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同裘,死同穴,才是他们的心愿,十年离索,相隔千里,绝不是他们所愿。
为了满足他们最后的心愿,就算被天下非议,就算被皇后误解,就算被敏文哥哥怨恨,他也不会后悔的。
他在殿外站立了良久,才重新回去阅读那些史册。
所谓的史书,向来都是任胜者打扮的小姑娘。在景珂的笔下,先帝的丰功伟绩需大肆歌功颂德,不足为外人道的事迹语焉不详,其他的则草草带过,很多很多真相就这样永远消散在历史长河中。
辛苦了一夜他终觉大功告成,放下笔合上了手中的史册,至于那些傲骨铮铮的史官对于这一部屡加修订的史册会怎样抗争,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容,他自己或许并不知道,若有人看到,就会发现那神情那姿态犹如先帝在生。
此时东方欲白,新的一天即将来临。他走到窗边举目望去,院中茶花开得正靡,红艳艳的一片映得人眼中刺痛。
真是好一场盛世繁华,却不知道哪一天雨打风吹花落去,繁华散尽空余风。
他慢慢闭上眼睛,似乎不忍再去看眼前的盛景。
番外2
一生一世一双人。
卫敏萱拥着被子坐在黑暗里,嘴角浮起一丝笑容。她想起她深爱的那个男人,曾经执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和她共同书写这七个字。那时候,她是多么得幸福,现在想来,又是多么得讽刺。
那一年,她情窦初开,被他非卿不娶的深情所感动,以为他会是她的良人。
那一年,她抛家弃亲,不顾声名,只为了能够追随他左右。
那一夜,没有父母的祝福,没有奢华的喜宴,有的只是两位兄长,几串鞭炮,一对红烛,但是她不悔,为了他在烛光下深情注视她的目光,她愿意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相互扶持。
然后,她得到了什么?
也许很多吧,先是太子妃的封号,后来是盛大的皇后册封仪式,更有让天下女子都妒忌的一生唯一人的承诺。只是一场患难时的追随,就换来了这世上女子最尊崇的地位,这么划算的交易,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是的,只要能够不去在意这些年的欺骗,她依然可以做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只要能够不去追究这场欺骗到底开始于何时,到底会在什么时候结束,她依然可以自欺欺人,永远幸福下去。
但是,怎么可能,一旦怀疑的种子被种下,开花结果不过是迟早之事。
她一直在想,这场欺骗,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他们再次相逢的时候,是在他们书信往来的时候,是在年幼时她抱着他叫“咕咕”的时候,还是更早的时候,在她刚出生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就已经有了端倪?
既然是欺骗,总有结束的一天,也许她现在发现这一切还不算太迟,至少比他懒得再欺骗她的时候才明白过来要好多了。
想到这里,卫敏萱试图再次挤出一个笑容,但是嘴角一抽,眼泪却不由得滴落下来。
或许,一直相信那个追逐权势的男人会真心待她,才是她此生最大的愚蠢。
她竟然一直相信他爱她,爱她爱到非卿不娶,爱她爱到此生不渝。但是事实呢?如果真的爱她,怎么会不顾她的颜面,不顾卫家的颜面,要去打扰叔父的安眠,要去生生揭开那些好不容易才掩下的喧嚣,再一次将叔父将卫家置于风口浪尖,任世人非议那段早就被掩去的过往。
这就是她深爱的那个男人对她所谓的爱吗?就算是如此关乎卫家的大事,也不愿和她商量一二,不愿考虑她的心情卫家的感受,不愿在她苦苦恳求的时候依然坚持己见,还是说到了如今,他已经不需要再顾忌任何事情了,也已经不需要再欺骗她了?
或许,这才是事实的真相吧。
就这样,在那个无数人难眠的夜晚,她哭一阵笑一阵,在黑夜里枯坐了一夜。
到了第二日天明的时候,昨夜被她驱赶出去的宫女战战兢兢地来请她:皇帝正等着她共进早膳。
那样熟悉的话语,那样理所当然的姿态,恍若他们昨夜的争执根本就不复存在。
“我身体不适,请陛下自便吧。”卫敏萱懒得动弹,哑声打发了宫女下去。
既然这场欺骗已经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她何必再去自欺欺人,粉饰太平,再去扮演什么帝后情深,恩恩爱爱,再去担那个让天下女子都妒忌的虚名?
如果他这些年演戏已经演成了习惯,还有兴趣继续去演这场延续了数十年的大戏,他可以自便,但是她是绝对不会再奉陪了。
从那天起,皇后卫敏萱以身体不适为由,将自己关在坤宁宫中,除了儿女们的请安,谁也不见,特别是皇帝,始终被挡在门外。
半年后,卫敏文扶棺回京。一直到了入葬的那日,皇后都没有出现在人前。
这是这些年来,当年伉俪情深不离不弃的太子太子妃如今的帝后第一次没有在如此重要的日子携手出现,不管皇帝怎样封锁压制,能在京城混得下去的可都是人精,帝后失和的消息很快如长了翅膀的小鸟,呼啦啦飞过京城的天空,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飞到了皇朝更遥远的地方。
虽然整个京城还沉浸在皇帝下的那道陪葬旨意引发的余震中,但是有着适龄未嫁女的家族们纷纷将火热的目光转到了皇帝本人身上。按祖制,皇帝后宫的标准配置是一后四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当然后宫中的所有宫女实际上也是皇帝的备用女人。而现在皇帝的后宫只有一位皇后,其他的位置都是空置着,这么一算,不知道多少人的心里都是痒痒的。
帝后情深的时候众人就算有想法也不敢妄动,再说皇帝那时候还用得着卫家,所以当年的那场太子立侧妃之争最终以太子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精湛表演赢得先帝好感的时候,众人就算再不甘也只能熄了这份心。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太子顺利登基,卫家早就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使命,又兼出现帝后失和这样的巧合,如果不去打皇帝的主意恐怕连老天爷都不会答应的。
如此这般,景珂很快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其实,被立为太子二十年之久监国也有整整十年,政事什么的早就难不倒他了,朝中众多热情的目光百般暗示明示他也能想办法打发,真正让他头疼的是已经过了这么久皇后还是把他拒之门外始终不愿原谅他。
在不知道多少次一个人孤零零地用了早膳午膳晚膳外加独守空房后,冒着被某人打击挖苦兼骂活该的风险,他还是召见了某人讨个主意。
“臣不认为那扇薄薄的门板能够挡得住陛下?”
卫敏文觐见的礼仪无可挑剔,回话的语气也没什么不对,不过景珂还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诸如“矫情虚伪没事找事活该如此”等等涵义。
“朕是怕萱妹妹更生气。”那扇门的确挡不住他,但是皇后这么久还不肯消气,他采取强硬的做法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糟。
“臣想想办法吧。”从卫敏萱嫁给景珂的那天起,卫家已经上了景珂的船,现在船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船主夫妇失和显然是件很愚蠢的事。当年景珂需要与卫家的这场联姻,如今的卫家同样需要这场联姻继续保持美满幸福。无论卫敏萱有多少的委屈,身为皇帝的妻子,皇子公主们的母亲,卫家的女儿,她早就没有了任性的权利,既然皇帝一心求和,也到了该收场的时候了。
不过就算他身为皇后的堂兄,出入后宫也是件欠妥的事,所以最后劝说的活落到了他的妻子永宁侯夫人戚氏的身上。
永宁侯夫人戚氏温柔贤淑,却不是一个善于言辞之人,不过该怎么劝说显然早就有人教好了。这一次的劝慰千言万语只汇聚成一句话:作为皇子公主们的母亲,娘娘您现在没有任性的权利。
“嫂嫂,你知道吗,很多年前,敏文哥哥对我说,‘你是太子的妻子,卫家的女儿,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早就没有了任性的权利,你要为太子考虑,为卫家考虑。’,而今天,哥哥又对我说,我该为皇儿们考虑。这些道理我都懂,但是我好不甘心,为什么男人们的眼里永远只有利益,女人们的眼泪对他们来说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所谓的很多年前,对卫敏萱来说,恍若只是昨天。那是弘庆三十五年的春天,她成亲的第十年,她的丈夫被立为太子的第四年。成亲十年,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他们始终没有子嗣。在远离京城的薄州,她虽然心里着急想方设法求医问药却始终没有把这看做是攸关性命的大问题,更何况她的丈夫一直在身边安慰支持她,也让她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但是回到了京城,她的丈夫被立为太子而她成了太子妃后,太子妃无嗣的问题很快上升到了国事的地步。
朝中的大臣先是逼太子以无嗣为由废了太子妃,被拒之后又开始逼太子纳侧妃,后来,太子东宫的官员也加入逼迫太子的行列,再加上太子几位兄长们的兴风作浪,到了最后,这事终于很狗血地演变成了江山美人的选择题。
那时候,她的敏文哥哥还只是永宁侯世子,他来劝她主动为太子纳侧妃。当时他说了很多,她只问了一句:为什么男人们的功业要由女人们的眼泪做代价?
她不甘心,但是不甘心又怎么样,身为太子的妻子卫家的女儿,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没有选择的权利,她必须为太子的利益卫家的利益考虑,只要她肯主动为太子纳侧妃,太子就算不上背信弃义,因为一生唯一人的承诺并不是他打破的,如此一来,摇摇欲坠的太子之位能够得到保存,等到太子有了子嗣,眼前的危机也就渡过了。
这些道理她都明白,那时候她深爱着她的丈夫也相信她的丈夫深爱着她,就算眼中有泪也不愿流下来,就算心中悲痛也打算照着敏文哥哥的话去做。
当她开始着手这件事的时候,她的丈夫却对她说宁愿被废也不愿让她受委屈,那瞬间,她除了扑入他的怀里痛哭以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再后来,这场危机竟然柳暗花明了。
那日,太子去先帝面前发表那段后来被天下女子都妒忌的不爱江山更爱美人的宣言的时候,曾经质问过太子没有子嗣对皇家意味着什么的先帝并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当场下旨废了他,只是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说了一句“只要你不后悔”就把他打发走了。
弘庆三十五年,对他们夫妻来说,每一日都是度日如年。太子随时都会被废,而她宁愿顶着被父母亲人埋怨的压力也不愿放开他的手让另一个女人进入太子东宫。日子越艰难他们之间的感情越好,到了第二年春天,当她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她再一次痛哭起来,这一次是喜极而泣。就这样,一直等到她的第一个孩子众所期待的皇太孙哇哇啼哭来到世上的那天,笼罩在他们头上的乌云才算被吹散了。
皇太孙的出生终于让太子之位稳固了,先帝慢慢把政事交到太子手里,开始常年居住在西山行宫,当然,叔父始终陪在他的身边,一直到最后那一天。等到叔父去世,太子受命监国,先帝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西山行宫。
无论世人怎么评价先帝与叔父的那段感情,他们真正做到了不离不弃携手一生,就算九泉之下都不会有什么遗憾了。这些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也会有这样的幸运,与最爱的那个人携手一生生死不渝。到今天才发现真相是如此得不堪,再多的深情也抵不过利益重重。
“娘娘……”看着皇后消瘦的面容,戚氏的眼圈慢慢地红了。皇后的一生,被父母兄长疼爱,被丈夫宠爱,就算皇位之争的风霜刀剑也不曾落到过她的身上,所以她到如今还会有这样的疑问。她的疑问永远不会有答案,男人们以为对的东西对女人而言却是未必,但是作为妻子,作为母亲,她们没有选择的权利,哪怕再不甘心也只能这么走下去。
“嫂嫂,这些年来,哥哥爱过你吗?你后悔嫁给哥哥吗?”
“妾身都是半截埋入黄土的人了,还谈什么爱不爱后悔不后悔的?”戚氏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想起她的少女时代,侯爷那时候还是世子,他来求亲的时候,父亲说齐大非偶,不愿她嫁入豪门,但是经不起三姑六婆众多亲戚轮番厮磨,她最后还是嫁入了永宁侯府。刚成亲那会儿,她第一次明白了如履薄冰这四个字的含义。那会儿,别说是府里内院外院的管事婆子们,就是稍有体面的丫鬟都比她压得住阵脚。她越是小心越会出错,后来,是世子手把手教会了她管家,也是世子教会了她人情往来,世子从来不说什么爱不爱,却尊重她爱护她,每每在她苦恼的时候出手为她解决麻烦。
“娘娘,琴瑟和谐是一种幸福,相敬如宾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比起那些终日忙于斗来斗去的世家主母来说,永宁侯夫人的日子实在是太平淡,她每日里操心不过是丈夫儿女们的衣食,亲戚之间的往来,除此之外,好像就没有需要她操心的事了。戚氏努力回忆婚后的日子,最后依然只能得到“平淡”这个结论。
不过,平淡其实也是一种幸福,父亲当年担心的侯府妻妾之争,世子位之争,以及种种争来争去都不曾出现,当年的风流公子婚后却是一改常态,侯府内院至今还是干干净净蚂蚁都找不出一只,这样的平淡还有什么可以抱怨。
“相敬如宾吗?”卫敏萱低声重复了一遍,沉吟了很久才说道,“嫂嫂请哥哥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帝后失和长达一年后,春风终于吹过了酷寒的皇宫内院,无论是乾清宫还是坤宁宫侍奉的宫人都松了一口气,始终努力着想让父母和好的皇子公主们也放下了悬着的那颗心,卫家的众人也展开了眉头。有人欢喜自然有人忧愁,不过这样的事,景珂做太子的时候都能拒绝,现在大权独握自然就更没有问题了,唯一的问题就是,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敏感了。
皇后依然是那个皇后,就算快做祖母的人了还是保持着少女时的天真姿态,一朵花一颗草都能让她快乐好半天,要哄她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景珂这么告诉自己,却敏感地发现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条说不清道不明的垄沟,因为皇后现在宁愿为了一朵花一颗草高兴也不愿再为他高兴了。
和花花草草吃醋实在是件很莫名其妙的事,但是景珂现在就是在做这样的事。只要皇后不是对着他微笑,他就觉得心里不舒服,当然如果他表现出了这份不悦,皇后则拿出了对待小孩子的态度来对待他,就是那种万事都是好好好你说什么都依你,但是他依然从她神情中看出了那份幼年时先帝哄他时相似的敷衍。
景珂把自己的这份敏感小心眼归结于幼年时遭受到的不公待遇,比如先帝在他出生的时候没有像他的兄长们出生时那样大赦天下这样的旧事又被他从记忆深处翻了出来,并且被他列为了先帝对他不公的确实证据。
不过到了今天,无论他怎么觉得先帝对他不公,先帝已逝,他早就没有了说理的地方,再说就算先帝在生,他也没有说理的地方,所以这些不公他只能生生受了,就像皇后对他的敷衍他也没有地方诉苦。本来这世上还有一个他可以诉苦的人,但是让太傅陪葬的那道旨意让他们的关系变得比皇后如今对他的态度还不如,若是以前,那人必会安慰他帮他想办法,而现在,那人只会用恭敬的态度让他明白什么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依然不会后悔。他的一生本来就没有后悔这种奢侈的东西,一旦有了想要的东西就要努力得到,哪怕所谓的代价是他的感情。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景珂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过下去,直到他们被葬入皇陵的那一天,却不料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安阳突染恶疾的那日。安阳是他们最小的女儿,是他的心肝宝贝当然也是皇后的心肝宝贝。皇后放心不下,亲自在床前照料,他也放心不下,不仅仅是病中的女儿,还有憔悴的妻子。
那一段日子,他们过得提心吊胆的,就怕有个万一,到了安阳终于转危为安的那日,两个人终于忍不住相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