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才十六岁。
十六岁的少年,年少气盛,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喜欢这个同为男人的商人,他甚至比他大了整整十岁。
那时,他只是觉得,虽然很难受,可是有他陪着好像也不错,即便他在算计别人的时候,他也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充实,至少比总是带着层层伪装的王府中要好很多。
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他是被活生生的摔断。
被那人带回府中之后,他整整养伤就养了有一年半,一年半之后才开始可以坐起来,扶着东西慢慢的走路。
在这段日子里,他一直陪着他,不论多忙都会过来帮他换药,逗他说说话。
他总是喜欢给他讲故事,讲他这些年走南闯北的见到或者听说到的一些奇闻异事,而他也很喜欢听,更多的是渴望。男孩子骨子里对于这个世界想要探求的渴望。
已经十七岁的寒水已经知道了什么是情爱,更让他惊恐的是,当天第一次做那样的梦时,梦中的人不是女子,居然是个男子,甚至,还是那个男人。
这样的事情让小小年纪,从未接触过情爱的他很惶恐,揣揣不可终日。
那段日子,他害怕看到他,总是想要躲着他,却有渴望看到他,陪着他,哪怕什么都不说就好。
这样的情况终于还是没有瞒过他的眼睛,那一天是他十八岁的生日,他特意抽出了一天的时间陪他过生日。
没有其他乱七八糟,毫无心意的祝福,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亲自下厨帮他煮的寿面,甚至还做了一桌子的菜,他坐在厨房门口看着他做,好几次甚至切到了手。
那顿饭做的并不美味,却是他这么多年吃过最好吃的。
也是在哪一天,他终于鼓足勇气向他坦白。
他说:“我喜欢你,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恶心,会不会觉得我有病?”寒水是在问他,其实也是在问自己。
是的,那时候的他,以为自己喜欢同性是有病的,这样的事情他从未接触过。
即使,他生活在那个龌龊的上流社会,只是因为他的性子的高傲,从未注意过这些事情,第一次遇到了,总归吓到了自己。
寒水说:“那一天,他说他也喜欢我。”
他简直高兴疯了,这世间在没有什么比自己喜欢的人,同时也喜欢自己还让人高兴的事情了。
寒水也是如此。
也是在那一天,他抱了他。
季琏一直以为,寒水应该是接受者,没想到,他居然说,那个人才是。
忘川上的雾气终日缭绕着,季琏明明和寒水坐着很近,却在这一刻的雾气中看不清楚寒水的脸,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记住这个人,这么久吗?”寒水轻声问着。
这么久,久到他早已经转世轮回,他还没有办法放下。
季琏伸出自己的右手,手心掌纹从中而断,这是传说中的断掌,最不吉祥的掌纹。可是,他这并不是天生断掌,而是被人从掌心割下,才会留下这样的断掌。
在寒水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雾气中传来他淡淡的声音,和雾色一样的飘渺。“因为,够温柔。”
寒水微微一怔,而后点点头。
“是啊,他很温柔,不是够温柔,而是从未有人能比他温柔。”
明知道他是第一次,明知道他什么都不懂,只是不舍得他痛,他甘愿雌伏在他的身下,这样的人他怎么能不爱,怎么可以忘记。
他忘不掉他说起舍不得这三个字时的表情,眉眼温柔的甚至可以滴出水来。
寒水忘记他那时有没有哭,他只知道,这八百年来,每每想起,心中都是一片酸涩带着微甜的感觉。
在那一世,除了他,再也没有谁那有的疼过他。
一直被人称为黑心奸商的他,从未对他算计过一分,甚至他那两年的生活所有需要都是他的开销,可是,那时养尊处优早已经习惯被人伺候的他并不懂。
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那样的理所当然。
直到,十八岁的那一夜,他才明白,这个人不一样。
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即使他容貌不是倾国倾城,甚至在算计起别人的时候还有点黑心的小奸诈,可是,在他的心中他却是最好的。
再也没有人比他更重要。
“也许,今天的一切都是报应,报应我那时的不珍惜。”寒水静静的讲述着他们的总总。
那时候他的母亲带着他的妻子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打碎了寒水的幸福和少年心高气傲的自尊,在面对突如其来的背叛时,任何的解释都早没有办法入他的耳朵,他只知道这个人骗了他。
从未想过,既然他有妻子,那么他的母亲也来过好多次,为何只有这一次才会带来。
他第一次推开了他,他不想再见到他。
那种被欺骗的感觉,就像跗骨的蛆虫,让他恶心欲吐。
不久之后,年少的他终究还是被父亲找到,带了回去。
走的时候他甚至还在和他闹别扭,连道别都没有过。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无意中直到,之前的总总都是父亲做的手脚,因为他发现了他对他的感情,作为高高在上的王爷,他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和一个商人在一起,而且那个商人还是个老男人。
所以,他利用了同样爱子心切女人,用人性的弱点,分开了他们。
寒水说:“那时的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那么相爱,却可以如此轻易的被分开,直到看到了主子和王,我才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怨不得别人,怪只怪我们爱的够深,却没有给彼此太多的信任。”
没有信任做支撑的爱情,如风中的浮萍,经受不起一点的风霜,只是那时的他并不知道。
也再没有时间让他去懂得。
64.
寒水死了。
在没有弄明白一切的时候。
因为一场预谋的陷害,八王府被全体打入了死牢,三日后处斩。
世间,在没有投敌叛国更恶毒的事情,偏偏在八王府就找到了这样的证据。
八王爷权高震主,这一天是必然的,只是寒水没有想到,居然会来的这样的快,而他更加没有想到,他居然是这样的一种死法。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去和他道歉,没有来得及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更想不到都是,他居然还有机会见他最后一面。
在上刑场之前,他出现在了天牢,来看他。
他瘦了好多,没有了第一次见面时的干净优雅,只是那双眼睛还是那样的温柔,对着他微微笑。
他说:“你别怕,我很快就去找你,你要等我。”
寒水哭着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没有相信你。”
他只是微笑着,在一次次的告诉他,别怕,等他。
寒水并不是很怕,可是他怕等不到他。
他却告诉他,无论他在哪里,他都会找到他,还会在第一时间认出他。
那一世,那个人给了他全部的温暖。
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决定回报他自己全部的信任,所以他等了,一等八百年。
只是,等来的却不是他的相认,而是形同陌路的询问。
“他一个小小的商人如何能进的了天牢。”季琏手指轻轻敲打着渡船,随口问出的却绝对不是一个温和的问题。
寒水也不介意,他扯了扯自己的衣服,笑的一脸温柔。“那时候我也奇怪,只是,在冥界看了前尘镜之后才知道,那时候他为了进天牢,把打拼了那么多年的财富全部都捐献给了国库。”
“他是个对我很温柔的男人,可是,他却是出了名的富商,他的财产富可敌国,那样一笔财富,只为了去天牢见一个人,皇帝不是傻子,自然是同意了。”
季琏站了起来,低头俯视着他,狭长的银灰色双眸淡淡的看着他,不起波澜。
“既然如此,那你还有什么想不通,放不下。这个人,不论今生如何,前世他为你丢弃了所有,寒水,你已经很幸福了。”季琏说完,消失在了渡船之上。
寒水望着他消失的地方,许久笑了起来。
是啊,该知足了,还有什么不满足,上辈子他给他的依旧够多,是他没有抓住。这一世他选择没有他的人生,他为什么还要纠结,他该笑的。
他笑了,心却揪在一起,疼的快要死去。
为什么,不能在多爱一点,为什么……不在等等他。
为什么,等了那么多,遇到了,却偏偏注定要形同陌路。
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对他说一句喜欢。
他想要告诉他,好喜欢,好喜欢他,从第一眼看到那双带笑的温柔眼睛就喜欢上了,一直一直喜欢到现在,他喜欢了他几百年,真正的几百年,却再也没有机会对他说,这句喜欢。
上辈子,因为他的矜持和骄傲,错过了。
这辈子,他想要说,他却早已经不需要。
寒水闭上眼睛,任由渡船在忘川上随意的飘荡着,没有方向。
他从不知道,那一次错过,居然会是生生世世。
只是——这一生,他不会再去打扰他的幸福。
寒水,愿意退出他的生命。
再无交集。
天微微亮的时候季琏回到了玉缘,一进入二楼就被窗口坐着的人吓了一跳。
一身红衣,脸色煞白,盯着黑眼圈,咋一看还真是吓人。
“怎么醒这么早。”他问道,走了过去。
却看到抬眼看过来的人,眼睛上是很明显的黑眼圈,看来并不是醒来这么早,而是一夜都不曾入眠。
“一夜没睡?”
“那有,刚醒来。”孟青衣说谎也越来越面不改色,那叫一个顺溜,这哪里是刚睡醒,根本是骗人都不打打底稿。
季琏也不坚持戳穿他,坐在他旁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虽然做了式神,可是身子毕竟不是自己原本的,如果有哪里不舒服也是可能的,因此他不能忽视。
“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睡不着。”孟青衣一句话说的大喘气,季琏只是眉毛微微抖动了一下,若是胡笙在,早一扇子抽飞他了。
“那就好。”即使如此说着,季琏还是拿出一个小玉瓶递到了孟青衣手中。
“哇!寒玉!”孟青衣完全没有意识到瓶子里装了重要的东西,他只是眼中都是银子,只看到了质地上好的寒玉。
“里面放的是定魂丹,你若是觉得哪里不太对,或者很容易离体就吃一粒。”季琏早已经做到了完全无视他的地步,淡淡的交代着自己要说的事情。
孟青衣小心的收好小玉瓶,郑重点头:“好的!”
“去睡会儿吗?”季琏看他神色疲倦,本就是灵体不太容易齐全的人,还总是这么不靠谱。
“不去了吧,都要天亮了。”孟青衣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算了,反正都该起床了。
季琏站了起来,“那我去睡了。”
“诶?!”孟青衣一愣,见他已经走出几步远,立刻跳起来追了上去,一手抓着他的手,笑嘻嘻的说道:“哎呀,你困就早说嘛,本少爷就勉为其难陪你休息一会儿!”
季琏看了他一眼,见他笑的颇为得意,见牙不见眼,无奈一笑,由着他在那边得意。
那样的宠溺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纵容。
他不知道,可是孟青衣却看到了,他的笑容越发灿烂,只是眼中的苦涩却也越发的浓烈,只是被笑容掩盖,没有被季琏发现。
躺在床上,缩在他的怀中,孟青衣紧紧抓着他的衣袖,那样的不安让季琏有点难受。下意识伸手把他搂到自己的怀中,手臂环住他的腰,可以清晰的感觉到怀中人比自己还要低的体温。
孟青衣确定了身边的人不会再消失,这才闭上眼睛安静的睡去。
脆弱的灵魂早已经禁不起这样的折腾,疲累到了极限,刚刚闭上了眼睛,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季琏放在他腰上的手,发出淡紫色的光芒,偷偷把他渡了一点法力,已经开始有点发虚的灵体,这才逐渐变成实体,看到这样,季琏这才放心闭上了眼睛。
虽然不睡也不困,不过陪着他睡会儿,养精蓄锐也不算什么坏事。
孟青衣这一觉睡的很长,迷迷糊糊间手摸不到身边的人,立刻从床上惊醒,坐起来之后发现季琏虽然起来的并没有离开,而是在房间里拿着一本书在看,心这才放下。
见他看过来,立刻装出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模样,大咧咧的打个哈欠。
“你怎么起这么早,用过早膳了吗?”孟青衣问着,下了床,打开门一出去,就被外面耀眼的夕阳给震撼到无语了。
抚额回头看向季琏,“你怎么醒来也不叫我,居然睡了一天,都晚上了呢。”
带着小小的抱怨,其实是在心底窃喜他的体贴。
季琏放下了手中的书,“既然如此,那就回来继续睡就好了。”
“……”孟青衣见鬼了似地看着他,不是吧!小蝴蝶居然在说笑?
“不要了,我要出去玩会儿,不然晚上会睡不着的。”孟青衣走出去又转了回来,“一起吗?”
“你们去吧。”季琏摇摇头,跟着他从房间中走了出来,却没有答应一起出门。
而是来到之前他住的房间,打开房门,孟青衣就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身体还安静的躺在那边,心情一片苦涩,再也回不去了。
孟青衣是自杀身亡,并不属于自然死亡,这样的死亡本身就带着一定的怨念,而一开始季琏想要让他会归身体,却没想到迟了一步,他早已经用灵魂做了契约。这样的身体不能再留下,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又是个大麻烦,而季琏也不喜欢有人用孟青衣的身体做什么事情,那简直是太恶心了。事已至此,只能找一个好日子把这个身体处理掉。
但是也不能随便的处理,有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当然时间和地点已经都定了下来。
季琏也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只是说道:“再过两日就可以下葬了,你想要那种方式?”
孟青衣抿唇瞪了他一眼,哪里有人让本人选择怎么处理自己的身体,这个男人真是够无情,只是,自己却偏偏……就是把他放在了心里,这算不算自作自受?嘴上却还是没有太多抱怨的回答了,“烧了吧,烧了一了百了,干净,骨灰一个小坛子就收好了,还省的占地方。”
孟青衣其实想说让骨灰随风而去吧,不想再关在一个小地方,可是想到若骨灰都没有了,自己还有什么可以证明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季琏点头,“好。”
孟青衣转身,跑到了楼梯口,大声说道:“那我先去玩了!”
也不等季琏回答,已经蹬蹬下来楼。
季琏听着他消失在玉缘的声音,他不知道孟青衣是不是哭了,低头看着飘到手背上的水珠,这是他的泪吗?
为什么,好像很烫。
65.
禹城,城西的山上。
此刻已尽黄昏,本该无人的地方,却有几个身形挺然而立。
尤其是最外面,那个红衣翩然的男子,若是让人看到,只怕要忍不住侧目几次。
而在三人的前方,放置着一个如同睡着般安静躺着的男子,依旧一身红衣,眉目如画,绝丽隽永。
无论从身形,还是模样都和站在一旁的红衣男子,不差分毫。
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已经死去,他却用另一种方式存活着。
站在这里的,自然就是孟青衣,季琏还有特尔。
寒水在玉缘带着小开心,不便过来。
孟青衣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居然会亲手安葬自己的身体,说起来真的很搞笑,可是面对此情此景,却没有办法憋出一丝的笑意。
即便不想承认,他还是清楚的知道,这一刻,心里还是很难受。
那具早已经安然沉睡的身体,是他曾经活过的证据,而在这一刻,却由自己亲手葬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