类的话本传奇很是喜爱,每每幻想,总巴望着进大理寺去一看究竟。这样儿戏的事情,若对着父亲说,只能挨骂,他便磨着最疼他的大哥,只说挂个闲职便可。
谁知他大哥话未听完便先摇头,借口他年纪尚轻,不合适去那刑狱血腥又戾气重的地方,怎么也不肯让他去。只说什么若想做些事情,便在大哥的鸿胪寺里找个职位给他。殷洛宁就只对大理寺的案子有兴趣,到也不是稀罕当官做事,于是怎么也不肯。
多亏了他百般缠磨,执着不放弃,这才有了今日成果。
他于是趁热打铁的问:“什么时候能去?”
“明日,你高兴的话,想去便可以去。衣裳已经叫人送了过来,在你的那个贴身小厮那里。”殷洛承想了想,又道“只做一些普通案件卷宗管理的杂事,可不许抱怨。”
“不会的。让我去就好,做什么事情都是可以的。”
殷洛承看着他那一脸的兴奋快乐,很是无奈“好吧,那你就快快回去,把这一身小厮的衣裳换下吧,回头被其他人见着了,小心去父亲跟前告你的状。”
殷洛宁听他这样一说,也觉得有理,便转身就跑:“大哥说的极对。那我可走了!”
“快去吧。”
萧觞看着殷洛宁跑开的身影,淡淡说道“想不到相府里还有这么位活泼明快的三公子。倒实在不像是你们殷氏一族里头的其他人。”
“安王殿下,这话我要说在前头。”殷洛承难得的与他正色认真起来。他说: “宁儿是我最疼的弟弟,他什么也不懂,只是爱玩。送他去大理寺,也只为了玩。你可不要在他的身上打什么主意,做些没意思的文章。”
“殷少卿你实在多虑了。”萧觞笑着饮了一口茶“对这种小东西,我没兴趣耗费精神。”又接着补充一句“他不值得。”
61. 碧水微澜
且说萧祈饮了满口的酸醋,自然是心里不大高兴的,偏又是在人家府上,他也懒得多说什么,于是只得转回了宴席处,另招了个小厮过来让他取茶水喝了解酒。
这一次倒是学得警惕了,掀开茶盅仔细确认了一番,看看究竟是不是醒酒茶之后才敢喝下去。
席间正热闹,申王萧林忽然凑过来,压低着声音与萧祈说道:“十一弟,听说你圈禁了西煌国的那个质子在一处别院中,每日到了夜阑人静之时,便一人独去狎玩,可有此事?”
萧祈这口醒酒茶,喝得着实艰难,险些呛着。
这位申王殿下,诸位皇子之中排行老三,被父皇授命执掌宗正寺祭礼庆典。虽说年纪上足足比萧祈大了十岁,却最爱探听些王侯贵族间的八卦,他又是文采风流,常常听说一分,便自行在脑中润色添彩,到能说足了十分。
萧祈听完,勉强不动声色的笑笑,像是只把注意力放在台上的缓歌缦舞之中,漫不经心说道:“皇兄从哪里听来的讹传,竟是些没有影的事。”
父皇将羽墨质子交待给他的事情,虽说是秘密行事,但萧祈可不认为能瞒得住多少人的耳目。这些皇子王爷,后宫妃嫔,就没有几个省油的灯。
萧林听他否认,也不辩驳,却只用扇子掩住了半张脸,轻轻笑“我也不同你分辨真假。你素来是知道我的,别的什么也不爱,就只稀罕收集些新奇古怪的玩意儿再探听些天底下的奇闻异事。我说……”他又凑近过去些,对萧祈低声道“我从前就对羽墨皇族身边的那只玄鸟十分有兴趣,可惜那鸟离了主人便活不长久。于是退而求其次,找那羽墨质子求一些玄鸟的羽翎来插在琉璃瓶中赏玩。谁知他竟不肯给我,傲慢的很。十一弟,若他此刻是你的人,你便帮个忙,弄一些那羽翎来给我罢。”
“听说那玄鸟是羽墨皇族代代相传,用血喂养的,折他羽翎,等同于耗损生命,自然不能轻易答应。”萧祈就这样同他漫步尽心的说,却忽然想起自己这么些日子以来,从没见着羽墨栩身边带着那只玄鸟。
过了一会儿,将申王应对完了,便回头去招来身边跟着的爻,命他去探查一下,羽墨栩身边那只玄鸟可是被太子那边的人收了去的。若是,便带过来,若不是,那便只能继续去找。
这饮宴一直硬是拖到过了深夜子时,申王话痨症一犯起来,竟是拉着他说个没完,全是些没有由头的八卦。诸如长公主看厌腻了驸马爷,看上侍卫要私奔,或者什么海宴王家的小郡主悔婚不成,一哭二闹三上吊……更鼓敲完了之后,萧祈惦记着太巫别馆里尚未伤愈的羽墨栩,只说有顶要紧事未办,耽搁了唯恐父皇怪罪,这才能够抽身而没被硬是留下来赏月赏花赏美人外加听闲话……
他今日来得迟了,也不知羽墨栩那总不见好转的伤究竟如何,即便御医每日出方子调理,即便他身体根基还算不错,只是这样每每折腾,日久天长,也不是个办法。
进了太巫别院,他一路想一路的走,推开羽墨栩房门的时候,见他依旧睡在床帐之内,半躺半靠的。
“……我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羽墨栩面色却比往日苍白脆弱了些,见萧祈走过来,反而慢慢的躺进锦被中去。不似往日别看脸去一副骄傲的模样,看起来竟是有些慌乱。
萧祈不回答他,忽然动作,按压住了羽墨栩被子中悄悄挪动的手腕。
“给我。”萧祈把手伸进被子中,强势的握住羽墨栩攥紧的拳头,施了几分让他疼痛难忍却也不会弄断骨头的力道。
羽墨栩被那手劲弄得极痛,咬紧了嘴唇,却仍是一脸倔强,用尽力气紧紧攥住手里的东西,不肯听话。分明打定了主意,就是捏碎了骨头,他也不会给。
萧祈见那架势,却也没有蛮横硬抢,反而松开了手。
改而去捏住羽墨栩的下巴,然后,在他不明所以的时候,压低了身体,倾身上前,亲吻他的嘴唇。
羽墨栩张大的眼睛里写满的错愕,不明所以。他来不及反应,便只能微张着口,被眼前之人攻城略地。
但是,虽然看起来像是个亲吻,却没有什么情爱温存,唇舌缠绵的味道。
甚至更文冷淡寒凉。
浅尝辄止,下一刻,萧祈便又与他冷冷的拉开距离。
然后,他说了两个字:“子归。”
这两个字,让羽墨栩心中一阵惊慌失措。
是了,萧祈那样做,只是为了尝一下他口中残存的药粉究竟是什么。
羽墨栩舌尖淡淡药味,味道甘苦微辛……
子归。
萧祈看着羽墨栩。也并不如何冷冽,甚至也没有流露什么特别的情绪。他知道羽墨栩这伤来得蹊跷,哪有什么剑伤会怎么治也不见好的。
不是没想过中毒,只是没想过他竟会自己喂给自己吃这催命的毒药。
不是不知道有人会做这样的事,只是他终究不愿意去想,羽墨栩会对着自己施这样的苦肉计。
而萧祈……居然也真的没有怀疑过他。
子归,其实是宫中十分常见的害人东西,味道淡薄,吃下去也极不容易发现中毒的征兆,一次少量一点点,喂给生病或者身上有伤的人吃,就像是那伤病总也不要一样。
一天吃不死,就吃十天,一个月吃不死,便吃上十个月,不出一年的功夫,多健康硬朗的人,也熬不住这份折腾,是必死无疑的。
子归子归,这名字取的也像是个催命符。这毒须得每天服食,日久天长了才能见效,原来羽墨栩为了怕被别人发现,每日选在这么个夜阑人静的时辰吃药!
萧祈淡淡笑了。
“你若不想活着,没必要这样每天偷偷摸摸的弄来这个药吃。”他说“你喜欢这东西,我每日命人带着药过来,一日三餐的喂着你吃。”
“对不起。”到此刻,羽墨栩也惶然,不知该怎样辩解,对于每日为自己运功输真气的萧祈,他是有几分亏欠的。“我不是故意欺瞒你。我、我只是……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是……”
对于他的解释,萧祈显然并没有那个好兴致继续听下去。他扬声唤了门外守卫进来。
冷声吩咐道:“羽墨皇子在这间屋子住得不大习惯。你们带他去石室中,严加监管。三餐饮食本王会特别叫人送来,除此之外,他是生是死是痛是病,都不必理会。”
萧祈正是在气头上,就这样起身走了。
一路上都不能释怀。恨不得就让那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去自生自灭算了。
谁知道他就这样一路回到了自己府中,却发现自己的王府里也没他想象的那么安静平和。
都已经接近丑时了,中厅处居然还这样吵闹?
萧祈走进去,一眼便见着楚麒穿着一身墨蓝色的常服,要出门去。他身后追着府中管家,扬声的召唤人去备轿备马的,一团乱。
“深更半夜的,这是在做些什么?”
众人一见是萧祈,立即安静下来。楚麒也不再急匆匆的要走,只站在那里,也不说话。
“博宇,你来说。”萧祈见楚麒不出声,便唤了管家的郑博宇的名字。
这位管家,年纪其实并不大,是梅贵妃宫里的一位郑姓老宫监收养的义子,萧祈见他不错,就留在王府中做事了。
郑博宇听萧祈问到自己头上,只得含混的说道:“府中刚得了个消息,徐家的那位小侯爷……傍晚的时候,失了踪。到此刻都没有找到人。”
“失踪?”
萧祈听了,暗暗蹙眉。那徐伯重,是花街柳巷的常驻客,虽然成亲之后据说收敛了不少,但也难保不是躲在哪位花魁名姬的红罗帐里度春宵去了。他失踪,有什么可奇怪的!
更何况……
“徐家小侯爷失了踪,自然有徐家人去找。你们这又急的是什么?”
虽然雍王殿下讲话时语气也不算重,无波无澜,跟在他身边的人却都知道,这位王爷,今晚似乎心情不大好。
于是众人都只一味的噤声,沉默无语。
安静了好一会儿,只见楚麒走近前来“殿下,我有话要说。”
他这样说法,自然有什么事情不想要别的人听见。王府中服侍的下人,也自然不会那样没眼色,不消片刻,便在郑博宇的暗示下默默的退了出去。
萧祈走进了中厅内,坐到椅子上。
“说吧。”
“徐小侯爷失踪,恐怕是因为我。”
“因为你?”
“是,今日在相府饮宴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件事情,怕引人注意,便托了小侯爷帮忙,想不到竟害了他。”
“是什么事情,你一次说清楚。”
楚麒沉默的想了想,开口道:“今日在相府看舞姬跳舞,忽然就想起许多年前在太子府上见过的一个叫豳风的舞姬,当时觉得奇怪,总感到那虽说是个舞姬,却有些寻常人不能比得的贵气,当时楚麟也说过这话,他相面素来都是极准的。而前些日子在博古书斋里头,又见到了一幅画像,据说是宝月国的亡国美女,鸾姬的画像。觉得那个豳风的容貌,与鸾姬十分相似,按照时间与传闻推断,总觉得那豳风也许就是鸾姬的女儿,宝月国的亡国公主。”
“然后呢?”
“然后我猜想,太子如今具不肯说出佘县矿案那些金子的去向,而金子又怎么也查不着下落。是否就是暗中被宝月国的人弄了去。是否宝月国的人带走了金子楚麒其实并不关心,只是……只是……只是当年,宝月国那批舞姬是怎么到了东宫太子那里,别人或许没有印象,我却记得很清楚。正是太子向安王讨要的。”
这些事情,看起来都是零碎的边边角角,若不是楚麒,便是神仙也很难把它们拼凑个完整。
“你觉得这所有的事情都与安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