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任蔻艰难地开口,心中蓦地升起一股恐惧之情,父母均丧,如此大悲恸之事,沈约不哭不闹,实在让她担心。“我去找个地方洗漱”,沈约勉力弯了弯嘴角,“总不能就这么见人。”说完,身形一变,化作一抹黑影,顷刻间消失在了任蔻的视线中。重寒洗清秋,丝丝飒飒随风而至,卷在她已经湿透的衣衫上,激不起半分凉意。任蔻想到昔年在此烤年糕、放纸鸢、嬉闹无忌之事,一颗心空荡荡没个着落,竟似也和那些被生生打落的纤枝嫩叶一般,碎在了这秋初的冷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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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绵绵,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一辆破旧的马车吱吱呀呀地驶过大街小巷,最终停在了西城沈府的大门口。沈约走下马车,淡淡地扫了眼高大的府门,白绫素缟,显是一应丧事都已准备好,府门口那两座被雨水打湿的石狮依旧洁白光滑,正是照他济宁赴任的战利品做的。沈约微微一笑,他一时胡闹,父亲竟真的遣人照办,想来也是好笑。仿似门上长眼,紧闭的大门骤然打开,几名带着刀的护卫涌了出来,站到了沈约身边。
他们原本是从不露面的一股力量,府里做主的人是真换了。沈约一阵怅然,拒绝了侍卫们的搀扶,强行直起腰板,踏着汉白玉的台阶步步上行,跨过了高高的门槛。大门临闭前,他回头望了一眼。
仿佛商量好的一般,对面那煌煌大邸,也是满门缟素。
府内的暗桩依然没有亮明,这点让沈约颇为欣慰,这是沈府的传统,不论外面如何风雨飘摇,内部都要最大限度地保持平静,以便安然应对一切突发事件。锋芒毕露,就容易满,满,就容易出错。沈约已经通过鲜血,学会了这个道理。
他转过照壁,走向花厅,一路上,无论是上了年纪的嬷嬷,还是零星的几个仆役,都没有来打扰他,只是恭敬地躬身一礼,便算是完成了这座府邸的传承。侍卫沉默地跟着他,一如一宁安生当年,没有人哭,没有人乱,甚至没有人流泪。沈约满意地看着这一切,知道安生和他家那口子已经做好了极其充分的准备,面对沈约将有的悲伤和愤怒。这也是沈府的传统。两年前越莲湖之夜,沈府便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做沈约的坚实后盾,今日,沈府又已用最含蓄的态度向他表明,他们接受沈约的一切决定。
无论对错。
沈约忽觉眼前一黑,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侍卫们连忙伸手相扶,将他架到了花厅中。花厅正中坐了五个人,都是沈约极熟悉的,师父、一宁、安生、晴弓、和林蓬。沈约望着他们,极为勉强地一笑,说道:“我回来了。”
(二)
见他回来,一宁等人尚能克制,林蓬冲过来,一脸焦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勉强牵唇,道:“回来就好。”说着和晴弓一道,将他搀到椅子上坐下。不知是不是家里的感觉太过温暖,沈约只觉脑袋变得有平时好几倍重,昏昏沉沉只想睡觉,恍惚间听得身旁嗡嗡低语,仿佛说他发烧了之类的。他暗自苦笑,当然会发烧,武功还能练到皮肉肺腑上不成?念及此处,想到从前每次淋雨后母亲的姜汤,沈约心里又是一痛。
他挣扎着挣开眼,勉力想要说话,却感到一阵暖意自肩膀灌入四肢百骸,那股圆融内力熟悉至极,酸痛的肌肉在他反应过来前便放松了下来。太温暖,温暖到他几乎不想睁开眼睛,迷迷糊糊间只听得一宁低声道:“回来就好,天大的事明天再说,先去睡觉。”他还待再说,肩上的手又加了两分力道,暖意转为炙热,直烘得经脉腑脏无不温软,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当他悠悠醒来后,发现已经又是一个黄昏,房梁和屋里的陈设都蒙上了麻布,刺眼的白色下,似乎没有一处是他熟悉的所在。窗外雨声依旧,仿佛永远都不会停了。沈约想到济宁那条新修了没两年的堤坝,不知道能不能挡得了这样的秋汛呢?
米老头又要忙起来了,沈约静静地想着。窗外隐隐传来一宁的声音,似乎是正在吩咐黄嬷嬷重新做饭。沈约知道那是家里伺候病人的习惯,东西每隔半个时辰便重新煮一次,这样病人无论什么时候醒来,都能喝上新鲜的米粥。他不想惊动一宁,依旧安静地躺在暖暖的薄被里, 或许他知道自己一旦从这床上下来,便必须面对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和即将发生的事情,一些他不得不面对的事情。
可惜他忘了,这院子里住着天下耳目最灵敏的人。
青影一晃,纱帐便被撩了起来,来人伸手摸了摸他额头,又搭了一会脉,这才找了个绣花枕头垫在他身下,扶着他坐了起来。沈约歪在床头,微微咳了一声,嘶声道:“这么大年纪了,耳朵还跟猫似的。你是不是都不会老的?”来人皱了皱眉,仿佛待要发怒,却又压了下来,木然道:“嗓子哑了,别乱说话。”说着身形一动,回来时手上已多了碗粥。这功夫沈约自小见惯了的,却每次都要咋呼一番,然而今日实在无此闲情,也不说话,只默默把粥喝了。
东西吃完,青衣人放下碗,两人相对无言。沈约知道他不开口,师父是能一晚上不说话的,只好自行说道:“总不能一直让一宁扮作我的样子。上朝就算了,葬礼你总得让我去。”
青衣人沉默了一会,道:“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与其有空为死人伤悲,不如多为活人考虑。”沈约哑然失笑,“师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般冷静。”青衣人也未反驳,房内又陷入一片死寂。良久,沈约才想起他原先想问的事,口气转为冷峭,“任卫东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青衣人颇不情愿地哼了一声,“听说是活活乐死的。”“很好,让他继续乐。”沈约冷然道:“那边所有不姓任的,都给我折下来。”顿了一顿,又道:“留几个能带兵的,将来要用。”“知道了。”青衣人漫不经心地应下来,明显大是不以为然,沈约明知他在想什么,也没开口劝阻。
毕竟任炜棠这个人,他是相当讨厌。虽说已经答应任晖,可没说他不能对别人的私事装聋作哑。
“这几天情况如何?”虽然已从任蔻和林士明处得到了一点消息,但他最想知道的却不在其中。青衣人道:“钟聿宁一直到早上上朝才走,晚上还会过来,范家只派了管家过来,范希诚好像忙得很。兵部已经接到向安远、定远发送粮草的密旨,估计不日即将开战。皇帝那边报的是心疾复发导致猝死,验尸官也处理过了,大多数场合都是一宁扮成你的样子出席, 安生负责府内事务,沈氏族人已经有部分秘密迁出京城,叶总督那边也派人报过丧了。”
“别避重就轻,说重点。”
青衣人眼中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然而一闪即没,再开口又是木头语调:“飞雪楼我派了杜子平去接,少了米澹洲的流水,他们这两年撑得很是辛苦。”“那敢情好,我们来替他们排忧解难。”沈约静静道:“有花不完的银子,还有用不出去的武器吗,照原样装备到任家军士身上,跟兵部递个消息,尽管把他们往前线送。”青衣人一皱眉,点头应了。
“你这两天去了哪里?”
“南澧。”
沈约一挑眉,“真是千手千眼,跑得够快。殿上刺杀有他们的份吗?”
“他们跟此事无关,但段远均似乎猜了点什么出来。”
“魏宁侯?那就不关我们的事,现在没那心思对付他。”
“任家的两个伴当已经从大理寺弄出来了,皇帝既然都决定出兵了,秦枫借坡下驴卖了沈家一个面子。”说着嗤笑一声,“任家倒好,撇得干干净净,这种忠心护主的下人,往大理寺一丢就当没这人了。”
沈约沉默,半晌才道:“给肖贵嫔递个信儿,我想见她一面。”青衣人略略挑眉,“怎么忽然有当皇帝的兴致了?”“他们既然求了这么多年,总要稍微满足他们一下。”沈约望着他,两手一摊,“别看我,我一点把握没有。”“什么都不会还想当皇帝,真是胡闹。”青衣人轻声斥道。“有一个差点当了皇帝的师父,有一个正在当皇帝的哥哥,皇帝这东西想来也不怎么难当。”沈约一声冷笑,“不过我对龙椅那玩意儿一点兴趣没有。”
沈约自言自语道:“杀我父母,伤我兄长,我只不过——想好好跟他们打一架而已。”
青衣人点点头,也不觉得他这话有什么大逆不道之处,轻轻点了点头,道:“那我顺便联系下睿王府,也给那边捎个话。”“嗯”,沈约闭上眼睛,细细思索着,“对了,林士明也辛苦这么些年了,让他回家养老去吧。”“范希诚?”“范希诚?”沈约想到他殿上那番得体应答,心中邪火上窜,凉凉道:“咱家院子里不是还养着个漂亮小姑娘吗?听说咱们陛下挺赏识他那天在殿上的表现,准备招他做小女婿呢。”青衣人微微叹息,口气里流露出一丝怜悯之情,“玉和公主也真是不幸,哪次嫁人都不顺当。”
“最好你真的这么有同情心。”沈约懒洋洋地道,“他不是最爱名声吗?咱下药也得对了路子。”青衣人不语,算算没什么要交待的了,端起碗准备出门,正放下帐子,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你不去看看任晖?”
沈约往被子里缩了缩,翻身朝向墙壁,轻声道:“不了。”
(三)
越春雨水不多,即便是春夏也不常有。可这场秋雨已经下了两天一夜,竟无稍停的意思。任蔻左手撑着伞,右臂怀抱着一只黄铜小暖炉,手里提着一只竹篮,远远地望着跪在灵堂外的哥哥。不准守灵,不准进祠堂,这简直荒唐。任蔻想到父亲就任族长后的第一道命令,只觉疑窦丛生,全然不可解。爷爷去世的消息自是瞒不住的,哥哥一听说就挣扎着下了床,一宁和晴弓都不能跟来大宅,更不可能在此时离开沈家,自然将一切交给了她。她生怕哥哥发现沈家状况更受刺激,命轿子从侧门一路抬进了大宅里头,这几日找沈约和照顾哥哥,她都不知先顾哪一边才好,沈家的惨祸,哥哥的病情——任蔻只觉一颗心掰成两片,搁哪头都是一样痛。
父亲严禁她再和哥哥说话,哥哥脸上的表情又太可怕,她既不敢上前劝慰,却又不能就此不管,只能在这雨里站着、望着、陪着。想到此处,任蔻越发黯然,痛恨自己的怯懦,又深深感到无助。若是一宁在就好了,她黯然想道,又摇头驱散这一念头。不能再依靠别人了。可这到底要怎么办?哥哥受伤才几天,本来就没痊愈,再这么糟蹋,肯定是要落下病根了。她深吸一口气,走到任晖身边,蹲下身来,将伞搁在肩头,从篮里拈出一块桂花糕递到任晖嘴边,轻声道:“赵婶捡了新桂花做的,吃一口吧。”她知道任晖性情执拗,他既要跪,劝是劝不动的,于是每日总送点东西过来,厨房不给任晖做饭,她早被赶出家门,那些下人也不怕她,什么食材也不给,她忙活了半天做不出什么好的,干脆回安和公府拣些任晖爱吃的糕点带过来。
任晖此时眼皮沉重,浑身发疼,已被胸口和右腿的伤处溃烂的高热搅得浑分不清东南西北,他抓着妹妹的手,模模糊糊地摇了摇头,喃喃地问:“我哪里做错了?爷爷为什么责罚我?不杀安仁,我不杀安仁。错了吗?我是不是错了?”任蔻心中猛痛,身子一颤,手里的桂花糕便落到了地上。她低头去捡,却瞥见任晖领口里一抹浓重的血色,她心中大骇,掀鼻猛嗅,却发现空气里除了雨水的湿气、青冈树的味道和桂花糕的香气外,又过了一股说不出的气味,腥臭难闻,竟似是某种肉类腐败了一般。
“哥哥!”任蔻失声惊呼,任晖却仿佛不闻不见,两眼发直,死抓着任蔻手腕,任蔻吃痛,扔了暖炉,伸右手探他额头,可她的手早被暖炉捂热,哪里能察觉温度。她一咬牙,用力掰松任晖手指,万幸任晖烧得厉害,手上一丝力气也无,她扯开任晖前襟——任蔻一生从未这么大胆过,冒犯兄长简直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可她真庆幸自己的冲动。任晖胸前伤口竟已全部发白化脓,松散湿透的绷带下一片血肉狼藉!任蔻惊恐地缩回手,再看一眼任晖的右膝,果然,地上的雨水混杂着极淡的脓血,也不知已经破了多少时候。
“来人啊!来人啊!”任蔻放声叫道,只觉一生从未如此恐惧凄惶。这区区数日间她已历尽恐惧煎熬,身边人接连的去世,深知生命的脆弱。无人应答。意料之中。任蔻咬牙站起身来,对着兀自直直跪着的任晖道:“哥,你莫怕,我叫人来救你,马上就回来,哥你千万千万答应我,绝对不能死掉!”任晖哪里听得到她说话,只在茫然间瞧了他一眼,眼神却已失却焦距。任蔻心中恐惧,提起裙衫下摆发足狂奔,等她求动父亲,哥哥早跪成残废了,后娘凡事以夫为尊,更是没指望。只有安仁哥哥了。
任蔻跑出任府大门,脑海中浮现出父亲和二叔的对话,心下忽地有些绝望,安仁哥哥他,会不会不愿意来?一定有些什么是她不知道的,所以爷爷才会有这么荒诞的死法,所以父亲才会要惩罚没有过错的哥哥,所以哥哥才会念叨着“不杀安仁”,可是——不管怎么样,她只要相信就好了。
相信他舍不得,像哥哥一样的,舍不得。
她趴在沈府大门上,用力捶了下去。仿佛过了千万年之久,那大门略略开了一线,见是她,忙整个拉开,“怎么回事?”一宁接住扑跌入怀的任蔻,颇为焦急地问道,任蔻又惊又喜,刚想说什么,眼前却一阵黑甜,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哥哥!”任蔻乍地醒了,发现是梦,这才放下心来,捂着疼痛的胸口微微喘气。“难受吗?”一宁担忧地望着她。他原本便只伏在床边浅眠,她刚有动静时便醒了。任蔻摇摇头,汗珠顺着额发淌到眼里,颇为难受,一宁拈起衣角替她拭了,轻声道:“任晖没事,少爷从太医院请了大夫过来,现在林少爷和晴弓姑娘在照顾着。就住在少爷隔壁,一有动静马上就能知道。”
任蔻知他含蓄,这么糟的天气,沈约定是派人狠狠“请”了一番才把那些老先生弄来,她稍觉放心,随即又担忧问道:“安仁哥哥没事吧?”一宁苦笑道:“总算比你哥哥好些——别尽顾着担心他们,这两天蜡烛两头烧,你以为自己比他们好得了多少?”任蔻望着他眼里血丝,柔声道:“你还不是一样。”一宁摇头道:“你今天跑来时的样子,我都吓死了。”现在想来犹自心有余悸,想到此处,一宁伸手握住了任蔻,“答应我,以后有事跟我商量。”任蔻面上一红,这才注意到已然入夜,当即便欲抽回手,颤声道:“一宁——这样不好——”一宁叹了口气,温柔道:“现在连任晖都被赶出来了,整条街的人都看见你哭着跑到沈家门里,你还待嫁谁去?”
任蔻大羞,双颊便如火烧,虽说早就住在一间府邸,可他两人都是温柔含蓄的性子,平素相处相持以礼,这样亲密的动作从来没有过。“哥哥——和安仁哥哥,他们不好吗?”一宁思忖片刻,长叹一声道:“还是等你好了自己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