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那人只被甩下了小段距离而已,此刻顾华念跌倒,立时便扑了上来。说他是个人,嘴里却只是毫无意义地喊叫着,一双幽绿的眼睛却冒着怒火一般。顾华念眼睁睁地看着他扑来,胡乱划着手臂。
只见一张血盆大口就要咬上来了,忽而却没了动静。
“易之!”
是韩子阳。才刚两人奔来,桐儿的尖叫已然引来了韩子阳的注意,提着剑便奔出了门去。见那怪物来袭顾华念,韩子阳立时提剑刺去,恰恰中了那人的肩膀。
原本便伤者的人,此时又中了一剑,立刻翻滚到了地上,嚎痛起来。顾华念保住了性命,人还没回过神呢,只倒在地上,虚脱般地唤到:“……阿旭。”
“我在,易之,我在。”韩子阳也是动得厉害了,肚子里的孩子又开始不安生了。此时捧着肚子,额角上挂着一滴冷汗,却强撑着蹲下了身子,弯起嘴角来,安抚着顾华念。
折腾了一整个晚上,总算是得到了结果。
那哀嚎了一夜的人不到天亮昏迷了过去,就着晨光辨认出了人形,韩顾二人终究还是心善,将他扶进了屋子,又怕他醒来还是疯子一般,只能把他绑了起来。
顾华念拿着些外伤用的药给他包扎了伤口。待天亮看清了那人的脸同身上的衣服,惊道:“咦,竟然是他?”
“易之你认识他?”韩子阳皱了皱眉头,这人竟大胆到用了明黄来作绣线,若是被人看到,还不得扣上谋反的帽子。
顾华念点了点头。白衣已被血染了,似乎是许久没换过了,有些灰扑扑的,那越了矩的明黄绣线却依旧扎眼。顾华念讲了讲当日在花程班子同这人的会面,怪道:“这人怎么会在山上?他来当阳,不是来找清蝶哥哥的吗?”
韩子阳哪里知道,只说:“不管这人是做什么的,等他醒来,若是不疯,必然要请走。——这身衣服……”当阳韩家有多少人明里暗里在盯着找错,有胆量穿着这等衣服的人,韩子阳必须绕远了些。
谁料到竟是这般时候,床上躺着的那人却睁开了眼睛。一双眸子里仍旧像是在花程班子外那样,黝黑如一潭深水,全然不见了昨日的那冷入人心的幽绿。
顾华念没料到这人竟醒来了,被吓了一跳。而后笑了笑,加紧忙完手头的活计,把药上好了包整齐伤口,问道:“可还有什么地方受了伤?”
“放开。”那人却是吐出两个生硬的字来。
人的确还绑着呢,瞧这模样也根本就没发疯。好端端的一个人睁开眼看着自己被绑成了粽子,顾华念也觉着尴尬。同韩子阳对望了一下,两人还是上前忙不迭地把人解开了,还解释道:“昨晚上这位兄台你……似乎是犯了疯癫,所以……”
两人解得差不多了,那人抢着挣脱开来,坐了起来,拉开了同韩顾两人间的距离。小夫夫看这人摆出生人勿近的架势,也只能离远了一些。
“我没病!”怕是对二人说他疯癫生了气,这人强调着,一双剑眉纠在了一起。
这么直白地说一个陌生人疯癫也的确不妥。小夫夫二人只得道歉,又斟酌着如何去问询这人来韩家别府是要做些什么。只是这人一看便是不易亲近的模样,韩子阳思量了半晌,还是直接问了:“不知兄台贵姓?此地乃我韩家别院,可否请兄台告知,来此有何贵干?”
那人却不做声,只是盯着韩子阳仔细打量,仿佛在看一个老朋友一般,那目光里,满含怀念。
章 〇二五 装病
那人看韩子阳的眼神所包含的情感过于复杂,惊了韩子阳同顾华念两个人一跳。小夫夫两个对视一番,韩子阳仍是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何时认识了这般人物,若是说不认识的话,他又为何要这样看自己。
思量了一会儿未得到解答,韩子阳蹙着眉毛,打断了那人的神思:“这位兄台……”
那人显然是被从自己的思绪中带了出来,也知道自己才刚的探视过了火,此时收回了眸子,又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我叫合欢,多谢相救。”
合欢,这显然不是一个真名。
这个自称作合欢的男人全然未打算将自己的真名实姓告知韩顾二人,吐出合欢两个字来,又一句简单的多谢,就仿佛与小夫夫两个两清了。合欢坐起身来,下了床,向着韩顾二人微微点头,竟一副告辞的模样,转身要走。
“合欢兄!”韩子阳冷声,叫住了这人,“烦请告知,合欢兄藏在我韩家别府是做些什么?”
“当阳山上别府这么多,我不过借住一番罢了。既然这家有人,我自会换一家,还请韩公子莫要担心。”合欢也沉下了脸,丢下这一句话来,头也不回地便离开了。他虽被韩子阳刺中了肩膀,原本也是在后背处有一道刀伤,此时走起来却仿佛未曾受伤一般。
想来是江湖人士被寻了仇,受伤躲在当阳山上,随便选了家别院躲了起来。见这人走得干脆,韩顾二人也未多心,只是医者仁心,顾华念哪里肯让这人顶着伤这般离去,想自己还带着几瓶金疮药,正要敢送过去,合欢早便不见了踪影。这时有几只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入了别院,顾华念见了,只得先去忙了。
解着鸽子腿上绑着的密信,顾华念道:“这人倒是记不得我了。”也是,那天在花程班子里,这个合欢几乎把整个的心都丢在沈清蝶上了,没在意他也是正常的。
这些鸽子便是绝谷养的。但凡有绝谷弟子收集到什么民间偏方,或者发现了新的药材一类,均会飞鸽给绝谷谷主,好编统起来。即便是无甚收获,每隔一个月,这些弟子也必得传信来报个平安。萧静慈选定的下一任谷主沈华安正混进了太医院不知在做什么呢,那里哪能频繁地飞鸽,还不得被当奸细捉起来,于是少出当阳境地的顾华念,此时便做了绝谷的代谷主。
几只鸽子里头,大多是报平安的。只有沈华安那里送来了消息,听闻皇帝的一个爱妃近日暴毙,那妃子十多年来宠爱未减,是服了一种能驻留容颜的药,名唤红颜。
沈华安对这药无甚兴趣,他做医生自然是为治病救人,却知道自己这大师兄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干脆把药方子送了他一份。将几十年尘寿换来十几年红颜不老,顾华念叹了一声,也不知这妃子是值得还是不值得,便去倒腾药方子去了。
合欢离去了,夜半里也没了啸声。这几日别府里的四人终于睡得安稳。
任都督家家眷不日便上了山,丫头小厮跟了几十个,马车一辆接一辆地,小夫夫两个躲在自己的屋子里,都能听见老远的喧嚣。他们本打算着干脆在自家躲起来,要是人不来找,也当自己不在便是了,想都督的家眷毕竟是官,韩家再家大业大也终究是平头百姓,当官的哪有个不好面子的,怕是不会主动来寻。
谁料到当日下午,韩家漪碧园的大门便被敲响了。
桐儿赶着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任家的三公子任珏,朗声笑问:“子阳可在府中?当日一别,没成想直到现在才能再见,我任珏又来讨教了。”
任家三公子是个好武的,韩子阳曾去拜会过任都督,这任珏听说他是无字诗的徒儿,硬是要同他过上几招。几十招一对,任珏输在了韩子阳的剑下,自此便挂念着这个韩家新当家,总想着再会上一会。
桐儿忙道:“我家老爷染疾,正在养病,怕是不方便……”
任珏惊了一跳:“子阳病了?我道是他怎么躲到别府里,还以为燕尔新婚,陪着他娘子逍遥来了。”
这三公子是任家最小的,素日被宠坏了,说话也没个遮拦。不过倒是个热心肠,一听韩子阳病了,慌忙地推开桐儿,往别府里头蹿,边走边问道:“子阳,你病得厉害吗?”
这般的声音,早便被屋子里躲着的小夫夫两个听见了。韩子阳不习于肚腹上多挂着个孩子,腰背正酸痛,正扶着床头,由顾华念在他身后推拿。听闻任珏在外询问,韩子阳慌忙躺到了床上,拿被子一盖,遮住了肚子。只是韩子阳脸色好得很,着实不想个生病的,顾华念干脆狠了下心,在韩子阳某个穴位上用力一按,这会子韩子阳可是面色惨白了。
任珏推门而入,见到的就是韩子阳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苍白的脸色让任珏惊心:“子阳,你怎么了这是?病得不轻啊!”
韩子阳也是被顾华念突如其来地一按吓到了,瞥了顾华念一眼,瞅着顾华念摆出一副忧心的模样,韩子阳莫无表情,却也把声音放轻,作出虚弱的模样来:“任三公子怎么来了?——我无甚大事,修养些日子就好了。”
“子阳,这位是?”顾华念抬手半遮了脸,作出副抹眼角的模样,实则是挡住了嘴角上挥不去的笑意。韩子阳装得到真切,顾华念陪着也把声线装出点沙哑来,问道。
“易之,这是任家的三公子任珏。”韩子阳介绍道,而后转向任珏,又替任珏介绍了顾华念,“任公子,这是我的平君,顾华念。”
平君?任珏有些懵,只听说韩子阳是娶了个绝谷出身的姑娘,什么时候变成平君了?任珏反不过神来:“这……我只听说你娶了绝谷的姑娘……”
韩子阳点了点头:“易之是的确绝谷的弟子。”
任珏笑道:“绝谷的神医从来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子阳你到好,家里便养了一个。”
任珏这儿关心了一番韩子阳的病势,旁边顾华念又摆出一副医生的架势有意无意地提了提韩子阳这病需要静养,少打扰得好。任珏向来是缺根筋的,顾华念不知道提点了多少遍,说得都烦了,这才知道告辞走人。小夫夫两个只当是任珏回去了后,任家大抵上不会再来人打搅了,也放下了心。
送走了任珏,韩子阳从床上坐了起来,揉了揉发酸的胳膊,顾华念那一下戳得又急又狠,此时那穴道还在发酸,有些哭笑不得:“易之,你也下手太重了点。”
顾华念自知理亏,忙给他按揉穴道,不时便解了酸涩。
韩顾二人带着桐儿、弄婆,也不再出门了,只等着韩家派人送物资上来。日子清闲得过分了些,韩宋氏送上山的账目都是拣最要紧的,生怕多了打搅到韩子阳歇息,待把账目看完,韩子阳所剩的也只能坐在院子里,瞅着顾华念侍弄田地了。
只是这一日,院里飞来的鸽子,有一只翅膀竟受了伤,跌跌撞撞地,一头扎进顾华念的怀里,扑棱着翅膀,飞不起来了。顾华念忙给鸽子包扎好伤口,料想这鸽子得休息个几天才能送信回去。伤口看着新鲜,怕正是在家门口被谁打的,顾华念正奇怪,谁会平白去伤一只鸽子?
伤口刚刚包好,拿小树枝固定住了。顾华念把鸽子放到地上由它蹦跳,忽而大门被敲响了。
当阳山上只有两家人,韩家刚送了东西上来,敲门的只能是任家。顾华念以眼神问询着韩子阳,韩子阳便回去躺着装病了,桐儿在厨房里忙活,顾华念便去前院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妇人,瞅着三十多岁的模样,身着华服,一双桃花眼漂亮极了。这妇人领着一个孩子,孩子手里头拿着弹弓,焦急地叫道:“奶奶!奶奶!我的鸽子!我打的鸽子!给我要来嘛!”
奶奶?这年轻的模样哪里像是个作了奶奶的人,顾华念略疑惑着望向那个妇人,问道:“您是……?”
“顾平君?”妇人问道,见顾华念点头,又言,“我孙儿打了一只鸽子,落到您的院子里了,那是您的鸽子吗?”
鸽子?是说伤了翅膀的那只?顾华念应道:“那的确是我家养的。”
“真是抱歉,我这孙儿把鸽子给伤了。”这妇人说着抱歉,却只是客套话,脸上可一点歉意也没写。顾华念知晓,若是那任家人,在太安路都是有绝对的权力的,哪里会把只鸽子放在眼里,绝非是专程来道歉的。果不其然,妇人说罢了一句抱歉,便又提到,“不知您可否把鸽子送我孙儿?当然,我任府绝不会白要您的。”
顾华念心下了然,怕这是个宠孙儿宠到头了的祖母,来帮自己的孙儿讨要个新鲜玩物罢了。只是这些绝谷的鸽子都是经过训练的,训鸽人也不容易,哪能随便送人,便婉拒道:“这……我这鸽子是送信用的,若是拿了去,怕与人联络不便。——这位夫人,未曾问,您是哪位?”哪里是未曾问,明摆着才刚是被这妇人忽略了问题。
顾华念二度提出,那妇人不耐烦似的,挑了挑眉,似乎带着分惊讶:“我是,任都督的夫人。”
章 〇二六 夫人
任夫人把身份这么一摆,顾华念愣了愣。倒真没想过眼前这位年轻的夫人竟是个长辈,便作揖道:“竟是夫人,夫人看着也太年轻了。”
既然是长辈,哪里有让她站在门口的道理。顾华念赶紧把人领到前厅坐下,让桐儿沏茶来,又致歉韩子阳身子不好,不能出前厅来了。任夫人坐定了,抿了口茶,又把话扯了回去:“顾平君,这鸽子可是你们绝谷送信用的?”
“是。训起来繁琐,我绝谷也只有这么几只,一时半会儿真的离不开。”顾华念又推脱一番,心里头着急。任家是什么家业,要想训只鸽子,什么训鸽师傅找不到,怎么就稀罕了他这只。
任夫人叹声:“我这孙儿,这回子被我家老三带来学什么打猎,只道被他打中的都是他的,说什么也不肯放。顾平君便将鸽子给了他罢,我任家明日便送十只训好的鸽子来赔。”
任夫人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顾华念并不想答应,却苦于找不到什么借口。绝谷的鸽子用的不是平常的训鸽方法,绝谷弟子每人身上都是带着种香的,这鸽子便是寻香来找,哪里是别的可替代的。只是这属于绝谷辛秘,顾华念也不能直白说出口,正犹疑着,那只伤了翅膀的鸽子却蹦蹦跳跳地,到了前厅门口,探了探脑袋。
屋子里头坐着的小孩儿手里还拿着那弹弓呢。鸽子见了行凶的家伙,慌忙拧了屁股逃了。小孩儿跟着奶奶坐在椅子上万般无聊,一双眼珠子本就滴溜溜地转着,眼尖地就看到鸽子扭头跑了。欢呼一声:“我的鸽子!”小孩儿跳下了凳子,追了出去。
任夫人当孙儿坐不住,也放任他去追了。顾华念一边担忧着自己的鸽子被捉住,一边又怕小孩儿在自家里出什么事儿,还是跟了上去。
谁想到鸽子一直蹦到院里头一口枯井边上,眼看着小孩儿要扑过来了,慌忙扇动着最后的力气,却只跳到井沿。井沿相对于孩子有些高,小孩儿双手扒在上面,吃力地攀住了,伸出一只手要去捞那鸽子,却一个不稳,倒栽葱掉到了井中!
顾华念出了厅门,正看见小孩儿扒住井沿呢,出声唤他下来,任小公子哪里肯听。慌忙去抱,却恰未来得及!
幸好这只是一口枯井,井地下枯枝烂叶什么的厚厚地垫了一层。小孩摔了个狗啃泥,却没什么大碍,爬起来便是一场大哭。
哭声直从井底传来,任夫人听了吓坏了,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顾华念忙找了一番,幸好井咕噜还在,栓了个木桶在绳子上,将桶放下去,顾华念冲着井底喊:“小公子,爬到桶里头去,我们把你拉上来!”
任夫人也忙点头,跟着喊:“晨儿,快爬进去,奶奶拉你上来!”
谁料到那小公子只会一个劲儿地哭,任凭上头顾华念和任夫人喊破了嗓子,就是不肯爬进水桶里去,怕是被吓坏了。任夫人叫了半天,着急得简直想顺着绳子爬下去。顾华念哪里能让任夫人去涉险,忙让桐儿去隔壁任家叫人:“去找个身量小,身手灵便的小厮过来,把小公子抱上来。”