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官府也是十足重视,每年会在这几日于五土庙清宴大殿外主办各种祭典活动,不少朝廷权臣,更或有亲王世子会亲自赴殿前祭拜,并供奉牺牲、捐献香火钱。这一场庆典,往往能持续十日。
今年祭祀大典,气势更是宏大。帝王颁发诏书,告之天下,其将于三月十八日辰正领着五部双廷明司的官员,亲赴清宴大殿祭祀稷神。
御辇平缓地驶在东西大街。明黄的垂帘,伴着车轮颠簸与些许微风,轻轻地摇晃着。
“净念,你在摸什么?”帝王看着坐在对面的青年不时地用手摸向发端,那有些迷茫的模样,让他不由得笑出声。
净念又扶了扶冕冠,总让他有一种头重脚轻的错觉,直担心这冕冠会不小心掉了下来。
索翰华笑着替净念正冠,道:“待会下车,可别这样再摸冕冠了。”实在是有失风仪,继而他又提醒,“记得紧随着朕的脚步,嗯?”
净念轻声应道:“嗯。”
说话间,御辇抵达了五土庙前,车外,接驾的百官、参与祭典的百姓,都是跪地高喝起“万岁”。
索翰华先一步下了马车,由内侍官撩着车帘,站在车辇边,冲净念伸出了右手。净念没有避讳的概念,自如地将一只手交给帝王,顺着对方的力道,轻跃下马车。
所有人伏地磕头,自然不知他二人的举动。
索翰华没有松开净念的手,扫了一眼满地的官员,再看向恢弘的五土庙,领着净念一步一步踏上台基,来到了正门高台上,才淡笑着对众人说道:“诸位平身。”
大臣百姓,谢恩起身,都是不自觉地仰头看向帝王——在律国,虽帝王威严不可亵渎,但在朝会之外,倒也没有“不可直视君颜”的规矩,不少低等官员与寻常百姓,都是赶紧趁此机会一睹天颜。
这一睹,可是有人惊异、有人欢喜,自然还有人忧愁了。
新晋朝臣和普通百姓,都是疑惑了:那个站在帝王身边的白发青年,到底是什么人,竟是能身着尊玄五龙衮服与头戴九旒东珠冕?!转念间,大多数都想到了数年前名动天下的那位尊王,便俱是好奇不已。
索翰华微敛下眼,吩咐了内廷司礼官准备祭祀仪典后,便是牵着净念迈入正大门,直朝清宴大殿走去。
今日索翰华让净念以这般高姿态出现在天下人面前,自然是有多重目的了。最主要的是,净念想借着这次突然的“复出”,来监视某些人的反应,以确定其后的计划实施,索翰华当不干预,想到当年净念中毒一事,更是压抑不住心头的暴虐,便甚是乐意为净念助上推波之力……不仅是净念要清除那些势力,他索翰华也想知道,到底是哪个野心狼子竟是胆大包天算计着自己最重要的人!
索翰华从不是宽容之辈,仅是下毒伤害净念,就足以让他将那人或那几人五马分尸了!何况,算计净念的最终目的,必然是与皇位脱不开关系,这觊觎龙椅之心,尤其是他能够包容得了的?
而比之索临丞想彻底除掉净念的心思,那个隐藏得更深的黑手想要以毒控制净念的打算,最是让他无法忍受——当年,若非净念轻率地杀了索临丞,若非考虑到江山到底还是需要后继人,索翰华想,他或许一个发狠,便当真是处死了自己的那几个儿子。
清宴大殿的祭典,按照规矩,顺利地进行完毕。
至最后,索翰华奉着酒器,高举过额头,转身面向,大殿之下祭拜的众人,以内力将声音传入所有人的耳边。
“五土庙香火旺盛,恰如我大律国气绵延。朕,这一杯祭酒,以敬稷之神、奠土之灵。酒封香土,水入其下,我山田则甘丰露润,九谷盛长;‘有(酉)’存皿槽,我居巢则仓满库实,百家殷实。”说罢,他将酒器的酒缓缓倒入盛着燃香灰的祭槽中,遂将酒器抛出,正巧落在了大殿之中,伴着清冽的声响碎作九块,“我大律,必得岁岁(碎)太平、盛极无终(盅)。”
“则我社稷安稳,家国兴旺!!”
此一言,索翰华说得淡然,却是字字铿锵,俱数被众人清晰收入耳中,值此良时,皆不免心潮澎湃,遂都三拜跪地,激昂地大声呼喊:“律国兴旺,盛极无终!”
净念一直沉默地站在男人身旁,忽然听得众人齐声震呼,也不免有些愣住——这样庞大震撼的场面、无与伦比的气势,当真是唯有站在这顶端权位,才能拥有!
他不自觉地偏头看向索翰华,即使对方还是噙着温笑,可那一身玄衮不经意散发出的狂放气息,却是让人不禁心头发怵。
有些莫名的、激进的感觉,在心口回荡。
索翰华回看着净念,眼神温柔——作为一个以子为傲的父亲和独占心极端强的情人,对于净念,他总是有一种微妙的“收”“放”不得的态度:想要将这孩子奉上最尊贵的地位,又恨不得将这青年永远地圈禁在一方小园。
不过……既是已经让净念走至今日这一步,索翰华自然是得要为净念的往后铺好道路——因前些年的事,和某些势力的作祟,净念在一些朝臣与绝大多数民众的心中,皆并非是正面的形象。
故而……
索翰华等众人跪拜之后,再次扬声道:“朕趁今之喜庆,告诸我天下黎民,大律皇长子尊品御武王索净念三年前为破除文亲王索临丞谋反案,误中歹人之恶计,几度命悬一线,为此一夜白头,更是饱受三年病苦,今日大愈,朕便借此良机,于天下人面前对其嘉奖。”一番嘉奖,又赐了无数宝物,“……特允索净念长住紫青宫。自今往后,凡群臣百姓,对其礼待如在朕之前。”
若说,三年前,朝堂宫内自成规矩,以太子之礼对待净念,索翰华这一通话,便是直接告诉所有的人:见索净念便如见帝王,无有分别,亦即是,龙椅宝座,也分得一半于对方。
清宴大殿内,霎时死寂。
索翰华说得轻描淡写,却是把他人对净念诟病的理由随口推翻,落实索临丞谋反罪,以净念的身份,杀了对方也不无道理。何况……所谓“一夜白头”,不明真相的普通人,至少确实看到了那明显不足三十岁的青年果真是满头雪发。
今日主要的事完毕,一些目的也达到了。索翰华便是宣布祭典结束,握着净念的手离开五土庙,开始进行“解道游”。所谓“解道游”,便是与民同乐,帝王坐着无篷的马车,慢慢沿着东西南北主轴大街巡游,路上,百姓可以暂免尊卑,拦阻帝驾,出一些谜题让帝王猜测。每答一题,便是解开一道。
净念与索翰华坐在简陋的车上,刚驶到东西大街的街头,就被一群民众挡下——当然,帝王的护卫还是层层挡住蜂拥的人流——按照规矩,由司礼官呈递写有谜题的桃木板。
司礼官看了题,有些犹豫,偷瞄了几眼神色冷淡的净念后,对帝王道:“皇上,这一题是……是考尊王的。”
索翰华勾了勾嘴角,对净念笑道:“吾儿可愿猜一猜?若是猜对了,应是会有人送上糕点的。”这种解道游,百姓送的礼品多是特色吃食之物。
净念本来有些浑噩,不太明白眼下的情况,但听到索翰华的话,还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司礼官手中的桃木:上面画着很极其简单的图纹,似乎是几只蝙蝠?
他有些茫然不解。
索翰华看着他懵懂的模样,顿时失笑,眼角余光把伸头望这边的众人尽收眼底,心下终是不忍让这孩子当自己的面被人为难,遂轻道:“民间素有借物谐音以表吉祥的传统,当日你看的《千家谈》,可还有印象?”
一旁司礼官心中暗叹,帝王当真好生宠溺尊王。这种民间“解道游”,历来是极讲究的,帝王一旦答应下来,也是不好违背规矩的。如今帝王为解尊王之难,竟也不顾忌颜面,就这么当众提醒。
有了索翰华明显的提醒,净念倒也不愚笨,想起之前看的杂记,便道:“蝠是‘福’。那么五只蝙蝠便是,‘五福临前’。”
倒也是很简单的谜题。
阻道的众人顿时散开,代表民众心意的礼品——“五福饼”也是被司礼官收了下来。净念看到食盒,眼神微微一亮。
索翰华轻笑,低声道:“这些食物来历不明,吾儿可别贪嘴了。”
净念闻言,便是乖顺地收回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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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民俗参考中国古代的一些庙会。
【一五六】归来兮
“解道游”进行到一半时,帝王终于好心地放了净念退出:也不知是百姓对于这隐匿了三年的尊王极为好奇,还是出于某些特别的缘由,这一趟巡游阻道之人出的谜题,多是针对着净念,以至往后索翰华不得不屡次破了规矩,给予提示甚至直接替代回答。
于净念,并非是畏惧被人为难,只纯粹的,异能在这种人多吵闹的情况下,容易不受控制,时而会被那些汹涌而来的心思与情绪,扰乱了神智。他的气色也有了几分不虞。
不过对他而言,这种与众人同欢庆的经历,说到底还是有几分新奇的。
净念自巡游中退出后,确实没有如索翰华吩咐的直接回皇宫。在他要换上车辇时,眼睛扫向路旁,便是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故而此时,他坐在了此间酒肆的雅间。
“不想三年未见,王爷的变化着实是有些惊人。”说话之人,微笑地替净念斟上一杯酒水,后道,“这几年我数次探听,却不得王爷半点讯息。”
净念半垂着眼,注视着面前酒盅里轻晃的阴影,片刻后,才慢慢地开口:“洪扬轲……”
洪扬轲挑眉一笑:“王爷,你我相识也有十多年了罢?洪某初见你时,就拿你当友人,可惜为何你总是不能信任洪某?”说着,他叹息了一声。
净念忽然抬眸,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眼:“若你说出,哈维恪耳那个弟子,我便且信任你。”
洪扬轲神情微惊,遂又缓了下来,笑:“王爷此言何意?我怎可能认识什么哈维恪耳的弟子?”
净念恍若未闻他的辩解,语气冷淡而直接:“我早便警告过你,一度是念着你当年所谓的‘朋友’而容忍了。”前世今生,他都鲜少体味情感,当年洪扬轲说的朋友,到底是让他觉得几分触动,也便在对方行为未过前有了些许包容——当然,最重要的是有别的考虑,沧国洪家彻底扯出权力中心,这洪扬轲却与律国的某些人有往来;只是这个人一贯精明又极其地小心,作出许多虚虚实实的事情来,竟一时不能确定他到底与哪一方有牵扯。
“……三年前,父亲便欲杀你。”净念冷声道,“如今你若是坦白一切,我便且再饶你一命。”若非当初,因为他的生命危在旦夕让索翰华无心理会其他事情,当年那些人,无论有没有做过什么,怕都会被索翰华以一些名义处置掉了。
至后来,净念被救回,索翰华也便暂且压下杀戮的心思,只冷眼看着那些势力的纠缠与争斗;而净念因被关在净苑,除了让英招与静门监视、探查,也是按兵不动,才让一些人得以逍遥至今。
何况,即使要杀洪扬轲,对方不可能任人砍杀,一般人的武功还是拿不下他。
唯有,净念自己出手。
洪扬轲听到净念明明白白地说起索翰华要杀自己一事,眼中晦涩难明,许久过后,才低低地笑出声,遂是渐转大笑:“王爷既是明白了一切,又何必陪着洪某干坐于此,而不直接动手?”
净念漫声回道:“我需要知道申屠王的事情。”
是的,一个洪扬轲不必担忧,一个哈维恪耳的弟子也不必惧怕,但若这几人——很可能还有索翰华的某个厉害的儿子——与宿闫国申屠王俱有了牵扯,就不得不让人重视了。
宿闫国前些年尽管因为内斗而伤了些许元气,但只要申屠王的力量存在,这个国家的势力就难得坍塌。而更没有人,比净念更清楚申屠王是什么样的人——他的野心,又是何等之大!
洪扬轲这回是彻底怔愣住,只有嘴角的弧度不减:“王爷,洪某当真小看了你。”他以为他掩饰得天衣无缝了,他以为把自己完全地与这些势力撇开了……却不想,有人将自己的所作所为看的清清楚楚,在对方眼里,他洪扬轲估计始终是个笑话。
见洪扬轲始终只是笑或说些无关的话,净念不由得微蹙了下眉,随即淡声道:“你不说,我也能明白。”
“那是自然,”洪扬轲微笑着颔首,“王爷对洪某说这些,只要洪某有一些许的慌张,你自然就能够探查知我的心思了。”
“明音之力,当真是不可小觑。”他继续道,“想必这几年,王爷已经将明音术修得更是出神入化了罢?”
对于洪扬轲的误解,净念不做辩驳,只淡淡地看着他,道:“你本可逍遥自在,也无心参与权势争斗……只是,为了父亲吗?”说到最后,他几乎克制不住那点杀意了。
洪扬轲掩眉:“是与不是,现而今还重要吗?”他淡漠地伸出双手,呆呆地看着手掌间的纹路,“我的岁数都接近而立了,这么些年,无论做什么,始终都不曾得到过……哪怕一个眼神。”
“我只是不甘不服。”洪扬轲的神色看起来,几许疲倦,“在申屠宿闫与你的弟兄间都是顺水推舟了下。”说着,他笑得讽刺,“我不是你律国人,做什么事,也不必遵守你律国法条。何况,自始至终,我只是对你的兄弟说过你的明音术,顺便答应了申屠王将于准送给了他。”
净念心思一动,便知于准是哈维恪耳叛出的弟子……那么至此,他可以完全确定了先前的猜测。
——今日这一叙,净念确定了至少那几人没有与申屠王勾结,那么,有些事情则更好办了。律国并不惧于宿闫国,但如果内政之事,在这不必要的关头,引得了外乱,却也着实不妙。
洪扬轲还在继续叙述着,神色复归于平静,预期却透着不明显的怀念与柔和:“说来,我比你更早就认识了你的父亲。”这话有些古怪,不过净念确实是在十三岁时才真正意义上“认识”索翰华,“那时我不足八岁。”
净念抿了抿嘴,随即漠然起身缓步自洪扬轲身侧走过。
原本低眉微笑的男子,身形忽地一倾,便自圆凳上摔下。双眼还是睁开,黑漆漆的瞳孔间似有淡淡的悲伤与释然……他的嘴角,突地涌出鲜血,脖颈也在瞬时粗肿发黑。
净念出手时,洪扬轲没有还手。
无心去探索洪扬轲的心情,也没兴趣知晓洪扬轲怀念的往事。净念没再多看地上的尸体,只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轻声吩咐了一句:“秘密安葬罢!”
朋友……净念忽然想到,遥远的前世里,那个因自己惨死的孩子;又想起在禅院时,净明小心翼翼地接近自己,后来更是不想牵累自己,在严府时甚至几度想要自裁。他想到当年父亲的话语:“人心有真假优次。世事多变,莫过于人心难测。”
心情有一丝凝滞。
其实,在当年听到洪扬轲的朋友说法时,净念是真的有拿过他当作朋友的。只是这个人,心思太过深沉,且做了那么多事情……对于觊觎索翰华且想要除掉自己的人,净念到底是没有多少悯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