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念捧着温热的茶盏,呆呆地看着随风摇曳的水莲出神——这些年他养成了爱发呆的习惯,每日练完武,做完索翰华布下的“功课”,若是无人来看望他,他便习惯坐在小榭内,或者在粟梅花下,或者在邃丝琉璃间发着呆。早些年,他还是有几分喜爱读书,只是这么多年经历了红尘俗世,目睹了不少腌臜阴私,他对于书中所写的人世也没了多少好奇心。
便是防控思绪,发呆时,他什么也不必想,就能感到一种怡然自得的舒畅和宁谧,这般体验,净念还是蛮有几分热爱。
索翰华对于他的态度,依然是宠溺而包容的,不是特别紧要时刻,都会将奏折搬到净苑,坐在一旁,边陪着发呆的青年,边处理着公务。
索翰华对净念唯一强硬处是在曾有两回,净念表露过一丝出净苑的意愿,他没有阻止或同意,只是淡笑着将青年打横抱起,扔到床上粗蛮地分开对方的大腿,狠狠地折腾了一整夜。
这两回都让净念浑身酸软地躺在床上一天都懒得动,便自此后,他没再试图提过离开净苑的要求。
生活很安宁,有着父亲的陪伴,净念也觉得很满足,所以三年下来,尽管被束缚在一方小园,他没觉得枯燥与愁闷。
北门掬觉得心头很闷,可也不想就这么离开,虽然他知晓自己在不在这里,对青年来说没有多大的区别。遂从被净念用镇纸整齐压在一旁的厚厚纸张间随手抽了一张,打算看看这人写的是什么。
他曾是净念的老师,对于净念负有一份教导之责,道现在心态上也没有改变。
净念没管北门掬的行为,使得北门掬放宽心,便仔细地看起这一篇……策论?
这让北门掬有些意外。净念可不像会主动思考,甚至写下自己对于朝廷一些举措以及朝臣制衡的想法与总结。不得不说,经过这么多年的悉心教导,即便净念一度神智混乱,却到底是形成自己独特而犀利的看法。
北门掬看完后,心知这定是帝王要净念写的——不得不困惑了,索翰华的姿态,早就说明了不会让净念再参与朝堂之事,如今这一番举动又有何意味?
无论怎么不解,北门掬还是不由得心生几分赞叹:净念就是一把锋利的刀,处理事情不论手段,总是干净利落,虽然他有些观点过于直接而狠绝了些。
这一想,北门掬却是笑了。且不管帝王到底有何想法,这个被关了三年的青年,日渐温和柔软的表皮下,本质已然是一头爪牙锋利、狠绝果断却有一套行事准则的厉狼。
“父亲说我,”净念忽然出声,惹得北门掬眼神有几分意外,他淡然而直白地说道,“我整天除了吃饭睡觉练武,就不知道动脑子。”这认真严谨的语气,由一个接近三十岁的青年说出口,令人不由得心生几分诡谲与好笑,“长久下来,会变笨的。”
北门掬怔愣后,是失笑,又隐约觉得有些释然了——他身着权位,凡事在脑中都过个曲折的几道弯,但其实,眼前的一切,说明他这几年存着的不死之心,当真是奢望了。帝王或许是真的,不打算再让净念卷入权势争夺中了,之所以让他写策论,恐怕真是出于让对让一个人时不至于觉得百无聊赖的动机。
这一想,他笑:“皇上也是不想让少主觉得无聊罢。”
净念点头,轻声道:“我知晓。”虽然,他没觉得无聊;至于变笨……他没考虑过,但只要能够保持自己的神智,聪明愚笨他都无所谓啦!不过是父亲的要求,他从不会拒绝。
“那么,少主除了写策论,可还有别的消遣?”北门掬便接着这个话题,随意聊起天。
净念想了想,道:“有时候会写笔记。”哪怕是一本野史传本,每看完后,父亲都要他写些感想。
“我不喜欢写字。”他小声咕哝了句。原本也不算讨厌写字,只是这样几乎每天都要写些东西,他渐渐地就不太耐烦了。但凡痴迷于武学的人,对于文字之类的爱好,约莫都是提不起多大的兴致。
北门掬不由笑开,低眉瞄着纸张上清隽的字迹,道:“这一说,我倒确实发现少主你的字进步了不小。”
这时,忽地一道醇厚悦耳的男子嗓音插入两人对话间,带着明显的笑意:“吾儿,不喜欢写字?”最后的调子略扬起,如是隐含着一丝危险。
净念眨了眨眼,微偏头,朝木屋的方向看去,这瞬间,索翰华的身形几个起落,就来到了池塘边上。
北门掬面色不变,只他自己心知,身形僵硬得很——这几年的索翰华,言行举止还是一派温和高深的气度,却总让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错觉,便是他,若非必要,单独与对方相处时,也是满心的抑郁。
索翰华淡淡地瞄了一眼对自己行礼后规矩告退的人,微颔首,便大踏步地跨过曲桥,瞬刻进了小榭,一把将青年抱起来,自己坐下后将对方安置在他的腿上。
这一系列的动作如一气呵成。
净念早是习惯了,便是温驯地靠着男人的肩膀,几许惬意地眯起眼。
“吾儿趁着为父不在,与别人偷偷抱怨?”索翰华语气含笑,咬着怀中青年的鼻尖。
鼻子被咬得痒痒的,净念无意识地偏了偏脸,后干脆调了个姿势,将头彻底埋进男人的怀抱里,嘴上说的:“没有抱怨。”他只是陈述一项事实罢了。
“你啊,”索翰华低垂着眼,凝视着入目的白发,眼神变化莫测,“岁数越大,越跟个孩子似的。”
净念含糊地哼了哼,少刻后,忽然回道:“我是父亲的孩子。”
索翰华一愣,随即大笑,将怀中人“拔”了出来,捧着青年的脸,粗暴地吻上去,如要把那柔软的唇、润滑的舌给生生地吃下肚中。
许久后,他才微喘着粗气,含着净念的唇低语:“吾儿好能耐,愈来愈牙尖嘴利了。为父得好好地惩罚下你这张嘴!”说罢,一个施力,就将人压上了半边空桌上,狠狠地吮吸爱抚起来。
净念被吻得差点喘息不过来,几要昏厥了过去前,嘴上的唇舌才沿着他的唇角游移而下,便觉颈项被人用力地弄了起来,激得他忍不住低吟出声。
适可而止。在净念的颈项落下清浅的印痕后,索翰华终是止住了动作,手上温柔地将人再度纳入怀里,坐在榭内,一手圈着净念的腰,另一手随意翻起对方写的策论。
“北门掬说得是,你的字终于能入得人眼了。”索翰华地笑道,“看来之前你不是不会写,而是没用心。”
净念搂着男人的腰身,脸颊在索翰华的肩窝处蹭着。
索翰华沉沉地笑出声,取笑道:“也不害臊。不过你撒娇也没有用,这每日一论,还得继续保持下去;若是随意糊弄为父,就加倍惩罚。”
净念停住动作,倏地闭上眼,安静地窝在男人怀里纹丝不动。
缓缓地梳弄着净念披在肩上的雪发,索翰华合下眼睑,不再言语。
【一五四】总不移
初春的风,拂面却不寒。
索翰华静静地抱着净念,几许享受地靠着椅背,目光漫不经心地在园内景致间游移。这园子的一草一木,这么久来,便是他看多了,也觉得腻味。可怀里的青年,却乖巧地住了三年,连净苑的大门都没有靠近过。
即便这高墙大院、隐身影卫,根本不可能挡得住武艺绝高的净念的行动。这人却认真地记住了他的话,不踏出净苑一步。
索翰华想起,年前岭南王父子再度来京,问及净念的消息时,二人不赞同的神色;尤其是索蒙时,真心喜爱净念,毫不客气的就当面指责他自私妄为,硬把自己的过错强加在净念身上。
当年是他引导着净念走入这红尘俗世,如今又是他将这个人关入了冷寂清苑……净念的几度生命垂危,也是与他脱不了干系。有时候索翰华在想,或许,他确实不该绑着这个青年。
可他从不违背本心的欲望,净念这一生,便是连死,都必须得紧握在他索翰华手中。
愧疚甚么,不必需要。索翰华想,他只要给了净念想要的——关怀与爱——便不必自我烦扰,为了无法改变也不愿改变的事实而束缚自己。所以他不想让净念再分心于任何人、任何事时,便果断地锁了对方将近三年。
“你又让北门掬带甜点了?”手掌无意识地抚摸着柔软的头发,索翰华视线落在了一旁的食盒上,略挑了挑眉。
净念连忙说道:“只吃了五块。”
索翰华轻笑,吻了吻他的发丝:“乖孩子。”
他愿意宠着这孩子,对方真喜爱甜点,他也不必阻拦;只是至今没让厨圣进宫,却是有诸多的考虑。
当年净念被做成子人蛊后,整整一个月才彻底清醒过来……然后,便是如同甫出生的婴儿般,他不会说话、不会行动,懵懵懂懂,甚么都不记得,甚么也不懂得。
索翰华拿出比曾经更多几分的耐心,根据曲默的说法,在教净念吃喝行走的同时,一点点地诱导净念记起往事。知晓净念本性嗜甜,他便用各色糕点、糖果,边是勾起对方的一些印象,边是作为一种奖赏。
花费了一年半的时间,索翰华才慢慢地将净念教导成如今这样子。
好在,失去自理能力与记忆的净念,都在慢慢恢复,直至半年前,武功大成,异能恢复,而记忆也终究完全回归了。
但索翰华内心里还是不能彻底安心,这才有了,净念读书写“笔记”的情况。
净念对曲默说的那句话,确实是索翰华的担忧。纵然对着那个懵懂无知的净念,索翰华是心疼与呵护,却再也不想第二次面对那样子的净念了!
“甜食吃多了对你身体不好。”索翰华柔声道,“吾儿可有记住?”
净念认真地应道:“记得。”
索翰华满意地颔首:“这便好。”说着,他漫声道,“适才北门掬可有说了什么话?”
自净念差点死了又被救回后,索翰华便再也克制不住满心的独占欲,对于净念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包括任何人与对方说过的话,都必定要弄清楚……近乎病态地,要完全控制住这个青年。
不过,索翰华不在意,净念不在乎……所以尽管旁观者觉得不妥,他二人却始终不改这样的相处方式。
净念想了想,虽然觉得北门掬没说任何有意义的话,却还是一五一十地把与北门掬的对话内容转述给了索翰华。罢了,他又补充道:“我听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这平淡的语调隐含着一丝得意,索翰华失笑道:“都说了,别再用你那种力量。”
净念垂下头,低声道:“有时不能控制。”再度活过来后,他的异能几乎超越了前世巅峰时的力量,好在他现在不算是个真正的“活人”了,所以尽管能偶尔会不受控制,但对身体没有任何侵害。
……除了,或许在人多时,会被吵得烦人!
索翰华沉默了下,也没追究这个话题,只接着之前的话,问道:“哦?北门掬心里有想甚么不得了的事情?”
“都是那些大臣的事情。”净念整理了下思路,道,“他还在担心,索临牧与索临孜,势力扩张得有些失控了,怕可能会引起夺嫡之争。”
索翰华挑眉,哼道:“一个个的,可真是会操心。”
净念点头:“嗯。”
“你点头作何?”索翰华笑道,“可也是操心那些事?”
净念道:“肯定会有争斗的。”就在索临牧与索临孜之间。
索翰华勾起嘴角:“吾儿可也想争一争?若是你想,”笑了笑,道,“为父帮你摆平你的弟弟和那些大臣,马上就能登基为皇。”这话,虽有几分戏弄,倒也不失真心。只要净念的一切,都稳妥地控制在他的掌心,便是对方有做帝王之心,他索翰华就帮助这孩子圆个心愿,让出自己的宝座又有如何。
净念一愣,遂道:“我不想争。”这人世的富贵权势、名利野心,他从没有放过心上,所望、所取,只是一人之心也。转而,他又说,“我要解决当初给我下毒的人。”
索翰华淡淡地回道:“吾儿想通了?”
“听英招说起的那些,”还有从北门掬心里推测得出的一些事,让净念基本可以断定,什么人是隐藏在阴谋之后的黑手,“我大概知道了。只是,还需要一个确定的时机。”
除此,还需要,索翰华能够放他出去。当然,净念不是执着于复仇的人,若索翰华始终不愿他踏出净苑,那些事,交代给别人去做也一样。
“吾儿想做什么,便去做吧。”索翰华低声道,“只是不许再跑远了。”
将人关了三年,差不多是时候放出来了。不过即使放出来,他也不会再允许净念长时间地离开自己。
净念轻声道:“好的。”三年前的生死一遭,让他难得有了些许感悟。人生一世,敌不过一个死别。他不怕死,却舍不得,离别。谁也不知道,下一世还能不能再遇到这样一个人了。
何况,何况……他这世拥有前世的记忆,下一世,很可能再还会记得今生。到那时,他不怕寻找父亲,却怕……世界之大,终究找不到那个人!
所以,他同样不想,再与父亲有分别了。
“三月十八,”索翰华说,“五土庙,会有一场祭祀大典。届时,吾儿就随朕,一同出席罢。”
“嗯。”
两人在小榭内又说了会儿话,索翰华便抱着赖在自己身上的青年回了木屋。
“昱裳会借着伐魔大会‘奇招’救回几大门派之机,在江湖上渐渐传开了声名;而这三年来,南北武林一些势力衰微,他们借着势,一跃而起,以援救之姿态吞并了好几个门派。不久前,为大多数门派前辈认同,成了南武林第八门派。”
三年来,净念头一次踏入栋丘秘密的静门分坛。当即,三大部的卫首将各路动态纷纷禀报道来。除却近日宿闫国老皇帝终是再次病倒,大限将至一事外,多数事都与江湖有关,而江湖事则与昱裳会脱不了联系。
“我等惭愧,耗时三年,也没能将探子插入昱裳会内部。”“间”的卫首说道,“幸而得了些许有用的消息。”
闻言,净念淡淡地看着他。
“那昱裳会,”那人蹙眉道,“内部的势力着实诡异,并不同于江湖门派,反而……与冀暗部有些相像。”
即便看似是死士组织,但实质的营运方式,与江湖杀人门派完全不相同。
净念听了,毫无意外。昱裳会,反对的是律国朝廷,更可能是个“复国”组织,那么什么江湖名头,都是表象。它的内部构成,定然不和普通江湖门派一般。
昱裳会的组建目的,不过是首先借用江湖的力量,对抗朝廷。之所以那些人不直接与朝廷对立,不过是因为他们在朝堂上的力量不够强大,新朝权臣们基本都是索翰华的部下。
“不必费心再往昱裳会插入人手,”净念忽然开口,“在天沟按我说的,做好准备。”
便是前朝废帝留的势力,又有何惧怕?只需要一个局,就能彻底粉碎对方想要独吞江湖势力的计划!届时,且再看他一个小小的江湖门派,如何再翻腾出什么大动荡!
【一五五】沉霭疏
三月春光明好,正是万物复苏。数百年来民间有传说,道,桃月十八日,便是掌管人间丰收的稷神诞辰日,故而每年此日,各地都会有祭祀与庆典活动,俱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庙会民俗。尔今成为帝都的栋丘,有着供奉了【社稷旋斗极日月五足山河鼎】的五土庙,可谓天下之“根基”,三月十八这日的庆典自然更显得重要与繁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