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样不敢去皇帝面前找不自在,只能在太后跟前转悠,探了几次口风都没能探出点名堂来,这心里的难受就不消说了。
“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太后对他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急吼吼的模样实在看不上眼,不过这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倾注了她无数的心血,就算失望过还是不能放任不管,见他这会儿坐立不安欲言又止的,终于发话了。
“皇祖母,六皇弟他……父皇他……”景琪吞吞吐吐,话说了一半又留了一半。
“怎么,你父皇偏疼你六皇弟一点你就难受了,做人兄长的要有忍让之心才是,眼窝子也不要这么浅。”太后因皇帝做过保证,对这事倒是真的非常笃定,教训起景琪来也是一套又一套。
“皇祖母,我不是妒忌六皇弟得宠,只是这么下去,我实在有些担心……”到底在担心什么景琪没有说下去。按理来说,他是储君的第一人选,但是只要他的父皇还没有立他为太子,发生任何变故都是有可能的,就算他被立为了太子,也不是意味着万事无忧天下太平,只要他还没有坐上那把椅子,就永远没到可以心安的时候。
这一点就算是他也很清楚。
“琪儿,皇祖母知道身处这个位置你也不容易。但是你要明白,这世上的事是多做多错,不做才能不错。只要你什么都不去做,你担心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太后再一次认真告诫他不要去做蠢事,“你的父皇是你六皇弟的父皇,他同样也是你的父皇,这一点无论什么时候你最好都牢牢记在心上。作为一名嫡长子,不需要你有多么出色多么得你父皇赏识,只要你能够做到上孝顺亲长下友爱兄弟,就已经足够了。”
身处景琪这个位置,早就不是做得好不好的问题了,而是绝对不可以犯错的问题。他做得再好也是应该的,而他一旦犯错通常就是万劫不复。也许听起来很残酷,但是每一位嫡长子,甚至每一位太子的人生就是这么渡过的,只要熬过去自然能够守得云开见月明,熬不过去的肯定是尸骨无存。
景琪沉默地聆听着太后的教导,至于他到底听进去了多少,旁人无法得知,只能拭目以待了。
弘庆十年,范阿宝又一次出塞来到了草原上。和三年前相比,草原上有了很大的变化。这些年在范氏商行的悉心帮助下,北狄三王子扎木尔的部落已经是整个草原上最大的部落,同样也是在范氏商行的大力“帮助”下,王帐那边对他的忌惮越来越严重。
“汗王近来身体欠佳,王帐那边宣本王觐见,范先生认为本王该不该去?”在这三年里,范阿宝给了扎木尔无数卓有成效的建议,让扎木尔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这次范阿宝过来,他准备了盛宴欢迎。一直等到宴会结束他才遣退众人,向范阿宝虚心请教。
“这种情况我朝有句流传甚广的俗语可以用来形容,叫做鸿门宴。”
“愿闻其详。”
范阿宝将这典故讲了一遍,最后总结道:“这是一次暗藏杀机的觐见之行,王子殿下还是小心为上。”
“如果本王拒绝前往,王帐那边恐怕不会干休。再说汗王是本王的父王,一旦本王落下了这样的口实,与日后很不利啊。”扎木尔微微叹息。这场觐见的危险性他也知道,但是不去的话族内肯定会有其他声音,到时候会让他很被动,也不是上策。
“王子殿下的铁卫训了三年,也该到了出力的时候了。”范阿宝轻声提醒了他一句。
北狄世代都是战时为兵平时为民,不过扎木尔听了他的建议后,专门训了一支铁卫出来,现在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范先生,后方不稳,本王的铁卫不能动。”
扎木尔所谓的后方不稳,指的是在边境上虎视眈眈的南人官兵。现如今,他夹在南人和王帐之间,无论是北上还是南下,都要担心后方不稳,实在是有些进退不得。
“这个不是问题,只要王子殿下与我朝结为友邦,世代友好,岂不是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范阿宝的主意是一个接一个,只听得扎木尔不停地眨着眼睛思索。到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范阿宝的这个主意很妙。先解决了后方问题,再解决前方问题,等到了日后他大权在握,整顿兵马,后方变前方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唯一可虑的是,南人会不会有诈?
“王子殿下多虑了,我朝乃礼仪之邦,最是重义守信,一旦结下盟约即是世代友好,岂会出尔反尔,惹人耻笑?”对于他提出的这个问题,范阿宝嗤之以鼻,仿佛扎木尔这么想一想对他们都是一种侮辱。
以扎木尔对南人的了解,范阿宝的那些话说得很有道理,思索良久,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同年年底,北狄三王子扎木尔派使者秘密前往南朝边境陇原塞,几次接触后与南朝使臣签下了盟约,双方约定了不得互攻开放边市等条款。边患和平解决的消息传到京里,朝中众臣一片欢腾,到处都是歌功颂德的声音,大肆吹捧皇帝圣明。
事情急剧发展到这个地步,就算是万事都在掌握之中的皇帝陛下,也只能报以苦笑了。
朝中的阵阵喧嚣离卫衍有些遥远,就算皇帝再圣明对他的生活影响也不大,他的日子依然是简单地重复着。
年初他为父母守完三年孝期后就官复原职了,不过皇帝似乎喜欢上了行宫这边的生活,连很多公事都搬到了这边处理,所以他们基本上是以行宫这边为家了。
这一日,他收到了长兄卫泽从云州托人送来的一封信,看着看着就笑出了声。
“大统领,信上写了什么好笑的事吗?”见大统领神色喜悦,勾起了坐在一旁念书的景珂肚子里的好奇心。
“不是好笑的事,是喜事。臣大哥新近喜添麟儿,臣又多了一个小侄女。”显然,对于才经历了丧父丧母之痛的卫衍和其他卫家人来说,这个新生命的诞生无疑是件大喜事。而且,卫衍的长兄也是上了岁数的人,这是真正的老来得女,长嫂更是一把年纪了,这侄女肯定来之不易,以后怕是要宝贝得如珠如玉了。
出生一份礼,满月一份礼,百日再送一份礼,作为叔父,他可不能小气,这礼一定要厚实,顺便家里也要摆几桌酒,让全家人都沾沾这个新生命的喜气。
卫衍抽了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思忖着送点什么才合适。
长命锁富贵锁是应有之意,各种花色的吉祥如意银锞子金锞子也要多备点,还有其他零零总总,卫衍想到什么,就记了下来,准备回府去和管家再商量一下。
这种事,还是敏文在身边省心,凡事都不用他操心。卫衍突然想到远在边疆的儿子,神色间不由得暗了暗。
“大统领在写什么?”景珂见卫衍在纸上写着什么,把脑袋凑上前去,往纸上看。
“这是给臣的小侄女准备的贺礼。”卫衍侧了侧身,让他看个清楚。
“贺礼……”景珂想了想,突然说道,“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他稍大了些总算不再自己称自己为“珂儿”了,也算是件可喜可贺的事,然后就这么跑了出去。
“大统领,这是我送给小妹妹的出生贺礼。”过了一会儿,景珂又跑进来,捧了个盒子给卫衍看。
卫衍接过盒子,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美玉,大概有成人的三个指节长短,呈椭圆形,玉质温润细腻,色泽白如截脂,雕成一美人临窗图,观之栩栩如生。
“殿下,这块玉太贵重,必是御赐之物,臣可不敢收下。”卫衍看了几眼后摇了摇头,把盒子合上,还给了他。
“大统领,这玉不是父皇赐的,是我在外边自己淘换来的。只是我自个儿带着就怕稍微动几下就会碎裂开来,一直放着也是浪费,再说这个花样送给小妹妹正合适。”景珂不肯接过盒子,两个人推让了半天,直到皇帝回来还没能分出胜负。
“收下吧,不就是一块玉,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皇帝进屋后,往盒子里扫了一眼,根本不当一回事,直接站到了儿子这一边帮腔。
无奈之下,卫衍只能代兄长收下了这份贵重的礼物。当然,那时候的他根本不会想到,日后这块玉在这个故事里也能占据一席之地。
第四十一章:一己私欲
次年草长莺飞之际,北狄汗王崩,三王子扎木尔带铁卫北上奔丧,岂料王帐那边早有准备,于王帐百里之外派兵拦截,命他只身入内,扎木尔愤尔阵前举兵,北狄内乱开始。
扎木尔这方兵强马壮,可惜身处王帐势力范围之内,实力只能发挥十之七八;北狄幼主年幼尚不能主事,不过身边聚集了一批支持者,两者斗了个旗鼓相当。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场内乱不断扩大,大量部落加入争斗,或支持扎木尔或支持王帐,有些部落因为失了王帐的约束,甚至举刀报起了私仇,草原上一片混乱,无数草原健儿的鲜血染红了他们脚下的凄凄牧草。
在草原上的争斗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景骊秘密召集了一众心腹重臣,终于把这北伐大业放到了案上讨论。
打仗不是件容易事,特别是举兵讨伐一国的时候,军队集结,民夫征用,军备粮饷筹措,粮道通畅等,每一项都需要细细筹划,反复考量,才能成事。
景骊以为此时是最好的出征时机,经过多年的修养生息,国库再次充盈,民生也得到了恢复,再加上北狄大乱,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若不牢牢抓住怎对得起那些耗费在草原上的无数心血无数财物,却没料到他的设想竟然遭到了在座众臣的强烈反对。
钱粮军备民生都不是问题,众人强烈反对的原因竟然是师出无名。皇帝此前与北狄缔结了盟约,约定不得互攻,此时出兵就是撕毁盟约,就是背信弃义,实非大国君主所为。
“众爱卿多虑了,朕此次北上,主要是见北狄内乱,百姓流离失所,朕思之不忍,欲出兵帮其平乱。而且朕是和北狄三王子缔结了盟约,又没有和北狄王帐缔结盟约,此次不过是借道路过三王子的地盘,哪里谈得上什么撕毁盟约,背信弃义?”景骊的这些话相当无耻,显然,他当日和那三王子订约的时候就预料到了事情会发生到这个地步,也已经找好了借口。
他这里口口声声是要帮忙平乱,是要借道路过,不过那三王子不愿意借道的话,相信他肯定是不吝于举起刀兵的。
可惜,在那个时代,只能弄臣才会在做事的时候一心一意只为了哄皇帝高兴,但是商议此等军国大事的时候只要皇帝的脑子还没有糊涂,一般是不会召弄臣进来的。皇帝身边的重臣特别是那些自诩忠臣的家伙,对皇帝声名的爱护比对自己的羽毛还要爱惜,对于皇帝这样无耻的言论当然万万不能接受。就算有人心里有不同意见,也不敢当着臣僚的面公开支持皇帝这种明显属于无耻的言论,否则的话,很容易被热血上头的臣僚按一个“谗言媚上”的罪名。
况且,此次召见主要是谈北伐的先期准备,参与的臣子以文臣较多。文臣比起武将来,总是更喜欢仁者无敌教化万邦,更喜欢上兵伐谋,更喜欢不战而屈人之兵,对于战争,比不得武将那样天生会热血沸腾,以至于这次交锋是以皇帝大发雷霆,将众人都轰了出去告终。
卫衍回来的时候皇帝还是在一个人生闷气,把自己关在了室内谁也不肯见,无论是哪个在门口唤一声都要被他在里面咆哮一阵,以至于守在门口的内侍们都屏住了气息小声呼吸,整个行宫安静到诡异。卫衍见了这好久没见到的景象,一时摸不着头脑,等仔细听内侍报告完事情经过,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推开殿门,只见里面一片狼藉,满地的奏折,间或还有镇纸的碎片。他不知从何劝起,只能蹲下来,将地上的折子一本本捡起来。
“卫衍,是不是你也觉得朕好大喜功,背信弃义,不仁不义,行事非大国君主所为?”在他捡折子的当口,皇帝突然发话了。
“陛下……”卫衍不知道该怎么接口,他本不善言辞,在这种时候更是词穷。
大国事小国以仁,这是历来推崇的大国君王该有的气度,况且皇帝的行事间的确是有不妥的地方,那些臣僚的指责未必是错,不过他知道皇帝热心这场战争并不是由于好大喜功,这些他心里明白,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劝说。
“朕不是为了百世功绩,更不是为了万世留名,朕只是想狠狠打一场,打得他们疼了怕了,从此不敢再来犯我边疆。朕想用这一场战争,换我边疆百年安稳,难道也是错的?这是最好的时机,但是那些迂腐的家伙仅仅因为有碍朕的声名这个理由,就反对朕出兵。那是朕的声名,朕都不在乎,谁要他们多事?”
皇帝说到这里,声音中仿佛有了些哑意。卫衍吓了一跳,捡在手上的折子又全部掉到了地上,不过他顾不上再去管那些折子,快步上前,坐到他身边,拥住他。
“陛下,臣明白的。”他明白皇帝为了这一战花费了多少心血,那么多日日夜夜,皇帝在案头辛苦筹划竭尽思虑的辛苦他都知道,“陛下,这事让臣来想想办法。”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将头靠在了卫衍身上。至于卫衍说的让他来想办法,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心里这么郁闷只是因为他辛苦了这么久竟然会被这么多人指着鼻子骂,没当场把他们都拖出去砍了已经算是他涵养好了,倒不是因为群臣反对他就真的无可奈何了。反正,这事还不算完,就算群臣反对又怎么样,他要做的事哪容得他们多嘴?
皇帝没有把卫衍的话放在心上,不过卫衍却是记在了心上。让他自己想办法他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不过这世上还是有人擅长这种事的。
“卫七,你这是何苦?”谭家村齐府静室里,齐远恒听完卫衍说的事,无奈地摇了摇头,“别去掺合这种事,对你没好处的。你家皇帝有的是办法达到目的,不需要你去帮他强出头。”
“齐兄,我只是想帮他做点什么。”
“这些年,你为他做得还不够多?”
“当然不够,陛下如此待我,我却一直没机会为他做点什么,这一次我想为他做点什么,请齐兄帮帮我。”卫衍说完,深深拜了下去。
齐远恒慌忙扶住他,他不是第一天认识卫衍,他们总角之龄相识,到现在相知相交近四十年,对他的固执当然了解颇深,听到这里除了叹气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件事其实也不算难,皇帝只是需要一个出兵的理由,既然他自己想的那个理由被臣子斥为无耻,那么只能帮他再想一个了。
当下,齐远恒凝神思考了半天,终于帮卫衍出了个主意。
“卫七,我这不知是帮你还是在害你。你要想清楚,你家陛下热切盼望的这场战争不管怎么开始不管结果如何,始终不够仁义,这个主意和你家陛下那个说法相比,唯一的区别就是本来由你家陛下亲自来背的这个不义之名变成了要由旁人来背。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为了这种事成为替罪羊的前例比比皆是。或者,你可以找其他人来上这份折子。”齐远恒出完主意,想想不妥,又多说了一句。
“但是谁上这个折子都没有我来上效果更好是不是?”卫衍听他这么说,突然问了一句。
“是的。”齐远恒很奇怪他怎么突然聪明起来了,但是那是事实,他只能很不甘愿地承认下来。
卫家是很低调,但是低调和拥有权势并不矛盾,由于皇帝的信重,卫家在朝中军中都有着深厚的势力,加上无数用联姻维系在一起的其他家族,当他们真的要做点什么的时候,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困难。
而卫衍,虽然他多年来几乎像影子一样站在皇帝身后,从不插手朝政,也没人看得出来他影响过朝政,但事实上,他是站在这份权势的最顶端。那时候文官武官地位基本相当,而且皇帝既南征过北伐之心又始终不死,武官在隐隐中还盖了文官一头。近卫营大统领,是一个正一品的武官官职,戍边的大将军虽然和他同列一阶,不过按照外官不如京官的传统,虽然卫衍统的兵没有大将军多,但是就算大将军见了他也要矮上半分的。所以这件事由他来出头的确最合适,只要他不怕身前身后为此担上无数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