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缓缓道:“总是要打的,陛下为北征已经准备了二十年,维茨那边也是一样,双方不过都在屯兵买马,等待最好的时机。比武之事不过是他们找的由头罢了。”他顿了顿,轻声道:“鲜血总是最能激励人的。”
霍山豁出性命也要将任晖斩于手下,为的是用鲜血告诉已给任家军杀到胆寒的维茨儿郎,没有不败的军队,更没有不伤的将军。而大应龙椅上的那位放任这场争斗,不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在当皇帝的人看来,如果能用一个臣下的血激起一国青年的热血与恨意,自然是很划算的一笔交易。
不用林士明的消息他也知道,大应安和公殿前比武,遭维茨贼子无耻暗算之事肯定已经传遍越春大街小巷,正在向应国每个角落迅速扩散着。维茨那边估计则是另一个版本,类似于维茨使节比武惨遭暗算横死大殿,再添油加醋闹到沸沸扬扬群情激奋——舆论准备不就是这么倒腾出来的吗?
什么安远迁葬,什么五万六千三百一十四人,什么切磋武道,什么青年俊彦均可挑战——好漂亮的理由,好精明的算计!
他并不是愤怒于任晖轻信大意以致被霍山暗算,这怎么能怪任晖,他是何等样人?天生就是要被辜负被暗算的。他是愤怒于任晖就这么甘心情愿作为棋子听由别人摆布。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棋盘上的一颗石头,不是皇帝手里的一团泥,由着他撮圆捏扁或者丢到哪个最合适利益最大的角落里!
这是他那么多次想离开想抛弃都做不到的人,是他的亲人,他的兄长,是他最珍贵的人啊!
他好不容易才保有的,却被别人轻易伤害——甚至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看看他那条腿!他竟然以为是冻的!沈约克制住喉头滚动的怒吼,努力让自己不去尖叫去给自己一个耳光——他不配!就像任晖不允许自己为安远数万百姓痛苦,沈约不应为任晖的痛苦痛苦。
即使他并不是最让他痛苦的人。
或许正因为不是。
沈约的眼光穿过被子,望向下头膝盖粉碎的那条伤腿,重重纱布下嶙峋突兀的胸骨,望向他几天里凹下去的脸颊,凸出的颧骨和惨白的脸色,一颗心仿佛被谁用大力鹰抓手从胸腔里揪了出来,拧绞得过瘾了后又随便塞了回去,陌生地不像是自己的身体。一宁受伤让他难受,父亲的白发也让他难受,可沈约从未想过有天他会这样,痛苦得那么遥远而陌生。
任晖伸手在他面前晃晃,“怎么了?”“没事。”沈约回过神来,勉力一笑,只觉嘴里发苦。“有没有什么事会让你开心一点?”他突然问道。任晖笑起来,往日锋利的眉眼显得柔软而疲惫,他想了想,温和说道:“很多啊,你想做?”沈约点头,“嗯,我想做。”“是为了李明丰的事?”“不是。”沈约摇头苦笑,“就只是忽然想做。”任晖思忖片刻,轻声道:“阿祥阿鲁若能无罪的话就好了。”“就这样?”沈约有些诧异。“暂时就这样。怎么,你很失望?”“倒也不是——”“那再添一项好了。”任晖笑得戏谑,又深深佯叹一口气,“上次看到你易容之前的面貌还是两年前,大半夜的也没瞧清楚,想想我这个大哥当得实在是好生失败。”
沈约一怔,随即起身走到桌旁,拧了条湿面巾抹了几把,又抽出匕首沿着脸颊转了小半圈,这才回转过身,朝任晖微微一笑,“怎么样,大哥,不比你难看吧?”
淡褐肤色,星目剑眉,火光下幻化异色的眼瞳仿佛被异族的精灵崇拜过,任晖忽然明白沈约为何一直坚持不懈地把自己捯饬成一只白面包子或是黑柴火棒。 如同看见自己悉心照看的奇葩一夕怒放,任晖笑了,温柔喜悦地。
“不难看。”
第十六章: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
(一)
礼春园地处内城东北,虽为皇家园林,却并不属宫禁管辖,因而防卫一向不严,即使几日前重霄殿一场剧变,也只是加了一轮守卫而已,毕竟要打仗了,朝廷上下忙着粮草和兵马的调动还来不及,哪有闲情管这事发现场?
这晚,礼春园东侧门轮值的只有两名内廷侍卫,两个人靠在石墙上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只等着卯时换班后回家抱老婆。忽然间,其中一名侍卫瞥见围墙边晃过一个黑影,心里喀!一声,赶忙捅了捅身旁同伴,“吴哥,那边好像有人!”那吴哥名叫吴青,身材较壮,胆子也大,心道维茨人刚在重霄殿大闹一场,莫不是又潜进内城了?他块头既大,胆气也壮,当即也不多言,向同僚打了个手势,“走,去看看。”
这两名侍卫功夫只是普通,脚步虽不粗重,也绝非毫无声息,但那人似乎不会武功,也未察觉,只是顺着墙闷头往前走。此时天色将明未明,吴哥眯着眼仔细辨认了一番,发现那人穿着太监服色,背影佝偻,年纪似乎已经不轻,但步履轻快,又不像是个老人。吴青估量下双方实力,跟同伴交换了个眼色,同时冲上去,一前一后堵住了那人,质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半夜出园?”。那人一惊,然而瞬间便镇定下来,轻声细语地道:“奴才是南书房的小柱子,皇上派奴才来伺候安和公伤势,安和公刚刚醒过来,奴才赶着回宫报喜呢,因此走角门抄了点近路,还请二位侍卫大哥通融则个。”
原来是个小太监,吴青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好生失望,侧身一步让开路,挥挥手道:“去吧。”小柱子欠身行了个礼便要离开。身材稍矮的那名侍卫名唤刘宜,他拳脚虽差些,心思却细,赶紧叫道:“且慢!”抢上一步拦住了他。“怎么了?”吴青疑惑问道。刘宜只是苦笑,心道这大个儿脑袋里不知装的什么浆糊,宫里的公公待人哪有这等和气?他心念一动,当即抓住小柱子手腕,“你的腰牌呢?”
“在怀里。”小柱子倒也不慌,低眉顺眼地道:“大人且先松个手,我好掏腰牌。”刘宜听着他又尖又软的嗓子,只觉一阵反胃,不自觉地松了手。还没等刘宜反应过来,忽听得嗤嗤嗤三声连响,喉间一痛便倒了下去。那位小柱子公公轻退一步让开尸体,眼中露出一丝嫌恶神情,随即又归于平静。他直起身子,从墙上拔下穿喉而过的两支黑箭,小心地收入怀中,又皱着眉望了一眼微白的天空,也不知是对射空了的第三支箭感到不满,还是感到了时间的紧迫。自知此地不宜久留,小柱子迅速绕过两具尸体,重又弓着身子大步前行,消失在了黎明前宫墙下的阴影中。
越春今日天气极好,晴空万里,风和日丽。西城的沈府也是一派和平,厨房里,厨娘刚从冰窖里取了冰出来,一块块往小碗盛着的绿豆汤里搁。自从沈持风告病以来,叶云慧便亲自下厨料理膳食,可今日,厨房里却只有厨娘和两个老嬷嬷。
“夫人吩咐了,菜肉都照常,不用多买。”黄嬷嬷叮嘱道,面色虽然平静,语气里却透露出掩饰不住的忧虑,赵嬷嬷和厨娘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继续默默做着手里的活儿。她们原本都是叶云慧在娘家时的贴身侍女,到沈府也有二十年了,口风自然是相当严实。
正说着,沈府的当家主母叶云慧便进了厨房,神色一如既往地端庄平和,没有泄露一丝不应有的情绪。她望着把她带大的黄嬷嬷笑了笑,“饭菜好了吗?”黄嬷嬷将四碗绿豆汤搁到灶旁的大托盘上,轻声道:“都好了,小姐亲自端过去?”叶云慧点点头,向黄嬷嬷投去了一个赞许的微笑,端起托盘走出了厨房。
虽说端了一大盘东西,叶云慧脚步却仍然轻巧,迅速穿过厨房与主屋之间的回廊,却绕过了沈持风常待的书房,直接进了西跨院。她左右望望,确定四下无人,这才伸脚拨开房门,甫一进门便又关上。沈家族系虽庞杂,本宅人丁却少,这西跨院向不住人,地砖上薄薄积了一层灰。叶云慧穿过前厅,转到房内,这才松了口气。房内情形和她方才出来时一模一样,八仙桌周围坐了三个人,却是静悄悄地谁也不说话。坐在下手的人赫然正是沈持风,听到脚步声便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妻子,却也不多言语,只是微微点头。叶云慧对丈夫勉强一笑,自行端了托盘,为几人摆好碗筷,开始布菜。
若是有第三人见到此等场景,必然极为惊骇,叶云慧出身高贵,一生伺候过的不过丈夫儿子两人而已,如今却放下架子亲自为客人摆碗夹菜,更奇的是,那一男一女也不觉得有何不当,就这么生受了。
坐在上手的男人极其年轻,看来不过二十出头,剑眉朗目,领口处露出的肤色微深,面容虽然英俊,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怪异。身旁的女人则约莫四十上下,高鼻深目,眸色浅淡,头发虽梳成寻常女子样式,却仍可看出发色远较中原人为浅,一眼便知是异族人士。然而看见她之后再看那男人,那点怪异便瞬间了然——这两人面容神情均极相似,显是母子,然而男人明显花了不少功夫变装,较深的肤色和眉眼轮廓都做了修饰,看起来介乎于中原和异邦人之间,自然有些不伦不类。
叶云慧为几人布好菜后便在沈持风身旁坐了下来,也不管桌上的怪异气氛,自顾自吃着。“真亏你吃得下。”沈持风失笑出声。叶云慧优雅地吞下口中食物,耸耸肩道:“脑袋掉了碗大的疤,饿着干瞪眼就管用吗?”沈持风无奈摇头,“好好一个诰命夫人,说话跟市井无赖似的,我看约儿的流氓脾气就是学的你。”叶云慧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我爹是武人,我也是武人,自然没你们那么多顾虑。反正我也没看出来你们饿了这么半天达成了什么共识,倒不如先填饱肚子。”
“不就是表兄弟变成兄弟了吗,还能有什么更糟的不成?”
(二)
坐在上手的男人忽而大笑出声,端起碗喝了一口绿豆汤,赞道:“消暑解腻,果然是好东西!”说着又转向叶云慧,“以汤当酒,我敬您一杯。”叶云慧一挑眉,“这又不是我做的。”男人哈哈笑道:“我敬爹娶的好妻子。”
“别,我可当不起”,沈持风板着脸一口回绝,“好歹是一国之君,没得折我的寿。”男人也不以为忤,喝干了碗中汤,笑道:“您荣幸也好,害怕也好,我都是您的儿子”,他顿了顿,眼神中颇有揶揄之色,“若是弟弟无后,我还得给沈家传宗接代呢。”
这男人竟是当今天下四主之一,理应远在大都皇宫中的维茨皇帝!
在应国上下都在积极备战准备对维茨用兵的时候,维茨皇帝竟然潜入了应国都城境内!
“沈持风,你还是不让约儿见我吗?”帕维身侧的中年美妇忽然开口,她的口音较男人更为标准,竟是地道的越春腔,只是语声冷淡,细细的长眉微微拧着,显见对面前的男人没有任何好感。
沈持风冷哼一声,眼中掠过一抹极难察觉的烦躁之意,“依你的心机手腕,难道还要我把儿子请出来给你看吗?”他还待再说,叶云慧搁下筷子,伸手握住丈夫,转头对那美妇道:“太后殿下,您的来意我们很清楚,我们的态度也很明确,对于什么一统四国兄弟分治,我们是一点兴趣没有,表兄弟的时候没有,同胞兄弟也一样。至于约儿——”说到此处,叶云慧顿了顿,毕竟同为母亲,到底有所不忍,但想到面前妇人的狠辣手段,她心肠一硬,不客气地道出了心中所想:“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抛弃的母亲,又有什么资格要求见他?收留你们是应有之义,毕竟我们也不想看着约儿的亲生母亲和同胞兄弟死在家门口,何况你们被抓对沈家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但要论及其他,我只想劝二位早日回国。要知道,你们若是在此地被抓,维茨绝计撑不过一年。”
“那又如何?”年轻的维茨皇帝一脸平静地反问道,“你们应国有句话,叫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身为一国之君,在国土上巡视难道犯法?”他年纪虽然不大,但毕竟身为天子,一旦沈下脸来浑然自有威仪。沈持风却并无畏惧,淡淡应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越春此时还是大应都城,阁下若想巡视边疆,不妨即刻出兵将这半片江山打下来,到时候想怎么巡视都由您。”沈持风半生浸淫官场,自然辩才无碍,这一番抢白噎得皇帝面色发青。此番犯险南下是何等艰险之事,每当穿州越府之际被盘查,使团中人总是胆战心惊,生恐露陷,若不是应国压根没有人想到他会出宫,只怕会派出十万大军追击拦截也说不好。
皇帝也只愣了一瞬,随即从容道:“你应国这二十年来枕戈待旦秣马厉兵,便是想要大举北攻,也不知在我大都安插了多少杀手探子,就算窝在宫做缩头乌龟又何以见得安全?先皇当年居于深宫防卫无数,还不是被任炜棠一箭射死。倒不如趁其不备,亲下南应探个虚实,即使被杀也来个痛快!”他语调原本有些不准,说到此处更是极为生硬。沈持风夫妇相视一眼,均是心中惊骇,这消息连他们也未得知!沈持风心思何等迅捷,当即便推算出了前因后果,缓缓道:“难怪当年右贤王会屈尊摄政,让两岁的太子即位。”
维茨太后一声冷笑,“你不用以话语刺我,的确,胡刀的确想做皇帝,但他野心虽大,脑子却清醒。维茨本是部族联盟,建国不久,一应建制俱是仿照你应国而来,胡刀若是即位,势必会招来先皇直系部族的反对,倒不如挟天子以令诸侯,还能要挟我从了他。
“你自然不会被他要挟。”沈持风表情苦涩,“能把任炜长和沈持风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人怎可能被一个迷恋他的男人要挟到。这主意只怕就是你自己吹到他脑子里的。”太后翩然一笑,琥珀色凤眼中掠过一丝傲然,“能被阅人无数的沈持风夸赞,是卡伊的荣幸。”沈持风一摆手,“别,我是祖上百代没积德才遇上你——你们既然敢孤身南下,想必有着绝对的信心,如果我没猜错,此时维茨精兵应当已然压到了大应边境,你们若在此被杀,刚好借此机会一举南下,趁着军士的悲愤尚未耗尽,一举攻下越春。”
“问题是,你们从哪里来的信心?”沈持风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不似对二人发问,倒更像自言自语,与任家斗智多年,沈持风虽从未接触军中事务,兵法兵书却读了个烂熟。他循着所有看起来不可能的计谋在心中一一排列,忽然间想到了最大的可能,“维茨边界我大应看得极紧,任家军士也绝不会被你们威胁利诱包庇你们,而边境城池若有军队调动,探子也绝不会毫无所觉——所以,你们是调动了拱卫皇城的禁军虎骑尉,借道喀尔喀,藏在燕翎山脉中!”
此言一出,沈持风自己也被惊到了,燕翎山脉南端距越春不过三日路程,骑兵更是只需一日半!虽说远道跋涉比如兵少马疲,但若奇袭越春,京都仍是堪忧!他越想越是惊恐,不仅脸色大变。须知他虽半生防着应国朝堂,对任家恨入骨髓,但说到底还是应国之臣,越春若因他而破——沈持风感到手背上妻子掌心已然渗出冷汗,他心中一片混乱,也不知是迅速逃离此地还是火速进宫密报皇帝,一时竟是茫然失措。
维茨皇帝面上有不加掩饰的欣赏,“爹,您即便无意造反,也不妨到维茨宫中来养老,朕有很多问题都想向您请教。”沈持风却无这等闲情逸致与他玩笑,强自压抑着心中震惊,沈声问道:“你们何时跟喀尔喀搭上线的?”“使团从大都出发之前。”维茨皇帝嘴角透出一丝嘲讽的笑意,“这还得多亏爹你,若不是你生恐弟弟唯一一次主动跟我方联系留下了尾巴,飞雉城一役将他们全都撤了出来,朕此行怎能如此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